風雨大作，遠遠的滾起了嗡嗡悶雷，朦朦朧朧好似天公鼻息。

姒玼頭髮養的長不容易幹，紗衣微微溼潤，順著水漬貼在後背蜿蜿蜒蜒，勾出一個美好細膩的蝴蝶骨，雨疾風驟，只凍得她臉色蒼白，沒了一絲血色。那人提著燈，只帶著姒玼走到一處黑漆漆的寢宮前。深色帷幕上燕頭蛇繡的端正工整，百葉蓮花燈柱裡暗暗的點了一盞蠟燭，已經快要燃到盡頭，忽明忽暗。

吳軍破城後，在九嵊山宮放了一把大火，八萬宮厥皆燒成了一片焦土，只餘下邑華夫人的住處制式還算整齊，修繕一番後勉強還能住人。

那人卻忽然不再往前，他轉過身，“公主進去吧，太子在裡頭等公主。”

隨後，又低低道：“這都是命……公主，好自為之。”

姒玼忽然聽了他這樣的言語，轉頭看他，他笑了笑，似嘆氣一般道：“公主長高了許多。”

燭光黯淡，姒玼只瞧到他一半蒼白側臉，旁得都隱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個清瘦的輪廓。

“公主快進去吧。”

姒玼也沒有精力去與他追究什麼，她提了一口氣，握緊了手裡的冰涼短劍。殿內一片漆黑，地上軟軟的鋪了一層公羊毛氈，好似一腳踏進了溫暖雲端，虛虛實實，叫人從心裡生出了一陣疲軟無力。

姒玼只聽到自己撲通心跳，她向前走了幾步，卻忽然踢到了什麼，蹲下來一摸卻摸到一張冰冷人臉，嘴巴大張，眼睛也還未閉上，竟是一具凝固僵硬屍體。她嚇了一跳，連忙退開，卻被人一把摟住了腰，從地上凌空抱了起來。

那人低低笑了一聲，呼吸吹的姒玼脖頸一片冰涼，“你父王盡往孤這送一些膽小如鼠的美人，孤也沒讓她做什麼就死了。”

姒玼滯了呼吸，再也不敢動彈半分，懷中小人身形嬌小纖細，好似一隻柔軟無骨的貓兒一般，教人忍不住捏了又捏，揉了又揉。他空出一隻手，撥開姒玼額前的碎髮，瞧清了她的一眉一眼，今早遠遠看著便讓他落了七分魂魄，如今這般貼近，更是讓人驚心動魄。

真是要人性命的小妖物。

他原本也是不信，像越國這般偏遠敝陋的小國，能出什麼能看的人物?便是美人西施，過了新鮮勁後也只覺得普通，還不如與他父王身邊伺候的衛姬來得有趣。

“孤聽汝家兄長喚汝小乞，可是？”

姒玼被他盯得害怕，她撇過頭，拳頭攥得用力，連指甲都扣進了手掌，“這是小女的乳名。”

他笑了笑，“小乞小乞……這名字倒是可愛。”

半晌，又低低道：“生得……也甚可愛。”

說完，他抱著姒玼，直直踩過那冰涼僵硬的美豔女屍，喀嚓一聲踩得下巴凹陷了下去，紫紅舌頭流落出來，掛在臉旁，還滴著黑血。竟是絲毫也不在意寢宮裡躺著一個死人。

暖閣裡燃了軟香，酥酥軟軟教人去了一半骨頭。姒玼臉色蒼白一片，手腳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他放下姒玼，細細的為姒玼脫了布履，露出一雙幼白纖涼的小腳，“小孩家家，還曉得裹足纏縷……”他撫了又撫，“孤倒是頭一次見人的腳生得如此纖小，真是……沒一處不小的……”

姒玼趁著他轉身的空檔，從軟榻上爬起來，全身顫抖得好似快要碎裂，被他捱到的地方好似被抽去了生命，麻木一片。

她抽出了那把短劍，如水金光映著她眼睛刺痛。她不是頭一次殺人，但她卻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了一股害怕，好似是與生俱來的恐懼。

姒玼握緊了劍柄，儘管是一遍又一遍的和自己說活命就好，但上至王室貴胄，下至販夫走狗，皆不是單單隻滿足於活命。

她流了滿面淚水，終於下了決心，卻還沒有捱到他的半片衣袖，便被他反手奪去了短劍。

黑暗中，姒玼只瞧見如水金光一閃而過，他冷笑一聲，“倒是一把好劍。”

“小乞是要刺殺孤?”

姬炎丟了那把短劍，短劍落在羊氈上，好似陷入了漆黑泥沼，沒有一絲聲音。

他抓住她的雙手，舉到了頭頂，語氣裡竟然還帶著笑，“小孩家家的，別學著那些不自量力的人舞刀弄槍。”

又道：“若不是孤捨不得小乞這副皮相，孤定要給小乞的胸口上剜一個窟窿。”

他語氣陰森，吐氣如冷霜一般，徹骨冰涼。姒玼好似落入了暗無天日的水底，絕望無助。眼前一片漆黑，她每到夜晚便看不清事物。但姬炎卻看得清楚，她掙扎間露出的鎖骨脖頸，皆是一片細膩洗白，盈盈似香膏甜脂。髮絲沾染淚水，蜿蜒粘著臉頰脖頸，楚楚可憐卻又是人間至極的誘惑。

她終於哭出聲音，嚶嚶噎噎，聲音好似被抽了骨頭一般，只留下柔軟纖細，千迴百轉。

卻是道了一句，“不要打我……”

這句話好似一劑合歡香散。他陰陽怪氣的笑了笑，一轉眼又變了臉色，將姒玼的雙手捆在了床柱上，織金朱犀帶勒著洗白手腕，一紅一白，刺得人眼發麻。

帷幕外的蓮花燈柱終於換了新的蠟燭，昏暗燭光透過硃紅帷幕。姒玼模糊看清了眼前，她看到姬炎扯開了嘴角，笑容蒼白，“孤不打小乞，孤恨不得死在小乞身上……怎麼捨得打小乞。”

說完便扯開了姒玼的衣襟，順著纖細鎖骨一路向下，“小乞這般尤物，吳軍入城那日，可有被他人染指?嗯?”

姒玼卻好似丟了魂魄一般，還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只知道睜著一雙淚濛濛的眼睛望著他，眼下生得一點紅痣如奪人性命的妖魔。再清心寡慾的聖人子弟，被這眼睛瞧了一眼，都要落了一身的鐵石心腸。

他低頭吻了姒玼的眼睛，趴在她耳邊道：“孤哪日若狠得下心，定要將小乞的眼睛挖來吃了。”

夜雨如鬼如魅一般，便是躲到廊下，也能帶著陰森溼氣，一點一滴，從滾熱心臟蔓延整幅軀殼。

起初帷幕裡頭還能聽見幾聲未能忍住的痛苦哭吟，到後頭，只能聽見床榻的吱呀與男人的喘息聲。

他聽見那人低低道了一句，“小乞的身子……孤用著極好……”

景嘯從肩膀到衣袖溼了一片，他木著臉，也不知站了多久，換值的寺人提著燈一路小跑過來，“司寇大人回罷，這會便由小奴守著侍候就是。”

他依舊不言不動，一張臉隱在黑暗中，無聲無息。那寺人嚥了一口口水，心裡無端有些揣揣，“大人?”

帷幕裡又是一陣細細的女子嗚咽聲，想必又是一番折騰。景嘯心裡止不住的冒出一些恐怖念頭，他捏緊了拳頭，末了，還是背過身，一步接著一步離開了這座漆黑宮厥。

……

鹿郢割完了一畝稻穀，終於是稍稍閒了下來。

和鈴送來了簞食，他草草吃了兩口，嚥下了有些發硬的饅頭，便又捲起袖子下田。

和鈴擔心他身子吃不住，“太子，還是先休息一陣子再割吧，這樣馬不停蹄的勞作可是要累壞身子的，索性也只剩下那幾畝地，丞相他們自會安排人去收的。”

他搖搖頭，風吹的嘴唇乾裂，頭臉上滿是黃泥雜草。以往最是養尊處優，如今卻落得這般……和鈴看著愈發心疼，但也拗不過他，只能收了碗筷回去。

今年的收成並不大好，穀雨時節散得秧苗遭了一場春旱，能有現在的收成，已經是鹿郢拼命開墾才有的結果。

但還是不夠。

他的眼睛有些酸澀，文種丞相告訴他，若是越國交不出秋貢，勾踐便要將小乞獻去姑蘇。姑蘇是什麼地方?若是吳人貴胄歡喜，便是將越人生生涮了皮煮來吃了，也是理所當然的。

姒玼若是落入了吳人手裡，想必……下場只會更為悽慘。

鹿郢與姒玼的感情並不親厚，滿打滿算，其實也只見過幾面而已。

小時候他不愛吃飯，又饞吃雜七雜八的東西。宮裡的寺人告訴他，九嵊山巔的長生臺旁有一片橘樹林生得極好，一個個橘子不是青黃的顏色，也不與平常橘子一樣，而是長出了人臉五官，有哭的有笑的，瞧著好像一隻只小小人頭掛在樹梢，有人偷撿了地上的一個橘子嘗……

那寺人嘖了嘖，嚥了口水道：“是極為酸甜可口，王孫不如去擇一個嚐嚐?”

但那時王祖父不許他接近長生臺，更別說進到裡頭去偷橘子吃。可他想嘗一嘗那人頭一般的橘子。便答應與那寺人一同上山，他們入夜而行，正是滿月時候，於是便藉著清冷月光，順著石階一路上山。

山上雲遮霧繞，萬籟無聲，從樹林深處冒出了一陣若有若無的青紫樹煙。鹿郢出了一頭冷汗，但因著自己王孫身份，不願在一個卑微寺人面前露怯，只咬著牙跟著那寺人一直走。

那寺人不言不語，悶著頭走在前頭，七折八拐，卻沒有看到橘樹林。濃郁樹冠後頭露出了一角飛簷宮厥。鹿郢停了下來，氣喘吁吁，“這是什麼地方？”

那寺人卻還是向前走著，也不說話，鹿郢正要生氣，他卻帶著鹿郢沿著石泥宮牆，走到一堆豬屎前，豬屎上蓋了厚厚一層稻草草蓆，底下生了兩朵藍茵茵的小花。

他停了下來，低低道：“王孫公子，從這上去就是。”

那石頭砌泥的牆不過三尺高，上頭生滿了苔蘚厥草。鹿郢心裡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最終還是攀著稻草爬了上去。也不知是因為到了山巔的緣故，此時眼前瀰漫的樹煙愈發濃重，清冷月光更是照著四處白茫茫一片，影影綽綽，好似月女天宮一般。

宮牆裡頭有一口四方水井，水井及地面，皆生滿了蒼綠青苔，卻是見到有人赤著腳獨自坐在水井邊，長髮微溼逶迤一地。白月蒼涼，她垂著頭，好似在看井底的月亮。鹿郢碰倒了牆上的碎瓦，落在泥裡啪嗒一聲。她回過頭，井裡水光瀲灩，映她眸色黯淡。

半晌，她瞧著鹿郢，低低喚了一聲，“哥哥。”

鹿郢卻不敢答應，他只知道長生臺裡住著他的妹妹，卻從來沒有見過。最多聽別人提起的，是嫡公主為狐妖貓精轉世，夜半食人，吃了宮裡一對新生嬰兒，才被大王關進了長生臺。

想到這，他有些害怕，縮了縮脖子便想逃跑。

她又從一旁拿了一對橘子，橘子隱約起伏出蜿蜒輪廓，果真是生了一張笑模笑樣的人臉。她踮起腳，扶著生滿苔蘚的石泥牆遞給鹿郢。鹿郢終是看清了她的眉眼，一雙眼睛微陷，朧著深秋半月，迷濛蒙好似蓋了一層白霜朔雪，眼下生了一點紅痣，好似變換成人形的蛇媚狐女，一半是白月蒼涼、霜華拂雪，一半是啖人嗜魂、奸佞淫穢。

他一時間忘記了去接橘子，只楞楞的瞧著她。姒玼彎了眼睛，聲音好似無骨的小貓兒，低低道：“哥哥，快吃吧……”

田壟上來了農夫替下了鹿郢，他終於閒了下來，臉上腿上滿是乾結的泥巴。他脫了衣裳，從河裡汲水洗了臉，秋水清苦，臉上的泥水順著清瘦下巴一點一滴滑落。他抬起頭，望向不遠處破敗寂靜的九嵊山宮，飛鳥斷壁，日落黑簷，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