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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染站在我邊上,負着手神情飄然地看着河裡,道:“彌淺,我還以為你再不會回來了呢。”到底是有些不一樣了,許久不見泠染沉穩了許多。

我應道:“嗯,還是回來了。”

後來我們便安安靜靜地站着,誰也沒再說一句話。

站了許久,我才問了一聲:“仙魔大戰時你知道這忘川河裡的河水為何會震蕩不堪么?”

泠染愣了愣,大抵是沒料到我會問這麼個問題。她道:“鬼界亦在三界之中,三界發生動亂,自然鬼界也免不了難。”她頓了頓,又道,“彌淺,當年仙魔大戰時鬼界不穩,尤其是這忘川河。那時我們騙了你,是我們不該。”

“你莫要跟我說這些,都無濟於事。”我手裡拿着崑崙鏡,道,“除了那次仙魔大戰,還有何時有過不穩?”

“沒想到,司戰神君竟將上古神器留給了你。”泠染顯然也看見了崑崙鏡里的畫面,看見彼岸一簇簇還未長開的彼岸花,動了動唇道,“該是很久很久以前還有一回動亂罷。”

我便問:“何時?”

泠染看了看我,指着鏡子里的彼岸花道:“你看那時我還那麼小,哪裡記得是何時。”

見我不語,她又問:“彌淺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麼?”

我老實道:“不曉得。我在想,是不是七萬五千年以前動蕩過一回,那時亦是我師父在領戰罷。我只是……只是想看看他……只是,十分想他……”

“彌淺”,泠染打斷了我,柔聲道,“彌淺你笨,你都忘記了如今自己已為上神了嗎?”

“嗯,我知道。”我道。

泠染手指捻了一個決,往崑崙鏡上投去,道:“既然是上神,像我這般只消施一個法,便能在鏡中看得到,不用費太多力氣。這些彌淺你都不知道嗎?”

我愣愣地看着崑崙鏡上果真又現出了畫面。不久見畫面的光弱了些,我趕忙學着泠染的樣子再捏了一個決,果真那些畫面又亮了起來。

只聽泠染輕輕道:“想看你師父的話,你便心裡想着他捏訣試試看。”

我閉上眼,腦中全是師父的影子。他靠近我,對我清清淺淺地笑,身上瀰漫著好聞的桃花香。

隨之手指纏繞着仙訣,觸碰着崑崙鏡。待張開眼來時,我手捧着崑崙鏡,忍不住瑟瑟發抖起來。

師父,我果真見到了我師父。崑崙鏡里,我見到了師父。

我咧開嘴,雙目澀痛,水珠子順着下巴淌下,側眼看着泠染笑道:“泠染你看,師父在裡邊,我又見到了他,又見到了他……我以為,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彌淺莫哭。”泠染伸出袖擺,直往我麵皮上揩。

我則垂眼眨也未眨地看着崑崙鏡。

師父是上古神族的後裔,一出生便有一股與生俱來的神力。所以他年紀輕輕,僅五萬歲時便成了上神,封號三界司戰神君。

他在凌霄大殿上受封時,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整個大殿站滿了三界仙神。

但師父容貌生得俊秀清美,周身攜着一股溫潤淡然的氣質,絲毫沒有司戰神君應有的霸氣與傲氣。

天君任命師父為司戰神君時,凌霄殿內炸開了鍋。那些神仙們皆以為,師父還太年輕,儘管他乃神族後裔,但其品性仍舊不適合當司戰神君。

所以師父這個司戰神君當得甚少有人信服,直至仙魔大戰。

七萬五千年前,魔族不知天高地厚進擾仙界。是師父帶領天兵與魔族抗戰,最終擊敗了魔族,擒住了魔頭,將其關於東皇鍾內。

我驚愕地看見,崑崙鏡內霎時又出現了忘川河動蕩不安的光景。紅色的河水被激起一浪又一浪,彼岸的花飄搖而孤零。

不會錯了,那果然是七萬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戰。

那時,我便已經活在這忘川河彼岸了。我一直有印象,見過這般景況。

突然崑崙鏡又變換了畫面。變成了師父真正領軍大戰時的場景。

東海上空殺氣騰騰,仙魔兩軍整裝對壘嚴陣以待。碧空蕭肅風捲雲散,海面波濤萬丈澎湃洶湧。

一軍之首,祥雲之上,三界司戰神君我的師父眉色清傲,手持軒轅神劍,黑色衣擺翻飛,英姿無雙。

他劍一橫,霸氣地指着魔族首領,道:“侵我仙界者,誅而後快。”

頓時,一聲令下,萬千將士齊發而上。

那一戰,慘烈至極。

戰場上,到處都是硃色硝煙,到處都散碎着凌亂的嘶吼。整個天空被染上妖冶的暗紅色,倒映在幽深的東海滔天駭浪里。

彼時,師父身形絕立,手中神劍揮舞得出神入化,劍氣橫掃處,魔軍退避三尺。他與魔族首領對戰,強烈的仙魔之氣四溢,震得數不清的神魔兩軍給落進了海里去。

魔頭戾氣雖盛,卻終是不敵師父。他敗了師父三百招,最終被師父關進了東皇鍾。至此魔族敗退,仙魔萬萬年恩怨暫停擱淺。

然魔族敗退後,我驚恐地看見師父手撐神劍之柄,身體無力跪倒。霎時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他的黑色衣袍,早已被浸濕。只是先前,那身黑,看不見血,使人越戰越勇。

收起神劍之時,師父便如一朵黑蓮,身體從上空戰場上,直直墜落綻放。我的心亦跟着揪緊下墜。

只是不想,師父墜落至了鬼界,幽冥忘川河彼岸。

那時,幽冥彼岸朱華正艷,卻仍舊有些稀疏。大戰過後,忘川河裡的水又如死了一般寂靜平淌。

他躺在彼岸,側了側頭,看見一朵一朵的彼岸花。美麗的血色充斥進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十分妖嬈。身下的血淌了一地。

彼岸花叢里,一隻小妖趔趔趄趄地爬了出來,一直磕磕碰碰地滾到了他的身邊。

師父眯着細長的雙眼打量着她,不曉得她是敵是友。他躺在地上已經動彈不得,若這隻小妖是敵人,那隻消她一個術法便會使自己瞬間殞命。

小妖在他身邊蹲坐了下來,食指放在嘟嘟的嘴巴邊,歪着腦袋亦是打量他。興許是打量出個什麼了,她便笑着將嘴邊的食指輕輕放在師父的嘴邊上。

替他擦去了血跡。

小妖糯糯的手掌亂七八糟地在師父身上胡摸,師父看着她,卻沒有力氣惱。

然她手掌碰過之處,師父的傷口正慢慢癒合。

師父身體好了些,便坐起來。一大一小,對坐着。他看着小妖那琥珀色的毫無防備的眼睛時,沒有任何錶情。

小妖卻兀自盯着自己小手掌上沾染的師父的血跡,皺着眉頭。

隨後她將血擦在了彼岸花上,才又開心了起來。

她看着師父,湊近了些。大抵是覺得眼前人很好看,墨衣黑髮,眉眼天成。她咂吧了下嘴,手大膽着攀着師父的肩膀,蹲在他懷裡。

她仰頭沖師父傻笑,道:“父君,給我起名字。”

師父眉頭蹙了起來。

她當下癟了癟嘴,有些可憐道:“夫君,我要名字。”

師父一愣。她喚他夫君。

兩人靜默許久之後,師父終是笑了,笑得燦若星辰。那一聲“夫君”換得了師父的傾世歡顏。忘川彼岸的似水流年,泛濫成災。

師父伸手摸了摸小妖的臉蛋,然後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思忖了下,輕輕笑:“就叫彌淺,彌華不覺相遇淺。”

小妖不安分地亂動,趴在師父胸膛上蹭着嘴在師父臉上親了一口,道:“謝父君給我起名字。”

師父眉頭一挑:“嗯?”

小妖看着師父,思索了下,似終於發現自己的錯誤了一般恍然大悟道:“謝夫君給彌淺起名字!”

後來師父那一身傷竟讓小妖給完完全全治好了去。他站起身,看着花叢里跳躍的小妖。他背着手離去,嘴角掛着淺淺的笑,任幽冥拂起的風在忘川河裡吹起了漣漪。

至此,三生眷戀,換得一世痴纏。

我不曉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鬼界的。只覺手裡握緊了崑崙鏡,跌跌撞撞地爬上祥雲,掉下來了便又爬上去,掉下來了便又爬上去,如此反反覆復。

身後泠染沖我叫喊了什麼,我一句都未聽得清,一直渾渾噩噩回到了昆崙山。

師父走後留我一人,我便一直在不斷地想,我該是有多麼幸運,能讓師父一看看中我,還費盡心思自斷仙台下救回我。

那時我不過是鬼界小妖,何德何能。

只是,萬萬沒想到,我錯了。竟錯得如此離譜如此荒唐!

一路連滾帶爬地走進後山的桃林,我終於忍不住大哭大笑。我向來笨,腦子不靈光,只是沒想到我卻能笨到如斯地步。

彌淺。彌華相遇終覺淺。

忘川河上激起了萬丈紅塵我有印象,彼岸花開妖冶至荼靡我有印象,可是,我唯獨忘記了七萬五千年前彼岸的那一相遇!

我忘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

原來,我最早最先遇到的人,是我師父。一直惦念我最久最遠的人,是我師父。

原來,師父一直都在我的紅塵里,不被發現。他守了我七萬五千年,一直看我長大,看我愛上堯司,看我歷了情劫看我修成小神仙。只是可惜,最終我與他卻還是換得一曲錯過。只是因為忘川河岸那一場不算華麗的邂逅,師父便心心念念了我七萬多年之久。他改了我的紅塵,換我對他萬世痴纏。

為何,我不早些記起來?為何,他對我絕口不提?

如今,這算是報應么。

師父,你還未走得遠對不對?是彌淺年少不更事,輕易地將師父給忘了,是彌淺混賬是彌淺沒心沒肺。你還可以回來的對不對,就算、就算我親眼所見你化作了煙塵,亦是可以重新回到彌淺身邊的對不對?

我說過我會等,如今我真的會等。千千萬萬年生生世世我皆會等。你說,神仙的生命漫長得很,那我便將我的生命都用來等,可好?

師父,若你還肯回來,彌淺做什麼來彌補都可以,師父想彌淺如何彌補都可以。

“師父——師父——只要你還願意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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