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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偏殿里也有地炕,熱呼呼的一室如春,雕花門邊供的一盆臘梅開得正盛,打起軟簾,暖氣夾帶着絲絲的香氣撲面而來,盡南牆的條桌上擺了一隻鎏金香爐,裡頭的塔子燃着,有裊裊的煙流轉着升起,也不知薰的什麼香,和這臘梅的味道一衝,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書桌前執書而坐,見錦書進來,便放下書站了起來。他穿着天青的竹紋夾袍子,外頭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馬褂,頭上戴着八梁白玉束髮冠,朝她淡淡的笑,眉眼都舒展開來,朗朗清舉,愈發顯得俊秀溫文。

錦書規矩的肅了肅,他伸出手虛扶了一把,只道,“免禮吧,沒人的時候不興這個。”

門邊站着的馮祿不由悻悻然摸摸鼻子,心道什麼叫沒人的時候?我這麼大個人主子沒看見嗎?還是給我打暗號打發我出去呢?細一掂量,還是出去吧,太子爺有話要說,自己杵在跟前礙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着,太子爺也不會磨不開面子,想說什麼,想幹什麼,只管盡性吧,萬一太皇太后那兒有什麼動靜,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裡的人,這才是做奴才的本份。

想着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別忙走。”指了指那個香爐,“把那個給我弄出去,我聞不慣這味兒。”

馮祿躬身道是,捧着那獅子鎏金香爐座就出去了。

太子語氣溫和,看着她道,“你在老佛爺這裡好不好?下頭的人沒有為難你吧?”

錦書垂着兩手道,“多謝太子爺關心,奴才一切都好。”

太子點頭,也沒計較她這種刻意遵守的尊卑禮儀,自顧自道,“我總想來瞧你,可人多眼雜,又不能近身說話,今兒初一,宮裡的規矩鬆動些,我也管不得別人怎麼看了……”

錦書越聽越不對勁,心怦怦的提了起來,只裝木訥,緘口不語。

太子站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蘭的味道,在這滿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過去,弱柳扶風一般的顏色,俏生生的立着,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里看着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柔弱。太子怡然自得的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這麼溫柔的長相,偏生了副剛強執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個弱,露個笑臉,那又是怎樣美好的光景啊!

從腰帶上掛的荷包里取出一隻鐲子遞過去,抿了抿唇,略顯羞報的低語,“這是我逛四九城時淘換來的,看着水頭足就買來送你,你收着吧,宮裡不記檔的。”

錦書頗意外,抬頭看他,他表情不自在,臉色微紅,全然沒有以往老成的架勢,顯出和年紀相仿的青澀,一手托着那隻翠綠的鐲子,另一隻手垂在身側,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緊張到了極點。

她張了張嘴,“太子爺做什麼要送奴才東西?奴才受不起。”

太子見她目光盈盈如秋水,話雖疏離,神情卻柔軟了許多,心下歡喜,便道,“我前兒上琉璃場,正碰見個潦倒的秀才變賣家私,我看這鐲子好,從前聽我皇祖母說過,這種翠中帶翡的極少見,叫什麼富貴玉堂春,我原想買一對的,可惜只剩一隻了,也沒多想,就買下來了,想着送給你……”

錦書搖頭道,“奴才無功不受祿,不敢收太子爺的東西。”

太子一怔,急道,“就當我賞你的,謝謝你陪我說了這麼會子話,謝謝你願意搭理我。”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把鐲子套在了她的腕子上,只覺目炫,那碧綠的流光映着雪白的皮膚煞是好看。

太子一時忘情,便攥着她的手指不放,錦書掙了兩下沒能掙脫,情急之下面紅耳赤的低呼,“快些放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鬆開她的手,尷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肯收,囁嚅道,“別拔下來,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時候的情份吧,別和我這麼見外。這大過年的,就是不相干的人還道個新禧呢,你全當我是箇舊友,贈了禮敘敘家常,也是使得的。”

錦書捂着那鐲子,吶吶道,“奴才沒有東西回贈,況且我要當差的,戴着沒法子幹活。”

太子笑道,“不打緊。”解下荷包塞給她,“今兒先戴着,等要當差了再摘下來收着。”視線又在她手腕上流連,一遍遍的看,就像欣賞名家字畫似的,怎麼都瞧不夠。

錦書只得屈膝謝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禮,又說道,“我聽老佛爺說,今晚你隨侍?那咱們晚上還能見一面,往後我到慈寧宮晨昏定省天天來看你,你缺什麼要什麼都和我說,我給你辦。”

錦書心裡顫了顫,躬身道,“多謝太子爺垂憐,奴才福薄,不敢勞動太子爺,只求太子爺將奴才當閑雜人等,方是成全了奴才。”

太子的臉漸漸冷了下來,“你別一口一個奴才,這是打我臉呢!我沒辦法拿你當旁人看,我只答應你在別的人面前端着架子不親近你,可要是背着人,我就是對你好,你也管不着。”

錦書甚感無力,嘟囔道,“這是什麼話!”

太子道,“我狗肚子里盛不下二兩油,小時候你不就是這麼說我的嗎!”

錦書原本眼觀鼻鼻觀心的,被他這麼一調侃,到底綳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太子看那笑容明媚得像春天裡的日頭,照得他渾身溫暖敞亮,便跟着她笑,直道,“你瞧,這樣方好!高高興興的是一天,苦大仇深的也是一天,不如樂呵呵的,從前的事就當是一場夢,全忘了吧!”

錦書想想也是,她又沒能耐復國報仇,日日烏雲罩頂也不是辦法,在這宮闈里,你自己不讓自己過得去,還有誰會心疼你呢!

太子讓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兩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面前的矮几上,在她旁邊落了座,無限歡愉道,“咱們也像小時候一樣,一起吃茶吃點心。”

錦書捧着茶湯抿了一口,“今兒是百無禁忌,倒還猶可,要是換作平時,只怕要問我個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裡端着龍紋杯,手腕子微微轉動,官窯上貢的青瓷胎質極薄,對着窗口的光線照,能映出蕩漾的水紋來,他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說道,“你別擔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麼,我定會護你的周全。”

錦書嗯了聲,復低頭喝茶,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過身來問,“你手上的傷好了嗎?”

錦書攤開手掌給他瞧,裂口處長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寧宮當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裡,皸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觸着被面再不會颳得嘩嘩響了。

太子憶起剛才抓着她手的觸覺,錦書的手很纖細,指尖修長,手掌卻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種常說的肉掌,摸上去綿軟溫厚,聽老人說,手掌柔軟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着那雙手聯想,這麼美的手指,戴上了琺琅護甲和纏絲筒戒,不知會是如何的驚艷婉轉!

畢竟是從小相識的,閑聊了幾句就很熟稔了,錦書也放鬆了些,慢聲慢氣道,“你怎麼得的閑?今兒皇上沒叫起么?”

所謂的“叫起”,是皇帝召見王公大臣傳達諭旨,聽候奏對,接受覲見的一種說法,太子悠然道,“過大年,萬歲爺體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麼,揚聲喚馮祿,錦書一驚,便要放了茶盞起身,太子道,“不礙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嚴得很,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門外的馮祿聽喚,跺了跺凍僵的腳,取下帽子撣了纓子上的雪珠,這才一溜小跑進了殿里,一眼看見太子和錦書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轉瞬又滿臉堆笑,心道這位錦書姑娘了不得,太子爺高看,將來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給太子打了個千兒,諂媚道,“奴才馮祿,聽主子吩咐。”

太子刮著茶葉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發人回趟景仁宮,把高麗進貢的生肌膏拿來。”

錦書知道是給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爺自己留着吧!”

太子乾咳一聲道,“我特地給你備的,走得匆忙忘了,那葯活血化瘀,能消腫的,你要侍煙,少不得燙着碰着,這藥用了不留疤。”看馮祿還眼巴巴的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兒幹什麼?沒眼色的,還不快去!”

馮祿一連應了五六個“嗻”,縮着脖子躬着背,快速的退了出去。

太子問道,“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沒有?”

錦書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皺搖頭,“還沒有,正學着,不敢貿然上手,等練透了再接活兒。”

“我昨兒吩咐人給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層,和皮肉一個顏色,不盯着瞧絕瞧不出來,”太子得意的咧嘴笑,“你當差時就戴着指套捏蒲絨,太皇太后察覺不了的。”

他是好意,錦書也感激他,卻斷然不敢使這樣的小聰明,要被發現了,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那可不是一頓簟把子就能交待的,還得連累春榮和苓子,所以寧願手指頭燒焦了,還是老老實實忍住疼,別人也尋不着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