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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抬”還照原路返回,因着有陳六在,順子有話也不方便直說,把錦書送回榻榻里的路上囑咐,“別叫人知道你今兒見了萬歲爺了,既然什麼事兒也沒有,就當做了個夢,全忘了才好。”

錦書點頭道,“我明白,可宮裡人多,難保別人不知道,就怕傳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是問起,我可怎麼回話呢?”

順子想了想說,“也沒什麼,太皇太后問起就說萬歲爺叫你過去問話,沒別的事兒。你啊,真是個倔脾氣!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寧宮當這種戳腳子的碎差,何苦來呢。”

錦書抿着嘴笑了笑,順子是河間人,少有的一腔子熱血,是個有話就說的。北方人管東西豎起來叫戳起來,宮女和太監不一樣,太監下了差就上聽差房侯着,宮女當差得沒白天沒黑夜的站着,就跟釘在地上似的,所以太監們背後都管她們叫“戳腳子”。

順子又說,“明兒迎財神,宮裡的太妃和小主們要聚在一塊兒熱鬧,又該聽戲了。你在慈寧宮時候不長,還沒嘗着味兒,苓子她們一提聽戲就渾身打哆嗦,大庭廣眾下得筆管條直的站着,一站就是幾個時辰,伺候是小事,站規矩難,你就看着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時候。”

主子最高興的事,通常是奴才們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麼辦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興你就跟着笑,有眼淚往肚子里咽,誰都是這樣。

順子想了想,出了個主意,“我瞧你明兒接着告假吧,就說沒好利索,得再養上一天。”

錦書搖了搖頭,“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誰替我?誰也不願意在那兒站上幾個時辰,人心都一樣,我自己該當的,不麻煩別人。”

順子在前頭抬轎子回不了頭,心裡只顧嘆,死心眼子,犟得沒邊兒!不過倒是個實在人,不佔人便宜,干不出眼裡沒師傅的事兒。這回要細論起來,倒還挺佩服她的,吃了那麼多的苦,腰杆子還是挺得直直的,人說英雄不為三斗米折腰,她還真是這麼回事!人在屋檐下,低頭是難免的,可她有原則,恨就是恨,不因為人家給點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麼,人家丟根骨頭就狗顛兒的貼上去,該怎麼還是怎麼。話說回來,誰家也沒被滅過門,她心裡的苦誰能知道,不過是閑人看大戲似的眼光,拿嘴說別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裡頭的滋味,爹媽自盡了,兄弟死絕了,就剩自己一個人,還稀圖什麼?

順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錦書這後半輩子堪憂,困在宮裡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過個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寧宮裡呆不了一生一世,撐死了等太皇太后殯天,然後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嬤嬤一樣在永巷裡默默活着,等“老了”,光着來精着去,最多帶上個把徒弟,臨了到內務府領上八塊板,求個黃土不蓋臉,也就完了。

可悲可嘆!順子從錦書身上想到了自己,腦子立馬轉起來,往後可不能悶吃糊塗睡了,窮太監百年後進恩濟庄,恐怕連墳頭都排不上號,也別指望吃供奉了。還有就是父精/母血不可棄,身上割下來的肉還在凈身師家房樑上的升里放着呢,不使勁的攢錢,拿什麼去贖?缺了的東西不要回來,將來下葬不能進祖墳,都不配埋在父母的腳底下。

春寒料峭,迎面一陣風吹過來,鼻子嗆得直發酸,順子想起了家裡的爹媽。他們老家那片是個低洼地帶,十年九澇,朝廷撥款撥糧,又是治水又是賑災,卻是怎麼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就發澇,子牙河裡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莊稼不算還淹人。頭幾年家裡還常託人捎話,這兩年沒信兒了,這會子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腦子裡胡亂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轎子枴個彎上了甬道,沒走兩步看見梢間門前站了個宮女,手裡挎着個包袱,探着頭往院子里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寧宮的,看着眼生,順子一面落了轎,一面哎了聲,問,“哪個宮的?找誰?”

那宮女回道,“我是儲秀宮惠嬪娘娘跟前當差的,來找慈寧宮敬煙的錦書。”

錦書恰巧下轎,聽了忙抬起頭來,細看竟是荔枝來了,便匆匆迎上去,親親熱熱抓着荔枝的手問,“你怎麼來了?”

荔枝見她是從“二人抬”上下來的頗覺意外,奇道,“這些日子沒見你,你倒升發了,還坐上轎子了?下回我再來,豈不是要看見你坐輦了!”

順子想起來上回陪錦書回掖庭拿鋪蓋卷見過這宮女,原來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記得我了?年下我還去過你們園子呢!”

荔枝稍一頓方憶起來,點頭道,“可不是,一時竟沒認出來!是順子吧?你眼下在哪兒高就?”

順子貧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撥到萬歲爺跟前當差了,眼下在乾清宮呢!”

荔枝喲了一聲,“可有出息了,將來得了勢別忘了拉咱們一把。”

“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順子嬉笑道,“咱們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誰?”

旁邊聽他們胡侃了半天的陳六不耐煩了,哼哼道,“你小子渾身上下就剩一張嘴了!我說,你有這閑心也先顧念顧念我,我這兩天前前後後跑斷了腸子,這趟差使完了就該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傢伙送到庫里去,回頭你們愛怎麼拉家常那是你們的事兒,我這裡睏得恨不得就地躺下了!”

順子咕噥道,“就你事多!你是屬貓的,整天睡不夠!才從炕上起來幾個時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熱你,什麼心事有沒,吃完了當差,一沾枕頭就能睡着,天生有福澤的!”

錦書對陳六福了福,“今兒勞煩您了,真對不住,謝謝了。”

陳六不鹽不醬應道,“您可別這麼說,我是給萬歲爺當差的,上頭怎麼吩咐咱們怎麼做,給您抬轎子是應當應份的,哪裡值當您一謝呢!”

順子聽出那麼點餿味來,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聲粗氣兒道,“走吧,沒的累壞了陳諳達,我可吃罪不起。”

順子和她們道了個別,和陳六兩人賭氣似的拉拉扯扯的走了。錦書引荔枝進屋子,倒了杯水給她,看着包袱問,“你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兩口茶道,“不是,我才剛到排雲殿西邊找綉工去了,順道來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萬歲爺賞的,平時捨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宮辭歲去,也不知哪裡碰着了,拉了個寸把長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線織的,要補成原樣不容易,只有往排雲殿西邊找綉工去,要界線似的界密了才好。”

錦書應了聲,打開了螺櫃的門,取了兩包鹿肉乾交給她,“我得了些肉鋪,是壽膳房拿蜜調的醬腌漬過的,我知道你們愛吃,你帶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麼還有這個?到底是太皇太后身邊當差的,連乾貨都有,木兮還怕你在這兒受委屈呢,我瞧着這西六宮裡論清閑又長臉的,也就慈寧宮獨一份了。”

錦書低頭不語,這宮裡哪有什麼清閑又長臉的活,就是當著上差,春榮那種掌事姑姑都要加着小心,怕一疏忽要吃簟把子,有幾個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稱手猶可,萬一有個閃失,前面的功勞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處都一樣,就像居家過日子,門一關,誰也不知道人家什麼樣,都眼紅別人過得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實說透了不過半斤八兩,各有各的難處。

荔枝又道,“我和你說個糟心的事兒,春桃病了七八天了,發燒發個沒完,定妃娘娘打發太醫給她瞧了病,天天的吃藥也不見好,這會子病得像個蓬頭鬼,坐都坐不起來。都說她上回到齋宮上供犯了陰人,頭一回去生地方,回來又沒打清水照,這下子是被纏上了!我們鄉里常有這種事,要想擺脫也不難,糊的上些車馬,再帶幾串高錢,到野地里禱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宮裡,又不在中元節上,哪裡准燒香燒紙呢?再這麼下去,早晚要耽擱死,內務府已經派人來問過了,恐怕這兩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錦書聽了心裡直跳,進了北五所就和死沒區別了,養牲口一般隨便給些吃的,一天一頓或兩頓,吃不吃得飽是後話,癱在床上也沒人料理,送葯的蘇拉要是懶得跑,隨便找個牆根把葯一潑,也沒人計較過問,春桃好好的一個人,不是就這麼交待了?

荔枝自顧自的說,“怎麼才好啊,這深宮大院的,想找個跳大神的都沒有,真叫人愁死了。”

錦書也亂得沒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這麼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問,“到宮外燒化行不行?咱們給幾個錢,托住在宮外的太監把東西送了,這樣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諱,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兒誰肯擔?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壞你是沒遇見過,面上一套背後一套,光拿錢不辦事的海了去了,到時候錢花了,人沒救回來,白便宜了那些絕戶!”

“那也沒法子,總要試試,權且死馬當活馬醫吧!”錦書開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塊碎銀子塞到荔枝手裡,愧道,“我也沒什麼錢,你把這一兩銀子拿去,全當咱們湊份子的。我當著差,不得閑,不好去瞧她,只有出點錢,算我的一點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貴喜辦吧,他在壽膳房當差,好些廚子是住到宮外的,讓他找個靠得住的兄弟,辦好東西到城根下燒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錢嘆道,“你真是個有義氣的人,出了永巷還認得我們,就衝著你的一片情,再難也要辦得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