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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霎時面紅耳赤,她這麼直剌剌一問,心裡大覺不快,只道,“姑姑快別說笑了,什麼臨幸不臨幸的,我是個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萬歲爺要問話,左不過洗乾淨耳朵聽訓斥,聖駕面前斷不敢有別的念頭。”

春榮見她一徑推諉,到底有些不受用,便寒着臉道,“是我多管閑事了,別人的事兒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別多心,我沒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爺派來的細作,你這麼防着我也是該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謹慎些才好。”

錦書一計較又覺自己說話過了些,春榮原不是愛在人背後嚼舌頭的人,自己一時意氣用事,倒把她給得罪了,登時悔得腸子都綠了,往後在一處當差,這要是有了芥蒂,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連話都說不到一塊兒去,那可怎麼好!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萬別惱我,我是心裡着急才這麼說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宮裡旁的宮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時夾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來,最好主子們都看不見我便是燒了高香了,別人緊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遠就躲多遠,太子爺也好,萬歲爺也好,我絕不願意和這二位主子爺扯上關係,今天拿二人抬來抬我是李諳達的意思,並不是萬歲爺的指派。”

春榮聽她這麼說也消了氣,只心道真是個榆木做的腦袋!李玉貴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算盤撥得生花,簡直就是個修鍊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點味道來,或是得了萬歲爺的示下,絕不能在個宮女身上下功夫!後/宮裡能夠有代步的,少說也得貴嬪以上,李玉貴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麼連這種宮規都不知道?萬歲爺傳宮女問話什麼時候讓拿轎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聽到消息之後臉色都變了,也的確是不合常理。

“你啊,當真是個傻子。”春榮嘆道,“我還想着,你要是伺候過萬歲爺了,我就找個時機和老祖宗說去,老祖宗講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晉不了你的位份,往後也不會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故意為難你了。”

錦書憋紅着臉,吶吶道,“可我真沒伺候萬歲爺啊,我光在西暖閣里磨墨來着,萬歲爺也不待見我,最後把我給哄出來了。”

春榮看着她,點頭道,“既然沒有,那是最好。你是聰明人,好些話咱們也不便說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樣,能遠就遠着吧!說句大不敬的話,老祖宗算計深,派你上夜倒是個好法子,她要顧着孫子、重孫子,捎帶也成全了你,一舉兩得的好事兒。”

錦書嗯了聲,心道這掌事不是白做的,別人不知道厲害,一味的勸她往高處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宮裡勾心鬥角雖不在明面上,暗地裡陰招損招網子似的,她是個亡了國沒靠山的,有個好歹,怕是連骨頭都不剩了。

春榮坐在桌旁的條凳上,直拿手耙頭皮,“不知怎麼了,這兩天頭上長了個疹子,又癢又疼,一抓還出水。”她湊過來,撥開頭髮,“你幫我瞧瞧,像是腫了。”

錦書看了道,“是個癤子,沒什麼,已經破了,毒水流出來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麼發癤子?”一面拿帕子給她掖那瘡面,反覆的吸了幾趟,眼看着癟下去了,拿搔頭沾了上回太子給的生肌膏給她點上,才道,“好了。”

春榮坐直了把頭攏好,笑道,“我才剛看着鏡子里,咱們倆真像北園子養的猴子。”

錦書聽了也笑,啐道,“沒正形的,你見過這麼好看的猴子嗎?”

“那倒是。”春榮應道,“咱們要是猴子,那咱們伺候的主子成什麼了?美猴王不成!”

兩個人掩着嘴吃吃的笑,錦書沒想到平時端着架子春榮也有這樣促狹的時候,好感不由大生,笑過之後彼此只覺親近了不少,就靠在炕頭上說些私房話,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燈。

天漸次暗下來,春榮拉了她道,“起來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兒撤鍋子換沙鍋了,去晚了好東西吃不上了。”

宮裡不缺吃的,四季有不同的吃食,各個節氣上也有固定的小吃,正月初一吃春盤,火鍋從十月開始上桌,一直到正月里,統共吃上三個月,初四晚上換沙鍋,就表示正式入春了。清明有豌豆黃、芸豆糕、艾窩窩。立夏有綠豆粥,小豆粥。夏至吃水晶肉、水晶雞、水晶肚。暑天給涼碗子吃,甜瓜果藕,還有杏仁豆腐。

說起吃,真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錦書麻溜的下地換衣裳,心裡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問起二人抬的事來,她就老老實實的招供,順便表表決心,萬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煩悶,別人摸不着頭腦,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鬆快了,就像重新活過來一樣。篦了頭,拿太皇太后賞的掐金絛子紮上辮梢兒,烏油油的大辮子垂到背心下頭去,一走道,絛子兩頭的四顆翡翠珠子相互撞擊,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響聲來,青鞋輕快的踩在甬道上,路上積水的地方濺起水花,暈濕了袍子的下沿,春榮在後頭笑,“這蹄子瘋了,仔細叫典儀局的看見。”

錦書回頭道,“典儀的太監這會子定有他們的樂子,哪裡有空來管咱們。”

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慈寧宮的廊廡下,哼哈二將里的小太監平安正在站宮門,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凍得臉色有點發青,哆哆嗦嗦對錦書道,“姑姑大安了?”

錦書微一怔,什麼時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別這麼叫我,我算哪門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的應,“都給老祖宗侍寢了還不是姑姑,那誰敢稱姑姑?”

她才回過神來,侍寢是特特等,這是春榮以前告訴她的,如今她因禍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

笑了笑也不說什麼,穿過迴廊進配殿換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嬤嬤給百靈添食水,錦書因着病過一回,有一天多沒請過安了,便跪拜下去給太皇太后問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來,淡淡問可大好了,又道,“榮兒和你說了沒有?”

錦書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說了,奴才一定盡心儘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負老祖宗對奴才的垂愛。”

侍寢的活不是人人能幹得的,必須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誰也不願意睡着的時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說,她遠遠沒有達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標準,只為了錯開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時辰,才不得已把她放進寢宮裡來,太皇太后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憐見。

“你跟着春榮好好學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還沒出去,你的時間也充裕些。這會子上夜還早,你下去吧。”

錦書沒料到太皇太后對皇帝召見的事隻字不提,準備好的應對也無從談起,只得躬身應個是,復退回配殿里去了。

聽差房裡聚了幾個人,苓子和入畫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縫着眼看她,調侃道,“土地爺放屁——神氣!”

錦書紅了臉,“快別笑話我,我是怎麼個情況,你們還不知道嗎。”

“那不論,”入畫道,“咱們這兒,誰也比不上侍寢的份,就是宗人府的頭兒,太監總管,也不及侍寢和老祖宗親近。”

“可不!苓子一個二板凳,帶出個掌事姑姑來。”

錦書忙回手,“我只管值夜,旁的都不是我的差事。”

苓子到底是師傅,師傅疼徒弟,對春榮道,“今天晚上就要上夜了,你快和她說說規矩。”

春榮囑咐小宮女把她們跑濕了的鞋架到炭盆子邊上烘乾,背書似的說,“晚上當差全憑耳朵,最要緊的是聽老祖宗睡覺安不安穩,睡得香不香,出氣勻停不,夜裡口燥不,起夜幾次,喝幾次水,翻幾次身,咳嗽不,早上幾時醒,都要記在心上,保不定內務府和太醫院要打發人來問,要是一夜差當下來問什麼都不知道,那是要挨板子的。侍寢的不問別的事,只要伺候好老祖宗,要什麼,缺什麼,吩咐外頭的去辦,就是了。”

錦書聽了這一長串的“要緊”,心裡不免有些發怵,春榮看了寬慰道,“也用不着怕,頭幾夜緊着點子心,咬着牙拼上一夜不睡,到後頭抓着門道就好了。”

錦書道是,這些年來沒有吃不了的苦,就是幾夜不睡也不值什麼,萬一忍不住了還有笨法子,學一學古人頭懸樑,錐刺股,比起在掖庭時做不完的針線活,這又算得什麼!

慈寧宮裡外各殿都掌了燈,琉璃盞在廊沿下掛着,透過聽差房的綃紗窗戶,只看見一個個暈黃的點兒。戌初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上夜的宮女們排成一溜都到齊了,春榮挨個兒點了名,吩咐壽膳房的小太監擺飯,上首留給掌事姑姑,餘下的六個人圍着八仙桌坐下來,等春榮拿起筷子夾了第一口菜,眾人才悄無聲息的開始用飯。

宮裡講究多,做宮女要行不回頭,笑不露齒,吃飯時不許說話,更不許吧唧嘴,因此半頓飯下來,聽不見一點嘈雜的聲響,然後春榮把筷子擱下,拿眼睛一瞟,大家馬上把飯碗放到桌上,這頓飯就算結束了。

當上差不能吃飽,怕出虛恭,所以要嚴格控制飲食,每頓飯只吃八分飽,當值的時候身上出了惡氣味,那丟了差使是一定的,還要連累姑姑和總管,唯一的辦法就是餓着,半夜子時有加餐,那時候可以再少進一點兒,捱到天亮就好了。

上慣了夜的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也不必人分派。西一長街的梆子一響,沒差使的都出宮去了,小太監把值夜要預備的氈墊子都搭過來,放到東偏殿的牆角里。

戌正時分,各人都往自己該當的崗位去了,慈寧宮正南門留了兩個太監值班,東西偏殿和正宮廊子下各一人巡邏,這是由總管崔貴祥管轄的。宮女是負責宮內的,外頭的不歸她們管,只在門口站兩個,更衣室外頭兩個,靜室門口一個。亥初,正殿的門掩上一扇,這時候起就不許太監出入了,不論品階是多高的,敢擅闖宮門,都要被活剮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