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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樁事想不明白。”大梅一本正經道,“萬歲爺出宮用的車我見過,單乘單座兒,你們倆怎麼擠下去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屋裡每個人都巴巴的看着她,錦書鬧了個大紅臉,打着愣的吶吶,“說什麼呢!”

入畫嘖嘖道,“說說唄,是萬歲爺摟着你坐的?還是坐萬歲爺腿上?”

幾個人曖昧的眯起了眼,拿皇帝當話題那可是藐視聖躬的重罪,不過既然沒外人在,打聽打聽也沒什麼。實在是,這事兒多叫人稀罕吶!皇帝弱冠御極,在宮裡簡直就是天一樣的存在,他又是個深藏不露的脾氣,似乎沒什麼個人情緒。在太皇太后面前是孝子慈孫,在妃嬪們面前是不偏不倚的丈夫,在宮女太監面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要說他對着個女人笑,把誰捧在膝頭上坐,那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恐怕連皇后都沒得過這殊榮吧!女孩兒們湊在一起就愛聊這個,不把真相挖出來,就像對不起自己似的。

錦書只愁不能挖個地洞鑽下去,她心頭擂鼓樣的砰砰跳,結結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綠蕪道,“別逗她了,瞧把人臊的!”

入畫說,“咱們得不着聖眷,連過過耳朵癮也不讓?”說著又纏上來逼問,“再不說,可別怪咱們嚴刑銬打啊!”

錦書避無可避,只得支支吾吾道,“那車裡頭寬綽,兩個人也能坐。”

眾人很敗興,看着都有點蔫,唯獨大梅說,“肩挨着肩,也夠可以的了!咱們萬歲爺膀子寬,你靠着,是不是特踏實?”

錦書怔怔道,“我多早晚靠來着?人家是主子爺,借我個膽子我也不敢啊!再說我是跟着伺候,又不是跟着遛彎……”

入畫嗤之以鼻,“怎麼不讓我跟着伺候啊?你別矯情啦!得了便宜還賣乖!”

屋裡正聊得熱火,外面隱約有人喊,“崔總管在不在?”

這會兒正是太皇太后沉沉好眠的時候,錦書怕驚了駕,忙推開窗屜子看,“誰在那兒喊,怎麼不懂規矩?”

月台下的宮女跑上來,進了值房福了福道,“給姑姑們請安了,我找崔諳達呢!”

說起崔總管,錦書方察覺自打她進了慈寧宮就沒見着,便問她們,“總管哪兒去了?”

大梅說,“可能是要變天,崔諳達今兒腿疼得厲害,回下處去了。”

錦書心裡一急,記掛着他身邊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回頭抽了空得去瞧瞧才行。

綠蕪對那宮女說,“你是哪個宮的?大呼小叫的像什麼話?”

小宮女瑟瑟道,“我是長/春/宮的,是有要緊的事……”

入畫不等人家說完就呸了口,“憑你什麼火燒眉毛的事!老祖宗正歇着,你吵醒了她還想活不想活了?”

那小宮女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磕着頭說,“奴才錯了,奴才急着給太皇太后回好消息,一時忘了時候,請姑姑們恕罪。”

大梅看了錦書一眼,長/春/宮有什麼好消息?大抵是通嬪生了吧!於是對錦書努了努嘴道,“這是掌事姑姑,你有事和她說也一樣。”

那小宮女對錦書磕頭,“姑姑好,咱們通主子午正生了個皇子,嬤嬤命我來回太皇太后的。”

錦書點頭應道,“這真是個好事兒!你起來吧,老祖宗這會子正睡着,等起身了我一定回稟。”

小宮女俯身道謝退了出去,入畫道,“真是咋乎!生了個兒子怎麼了?宮裡皇子多了,又不是頭一個,用得着這樣嗎!”

錦書笑道,“那可是龍子,天皇貴胄!你仔細禍從口出。”?綠蕪對入畫道,“這你就不懂了,太皇太后自然是喜歡皇帝子嗣越多越好,但凡生了皇子的,總少不了賞賜晉位份。”

“說起這個,通主子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大梅邊整理紅繩邊道,“她剛進宮時位份低,好像只是個答應,後來踩着別人的肩膀一步步爬上來,如今娘家侄女是內定的太子妃,自己又生了皇子,總歸是烈火烹油的美事。”

錦書心裡沉甸甸的提不起勁來,也說不上是為什麼,只覺壓得喘不上氣兒,她抬手解了一顆扣子方鬆快了些。

這時窗外有人低聲叫“錦姑姑”,聽口音帶點東北味兒,錦書知道是下值房的二等宮女小娟。照規矩次一等的宮女不許進上值房,要進得有大宮女許可才行,她既喊她肯定是有事,錦書答應了聲,“進來說話吧。”

小娟低着頭,邁着小步,手裡捧着一雙五蝠捧壽的鞋,走到錦書跟前躬了躬腰,畢恭畢敬的把鞋呈上來,“這是我孝敬姑姑的,您試試吧,看合不合腳。”

錦書大為意外,次等宮女給大宮女做針線是常有的,可自己掌了事兒之後從沒有對下頭的人有過這種要求,她深知道被人逼着做活兒多難受,尤其是着種鞋,鞋幫兩邊用紅線綉四隻蝙蝠,鞋口正中間綉個圓的壽字,鞋尖上的大蝙蝠最難綉,要墊着襯,好讓蝙蝠鼓起來。還有緝鞋口,沿上貉子皮,翻毛出鋒,針非常難拔,每做一針必須用牙咬着,一雙鞋下來牙根都得鬆動出血。

她雙手接過來,“難為你想着我,謝謝。”

小娟垂着眼睛道,“咱們在姑姑手底下已經過的是好日子了,要是不知道討乖就是不知趣兒。再過幾天是花朝,各宮的主子宮女都要在一處頑,要是叫她們瞧見咱們宮的姑姑連雙蝙蝠鞋都沒有,倒要叫她們笑話。”

入畫笑道,“好丫頭,真懂事兒!錦姑姑的有了,榮姑姑的呢?”

這五蝠捧壽鞋是通天的金字招牌,不是正經主子身邊的掌事姑姑沒有資格穿

。內廷之中大拇哥上挑的只有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后,別的貴妃、四妃,那只能放到二哥上,更別提三四品的嬪以下了,就跟衙門裡的師爺似的,未入流!人說主貴奴榮,單從一雙鞋上就能體現出來,所以這鞋到哪兒紅哪兒,連老太監見了都要打千兒行禮。眼下下值房的給錦書預備了,少了春榮的,回頭嘴上不說什麼,心裡總要鬧不痛快。

小娟說,“不能短了榮姑姑的,守月已經送到南三所的梢間去了。”又對錦書道,“姑姑試試吧,要是小了我就拿回去抻一抻,過兩天一準兒合腳。”

屋裡都是極熟捻的人,又都是女孩兒,錦書也不迴避了,利索蹬了腳上的鞋。小娟蹲下來伺候,托着花盆底給她穿上,小心翼翼的問,“姑姑,怎麼樣?”

錦書很是歡喜,喜孜孜道,“你真巧的手,大小剛好,倒像是照着我的腳做的!”

小娟看似鬆了口氣,也笑道,“姑姑上回趟水踩濕了鞋,放在炭盆子邊上烤來着,我比着大小畫下來的。”

“怪道呢,難為你周全!”錦書說,“有這一回,我明白你的心就成了,往後用不着再做了,做這鞋的苦處我知道,三更燈火五更雞,起早貪晚的。”

小娟哎了聲,又說,“姑姑明年要還是咱們的掌事兒,我這活計逃不了,還給姑姑做。”說著一甩大辮子出門去了。

屋裡歪着打絡子的幾個人調笑起來,“這丫頭不孬,瞧這話說的!敢情算準了明年你不會在慈寧宮了。”

錦書翻着個兒的看這雙鞋,隨口應道,“她是這個意思嗎?你們別曲解人家。”

入畫說,“曲解什麼?不論哪位主子爺,怕是都不能讓你在慈寧宮裡呆久了的。”

錦書不理她們,引了線穿針,腦子裡卻閑不下來,炒豆子似的來回焯,一會兒是皇帝,一會兒是太子,那兩張肖似的臉漸漸融合在一起,也分不清誰是誰來了。

案上的自鳴鐘嘀嗒的響,春天本來就容易犯困,入畫她們手上的活兒不趕急,一個個都倒在炕上打起了盹。錦書撂下花繃子出門去,遠遠看見崔貴祥手下的跟班太監留金在銅茶炊那兒,打着呵欠坐在檐下的春凳上,一口一口喝着釅茶醒神兒。

張和全正在給紫砂炖盅看火,她走過去給他請個安,“諳達忙着呢?”

張太監起來還了個禮,“是錦姑娘啊,身上的傷都大好了?”

錦書道,“勞您惦記,都好了。”

留金扶正了帽子,趕緊給她見了個禮,“姑姑吉祥。”

錦書應了一聲,到那二板凳上落座,和張太監閑聊了兩句,便有意無意的問留金,“我是晌午才回來的,聽說崔諳達腿上的毛病又犯了?”

留金說,“可不是!每年這個時候都得折騰上幾天,他腿上的痼疾還是當年隨先帝爺攻懷來時作下的。數九寒冬給大軍送手諭,大雪封了山,在河面上來回爬着走,不凍出毛病來才怪呢!”

原來促成改朝換代這件事上崔貴祥也出過一份力,錦書有些失望,可轉念想,他是替主子效命,大鄴二百多年的基業由榮轉衰,有人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這能怪誰?沒了國不要緊,她是個女人,心裡裝不下萬里江山。她獨在意的是家裡人,父母親,兄弟們,只可惜連他們都沒了,自己孤單單一個人,真是無限的凄涼。

“我這兒脫不了身去瞧他,眼下他跟前誰在看護着?”錦書端坐着問。崔貴祥也算對得住她,救了她一回命。在這深宮裡有個人幫襯總是好的,自己領他那份情,在日常生活上多關心他一些,也不枉叫他一聲乾爸爸。

留金想了想道,“我才剛上諳達榻榻里去過,他的一個徒弟在,另兩個都當著值呢。”

錦書問,“請大夫瞧了沒?”

“大約是瞧過了,銅吊上熬着葯的。”留金笑道,“姑姑有心了,回頭我下了值還過去,一定替您帶個好兒,諳達感激您吶。”

錦書淡淡道,“那不必,你給我帶話給諳達,我今兒不上夜,可交了差事宮門都下鑰了,怕來不及過去,明兒我起個早上體和殿去,請諳達好生養着。”

留金道是,三個人邊吃茶邊逗牙籤子,直到暖閣里有擊掌聲傳來,錦書方辭了他們上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