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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板起了臉,奪了香牌道,“諳達這是幹什麼?”

楊太監摸着鼻子訕訕道,“姑娘別上臉子啊,叫我聞聞又不會少塊肉,急什麼呀!咱們常來常往的,都是自己人,自己人用得着這麼較真嗎?”

屋裡的那幫廚子都不是東西,他們看戲似的偷着掩嘴笑,沒一個肯出來說句公道話的。在他們看來,太監嘛,大不了嘴上吃豆腐,也幹不成什麼事兒。可憐見兒的,從小凈了茬,褲襠里的小兄弟一天沒使上過勁兒,如今過過乾癮也沒什麼,叫他摸一摸,摟一摟,大姑娘還是乾淨身子,又不會懷孩子,怕什麼!

錦書冷笑起來,“諳達這話岔了,您是侍膳的,歸尚儀局管,我是慈寧宮敬煙上的,是內務府門下的,咱們不在一處當差,談不上自己人。我敬着您,管您叫諳達,請您瞧在老祖宗面兒上,對慈寧宮的人以禮相待。”

“嗬!”楊太監面子上過不去了,吊起了半邊嘴角哼道,“好個正經人兒!我也沒把您怎麼樣啊,什麼以禮相待?倒像我對不住您了似的!”他背着手踱上兩步,陰惻惻的說,“拿什麼喬?還裝金貴!您現如今不是什麼鳳子龍孫啦,和咱們是一樣的,給人家當奴才呢!要不是長了張好臉蛋/子,誰愛搭理你!”

錦書氣白了臉,和這種下三濫也說不清道理,只冷冷道,“諳達說得好!我是個奴才,您不一樣,您是奴才里拔尖的,您當的是皇差,這是後/宮,最忌諱不規矩,您這樣是給主子抹黑,您不怕掉腦袋嗎?”

楊太監嗤地一笑,“還上綱上線了!說到這個,真該謝謝咱們萬歲爺。”他朝天拱了拱手,“沒有咱們萬歲爺奪了你慕容家的江山,我還真沒福氣和您說話兒呢!大內怎麼了?在主子們跟前我兢兢業業當差,不辦出格的事兒,對着您,開個玩笑也沒什麼,主子們還能治我的罪?您是哪塊牌名上的人物?就是萬歲爺他老人家,還和主子娘娘們震卦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成?”

眾人原先拉長了耳朵聽說書,聽到後頭楊太監越說越過,連萬歲爺都牽扯上了,還毀謗皇帝,什麼“震卦”?皇帝的房事是他能說的?庖廚們心頭怦怦急跳,下了狠手的翻炒起了灶台上的鐵鍋,這楊大喇這回是屎克螂上茅房,非得腦袋點了地才知道厲害!

那邊壽膳房掌事周太監急惶惶的趕了過來,等近了錦書的身才低聲問,“錦姑娘,萬歲爺人呢?”

錦書平了平心氣兒道,“在值房裡呢,諳達快過去接駕吧!”

旁邊的楊太監聽得心尖兒顫起來,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就在值房裡,虧得並不在跟前,剛才的話未必能聽見。他存着僥倖的下意識回頭,卻赫然發現皇帝就站在門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這下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腿肚子一軟,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三所殿地方並不大,門上到殿堂也就五六丈的距離,這裡說話,那裡聽得清清楚楚。他哀嘆着,篩着糠,這回小命是保不住了……

皇帝說,“楊運高,你過來。”

周太監斜眼看地上的楊大喇,那小子抖出了花,牙磕得咔咔響,看來是站不起來了。他粗聲問,“要我搭把手嗎,您吶?”說罷像拎雞崽子一樣提溜起他的衣領,三兩搡就扔進了值房裡,自己甩袖打千兒,“奴才周自文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居中坐着,接了點心局唐拜阿敬獻來的茶擱在手旁,看了楊太監一眼,“揚運高,你敢藐視朕躬?”

楊太監舌頭早就打了結,“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奴才萬死!奴才最……最敬重皇皇皇上……”

皇帝忽爾一笑,“你方才說什麼?震卦?你一個缺了嘴的茶壺還敢說這個?”

楊太監沒了人色,磕巴道,“奴才……奴才不成體統,請……請主子責罰。”

“你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朕能夠,你怎麼不能夠?”皇帝目光箭樣的犀利,咬牙道,“你膽子不小,敢和朕論起長短來?朕打下這江山,是為了讓你在朕的內廷里逍遙快活?你的慄慄然、惕惕然上哪兒去了?你就是這樣於君父如對天地的?”

楊太監臉色已經像刮過的肉骨頭,白里泛着青,現出了瀕死的慘態,只管咚咚磕頭,再發不出聲音了。

皇帝說,“沒想到,朕的後/宮裡還有你這樣的人。殺才,今兒不用內務府,朕親自辦你!”對牆邊站的幾個唐拜阿道,“把他拖到北五所去,交慎刑司掌刑,一五一十的打,打夠八十大板,要是還沒咽氣兒,就給朕把他的爪子剁下來喂狗。”

楊大喇聽完吩咐就嚇得只剩半口氣吊著了,渾身上下抽搐。眾人領命,合力抬手抬腳,把他搬出了三所殿。

皇帝很上火,就像吞了只蒼蠅那樣的噁心。他一向敬錦書,絕不敢對她有半點不軌,這狗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在他眼皮子底下公然調戲起她來,可見她以前當差遭遇他時受了多少的窩囊氣!今兒是叫他看見了,否則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愈發生氣,看了垂手侍立的周自文一眼,他一個壽膳房的總管,沒有不知道楊太監欺負宮女的道理,居然悶聲不吭的冷眼旁觀,這樣的混賬東西留着有什麼用!

他靠向椅背,對周太監道,“今兒也是你的倒霉日子,你這個總管是做到頭了。朕不罰你,自己上內務府掛名牌去吧!你既然不問事,那就叫他們給你派個輕省的差事當,你不用管束別人,單叫別人拿你做筏子就成。”

周自文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偷眼覷錦書,全盼着她看在以往交情上替他說句好話。再怎麼說她每回來傳旨他都是勤勉辦着,從沒有故意刁難叫她不好交差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這趟是栽在楊大喇身上了,錦書和皇帝的傳聞,只要是有耳朵的都聽說過,偏那殺千刀的不信邪,要撞那木鐘,這下好了,小命交待了不說還連累他!

說起那楊大喇,這會子死沒死權且不論,那小子得虧是騸了茬,要是還齊全着留在老家,那就是個禍害鄉里的臭流氓啊!哪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能逃得過他的手掌心去?這人會手段,使心眼子、下絆子,還是個不要命的主顧,誰不稱他的心,他白天夜裡的惦記害你。他又是在侍膳的值上,得罪了他,不說別的,他臨走給你菜里灑把鹽,叫太皇太后吃得口燥,那你的差使和小命都得完菜!

真是不敢得罪那霸王,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奉他,把他當爺一樣的抬舉,就圖值上當得順遂。他有那個毛病誰也不敢揭他的短啊,心裡咒他早晚死在這上頭,可誰有膽子和他叫板吶?他和敬事房的掌印太監是換了庚帖的把兄弟,那可是大內響噹噹的紅人兒!他一個壽膳房的班頭,一沒後台,二沒權勢,拿什麼來管那個閑事兒!

這世上,人人都有苦衷,到底苦成了柏木還是黃蓮,別人未必知道,只有自己有數罷了。

周自文垂下了頭,看來那位姑娘是鐵打的心腸,別指着她了。也怪自己死心眼,早知道那些傳聞是真的,平常多關照着她一點,何至於有今天!

他屈了胳膊深叩下去,哽着嗓子應了個“嗻”。

“萬歲爺。”錦書襝衽請了個雙安,“奴才斗膽,請主子開恩,饒了周諳達這一遭。”

皇帝轉過臉看她,她既然開了口,他絕沒有不答應的,甚至連為什麼都不必問。只是金口玉言隨意的更改,傳了出去樹大招風,回頭怕要惹人非議。他端過茶盞吹了一口茶葉,臉上是淡得水一樣的神情。他說,”你替他求情總有個說頭,是什麼?朕聽着呢。”

周自文眼巴巴的看着錦書,也不知她能挖出他的什麼好處來,不過一顆心是落了地。她願意出個聲,那動靜可比打雷還大,看來他這總管的位置保得住了。

錦書說,“周諳達沒犯什麼過錯,楊運高不歸壽膳房管,壽膳房過問別處的事兒,那才是逾越。再說老祖宗用慣了周諳達這兒出的菜色,近來胃口也好,主子猛不丁的換了人,老祖宗一時吃不慣,豈不糟蹋了主子的孝心?”

皇帝也不細咂她話里的味道,要存心挑刺,三兩句就能把她給打發了。這會兒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原本就是給她出氣的,既然她寬仁,那赦便赦了。

他扣上杯蓋把茶盞擱下了,對周自文道,“你起來吧,瞧在你當差還算仔細的份上,這回就罷了。今兒老祖宗做東,要宴請皇考定妃和庄親王,你預備家常菜,把名兒報上來給朕聽聽。”

周太監僵着手腳爬起來,感激的沖錦書俯了俯身,心裡盤算上了,問道,“姑娘,老佛爺有忌諱沒有?”

錦書道,“就說不要韭菜,旁的,只要是家常的,老百姓家裡日常吃的都行。”

周太監一連應了好幾個“哎”,暗道老百姓家吃的,鹹菜就小米粥,炸回頭?那不成啊,太寡淡了。怎麼也得是宅門裡招待客人的鋪排。他呵着腰對皇帝道,“回主子的話,奴才想了幾道菜,請主子示下--素什錦、肉絲炒疙瘩、炒黃瓜丁、炒麻豆腐、炸灌腸、炸春卷、五香熏魚、爽口丕了、椒鹽鴨架、燜雷震芥頭片、再來道人蔘炖柴雞。就着些,是咱們老北京百姓家來客拿得出手的上菜,依着主子的意思怎麼樣?要不奴才再備上些御菜候着?”

皇帝說,“這些盡夠了,三四個人,吃不完那麼些。朕還記得才進京畿那會兒吃過一道‘炖吊子’,這個也上吧。”

周自文忙道是,錦書笑道,“諳達別忘了,還有一道炒雪裡紅吶!”

“是是是,這個一定得有,拿大豆芽加羊肉醬炒上,最能下飯了。”如今錦書在周自文眼裡那就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她的話都是金科玉律,照着她的意思辦准沒錯。

皇帝站了起來,撫了撫箭袖道,“成了,就這麼定吧。”說著舉步邁出門檻,錦書忙不迭跟了上去。

回頭看,周太監甩開袖子,遙遙沖她打了個千兒。她笑了笑,快步拐出三所殿,上了慈寧宮一牆之隔的夾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