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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奴才”像記悶拳,猛地擊中了她的太陽穴,她下意識揪住了馬褂的下沿,只覺摧肝裂膽,痛不欲生。皇帝真是能耐人,輕輕的一句話就能把人心捅出個窟窿來。

太子惶惶看着錦書,她咬着嘴唇,神態還算自若,只是臉色青白得像刮過的骨頭,人綳得緊緊的,筆直的站着,垂眼看自己的腳尖,不言語,也沒有任何別的動作,泥塑木雕一樣。

太子不能駁斥皇帝,他唯有畢恭畢敬的應承“兒子領旨”,不能為錦書說一句公道話。

皇帝本來只想煞煞自己的性兒,誰知道竟說出這樣傷害她的話來。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從沒拿她當過奴才看,在他這兒,她比後宮任何女人都得勢。哪個主子娘娘能叫他這麼的魂不守舍?他吃不香、睡不好,全部都是為了她。眼下怎麼辦?覆水難收,她痛,他比她痛一千倍。可他沒法子低頭,男人的臉面比命都重要,更何況他是皇帝,是天底下頂頂高貴、頂頂威儀的萬民之主。

皇帝不敢去瞧她,她面上再倔強,到底是個女人。一個女人失了國,失了家,沒了家人靠山,活着只憑僅剩的一點尊嚴維繫。她在宮裡的主子面前稱奴才是不得已,她有自己的傲性,那些個捻酸吃醋找茬的管她叫奴才便罷了,她也不把她們當回事。可如今他也管她叫奴才,他沒法猜透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她是恨呢?還是像對待閑雜人等那樣不屑一顧?

“啟稟萬歲爺,”錦書蹲了個福,“老祖宗臨出門囑咐,辰末要給花神娘娘上供,奴才有旨意在身,這就告退了。”

皇帝的整顆心像掉進了滾水裡,霎時蜷縮起來。他啞然看着她,她慘白着臉,倔強的抿着唇,挺腰子站着,不屈不撓的模樣。

太子怨恨的咬着後槽牙,他覺得不可思議,皇父向來厚看錦書,當真是情極生怨了嗎?就是有氣也該對他撒,難為女人算什麼!他漠然垂手道,“請皇父準兒子送她回去。”

皇帝暗裡早亂了方寸,他腦子裡一團亂麻,又不能叫太子看出來,折了君父的面兒。皮饢子下揪得肝兒顫,臉上還是繃住了,也不搭茬,就恁么不錯眼珠兒的直視太子。

錦書退後了兩步,對太子道福,“奴才自個兒回去就成,太子爺留步吧。”

她捏着拳頭,竭盡全力的維持着最後一點尊嚴,穩住步子朝十八槐去。宮牆越來越近,鑽骨的痛侵向四肢百骸,踏進夾道的那一瞬,所有的理智轟然倒塌,她背靠着牆癱坐下來,拿手捂住臉,嗚咽悲鳴出了聲。

看看吧,慕容錦書,這就是你忘了仇恨的下場!奴才?在他看來你就是個奴才!和這千千萬萬的宮女子沒什麼不同,甚至更下等!他抱一抱你,不過當你是個玩意兒,你還以為自己長行市了?就飄飄然沒了方向了?你充什麼大頭?你玩得起嗎?就憑你?他皇帝動動小手指頭就能把你捏死,你還顛顛兒的打算去巴結他?慕容家夠造孽的了,千頃地一根苗,這會兒就你一個,你心上包的那層堅硬外殼哪兒去了?你這麼叫仇人作踐對得起誰?丟父母的臉!丟你祖宗十八代的臉!

她惡狠狠地把自己臭罵了一通,直着頸子倒了兩口氣,心裡漸漸變得豁亮。哭過了,再怨再恨也要挺住。得想轍出去,她還有念想,還有永晝,找到了弟弟,赴死才能瞑目。

她擦乾眼淚腳下加緊,過右翼門往榻榻里去,掏出皇帝賞的哪塊懷錶,奮力朝箱籠里砸了過去。虧她還當寶貝似的貼身藏着,藏着幹什麼?自取其辱!

她胡亂拿衣裳把表蓋住,就像用鐵絲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住一樣。打今兒起要清醒了,人家耍着你玩,不拿你當事兒,自己再不爭氣,誰也救不了你了。

搬着手指頭算,寒食還有半個多月,在高皇帝忌日之前。太子不是說要帶她趕廟會嗎?她下了狠心,沒什麼可留戀的,到時候只有對不住太子了。借他一腔真情換她的自由,雖然手段不怎麼高明,卻也是迫於無奈,但凡有別的法子,她決計不會在他身上打主意的。

她像個病人似的慌手慌腳的找來笸籮,把細軟一股腦兒翻出來縫進褻衣的夾層里。她用牙咬斷了線,盯着手裡的針愣愣出神。撂開手吧,撂開了兩下里乾淨,用不着油炸樣兒的熬可。她滿肚子的委屈往哪兒放呢?宮裡盛不下,只有帶到外頭去了。

她曲起了手肘,把臉埋在臂彎里,昏昏沉沉像得了一場大病,到了這時方驚覺,自己對他用情已然那樣深了,只可惜泥牛入海,臨了都打了水漂了。

太子告退了,滿腹心事的去備他下午的進講。皇帝一個人在貞度門站了半天,御前的太監們不敢上前打擾,都遠遠在太和門邊撫膝侯着。

一陣風吹過來,皇帝閉了閉眼睛,慢慢回身上了中路,邁過金水橋,登太和殿,在保和殿下了台階進乾清門去。腿上灌了鉛似的,每一步都無比的沉重。

得了信兒趕進宮的庄親王還沒回過神來,他旗下的包衣今兒送節禮兒來,又有幾個宗親找他閑磕牙,趁着熱鬧,愛票戲的老夥計們辦起了堂會。他戴上了髯口粉墨登場,正準備唱上一段《伍子胥》,誰知道李玉貴打發人搬救兵來了,害得他急吼吼卸了油彩,穿胡同鑽小巷的抄了近道兒直奔午門。

進了宮就站在隆宗門前發愣,遠遠看見皇帝過來了,打眼兒一看,下盤不穩!他一拍大腿,“要壞事兒!腳底下怎麼還拌上蒜了?”問長滿壽道,“萬歲爺喝高了?”

長滿壽直撓頭皮,愁眉苦臉的說,“奴才沒隨扈,不知道。”

“我告訴你,別和爺耍哩個兒愣!”庄王爺兩個眼一立,凶相畢露,“快說!”

長滿壽嚇了一跳,半窩着身子磕磕巴巴道,“王爺息怒,萬歲爺前邊看見太子爺和錦書游十八槐,照了面,說了幾句話,這會兒就成這樣了。”

庄親王頓覺頭大如斗,他慌忙飛也似的跑了過去,一把攙住了皇帝,嘴裡喊道,“臣弟恭請聖安。萬歲爺,您這是怎麼了?”

皇帝手腳冰冷,他看了庄親王一眼,“你來了?”虧得他來了,皇帝覺得自己用完了最後的一絲氣力,他幾乎是半掛在了他兄弟身上,由着庄王爺把他扶進了西暖閣的“勤政親賢”。

庄親王把他安置在炕上,拿迎枕墊在他腰後,仔細看他的臉色,一看之下庄王爺背上冷汗涔涔而下。

他從沒見過皇帝這番光景,虛弱到了極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來的模樣。臉也青了,眼也直了,無聲無息仰頭倒在那裡,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就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庄親王心裡抽抽着,扒拉過他的手來請脈,脈象虛而浮細,典型的衛氣之虛,這回是傷心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