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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自然是要走的,就算到了外頭摸不清東南西北,也未必要接受皇后的好意。大鄴皇室當年雖敗落了,可勾心鬥角一直到亡了國才停止,她生長在宮廷中,什麼樣的黑幕沒聽說過?東直門大街?她要是真傻乎乎的奔那兒去,出了四九城,免不了賞她一根繩子,一柄尖刀。

她說,“主子,您這是叫奴才為難呢!奴才隨侍萬歲爺左右,恐怕有心要走也未必走得脫。主子且寬寬心吧,太子爺性至善,他對奴才不過是同情,等大婚了,有了貼心的人,自然就把奴才忘到脖子後頭去了。”她復又莞爾一笑,“奴才真沒想到主子會和奴才說這樣的話,您是知道的,萬歲爺手裡有奴才兄弟的消息,奴才這要是一走,那往後要見兄弟就難了。”

皇后撫着耳上的東珠墜子說,“你這樣的伶俐人,怎麼還叫萬歲爺的緩兵之計給誆住了!我上回和庄親王打聽過,說原先是有了些眉目,可到了北邊兒消息又斷了,現下是兩眼一摸黑,使了人掃聽,也沒個長短講頭。找了那麼些年竟一無所獲,你別嫌不中聽啊,都說八成是歿了,再不然就是到了關外去了,或是突厥,或是蒙古,橫豎是不在華夏了。我要是你,斷不會在宮裡死等,還是出去自己尋訪的好。朝廷派出去的都是些五大三粗的莽漢子,腰裡別著綉春刀,一副神氣活現的架勢,不穿武官補子也瞧得出是護軍出身的。老百姓最忌諱和官府打交道,遇上了,杠死了有真話也不說,怕給自己惹麻煩,所以來來回回的沒一點進展。你不同,你是文文氣氣的大姑娘,就是穿上男裝也像個讀書人,你要自己去查訪,比那些虎背熊腰的棒槌們中用千倍萬倍。”

皇后巧舌如簧,想方設法的攛綴她出逃,她明着拒絕,暗裡也琢磨,前頭估猜的沒錯,皇帝果然是蒙她的。這樣也好,沒了牽掛,也沒了顧忌,可以走得更洒脫了。

“多謝主子告訴奴才這些,奴才心裡有了譜,該怎麼再行計較。”錦書蹲了蹲安,“萬歲爺讓在順貞門上侯駕,奴才去晚了不好,主子沒有旁的吩咐,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皇后探究的看她,頓了會兒才笑說,“那你去吧。姑娘向來審時度勢,是第一等的聰明,我多說也無益,只盼後會無期吧!”

錦書目送她逶迤走遠了,方回身朝順貞門上去。穿過御花園,遠遠看見花樹底下站着一個人,月白的長袍,鑲金流雲紋琵琶襟馬褂,胸前的鈕子上掛着一串香牌,倚樹而笑,岩岩若孤松之獨立,一派龍章鳳質的美姿儀。

她過去打了個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皇帝含笑打量她,面如冠玉,活脫脫一個俊俏後生。

她從懷裡掏出拳頭大的一包東西,打開帕子是兩塊雞心酥和幾顆糯米棗兒,按着規矩各掰下一塊試毒,這才遞過來,說,“主子餓了吧?先用些墊墊,等回頭再吃好的去。”

點心上還帶着她的體溫,皇帝捏了一塊慢慢吃了,兩個人一前一後朝着神武門上去。

外頭早有護軍牽着兩匹馬等候,皇帝接過馬鞭一擺手,兩邊護軍恭肅退下,正待要送她上馬背,她卻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哭喪着臉說,“好主子,奴才不成,害怕。”

“這點子出息!”皇帝嗤之以鼻,無奈只好把她抱上自己的座騎,兩人同乘,揚聲一喝,沿着御道,緩緩往前門大街而去。

盛世昇平,街道上商賈雲集,開什麼買賣的都有,有賣茶食兒的,捏麵人的,賣菜賣雞蛋的,趕騾馬上牲口市的。商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街道上賣點心吃食的生起了爐子燒水,放眼看去白煙裊裊,人在其間穿行,如在雲霧裡。

錦書心裡裝着事,壓根無心遊玩,兩個人走在集市上反倒寂寂無言,皇帝覷她一眼,道,“怎麼成了鋸嘴的葫蘆了?出來了又不高興了?瞧這樣兒懨懨的,琢磨什麼呢?”

她揚唇一笑,“沒琢磨什麼,就是怕主子餓肚子。依我說,咱們下館子去吧,先吃飽了再上廟裡敬香去,爺,您說好不好?”

皇帝不疑,也怕她一早上匆忙,這會兒要挨餓,便應道,“前面有家酒樓,羊蠍子最出名,咱們上那兒歇歇腳,喝上一盅小酒再走不遲。”

錦書應個是,跑堂的小二從裡頭迎出來,笑得滿臉開花,熱絡的拿毛巾給他們撣撣身上,一面奉承道,“哎喲我的爺,盼您盼得脖子都長了,怎麼今兒才來?快裡面請。”朝柜上嚎道,“貴客二位,騰好座兒,好酒好菜麻利兒上啦。”

錦書跟着皇帝進廳堂,悄聲問道,“爺,您是這兒的常客?”

皇帝道,“只和長亭來過一趟。”料着她是對跑堂的那股子親熱勁頭感到不解,便笑道,“這些買賣人,嘴上都是抹了蜜的,看見哪個不是這模樣?”

那小二噯了一聲,阿諛道,“大爺這話說得是!咱們買賣人,講究的就是這個,要把大爺們挑在大拇哥上,把爺們伺候舒服嘍,掏銀子掏得心甘情願不是?您受用,我們賺錢,大家吉利,多好的事兒!”邊擦板凳邊笑說,“您們到了順泰來就是到了自個兒家了,要吃什麼,要喝什麼,九十八道菜色,十六種花雕白干兒,由着爺們點。”

皇帝看着桌凳,問,“有雅間兒沒有?堂吃鬧得慌。”

跑堂的嘿嘿的笑,“對不住了您吶,今兒吏部陳大人做東道,把六個包間兒都訂下了,眼下只有堂座兒了,您二位爺包涵吧。”

皇帝原本是怕錦書在眾目睽睽下不自在,她卻笑道,“既這麼,爺,咱們就坐這兒吧,人多了熱鬧。”又和跑堂的調侃道,“您這兒夠齊全的,九十八道菜色,皇宮大內也只一百單八道,怪道生意紅火呢!”

跑堂的哈着腰道,“您言重了,咱們怎麼能和大內比!承德爺是大肚彌勒佛,是天上的金龍下界,天底下最好的廚子都上宮裡伺候去了,咱們這兒的掌勺是麻繩串豆腐,和御廚們一比,那是提不起來!月例銀子也不一樣,宮裡洗菜的都有三兩月銀呢,咱們這兒,大廚四兩,了不起加上二十個承德哥子,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他搓着手說,“瞧我,正事兒沒辦,盡和您們扯閑篇兒了。您二位來點什麼?”

皇帝抿了口茶說,“都有什麼菜式?”

跑堂的朝臨櫃的牆上一指,“您往那兒瞅,菜牌兒都在那兒掛着呢!還有新上的關外菜,米腸子,面肺子,釀皮子,咬一口,鮮掉了眉毛。”

錦書指着菜名兒問,“小鬼下油鍋是個什麼菜?”

跑堂的看着那張粉嫩的臉,咕咚咽了口口水,“說出來怕嚇着您,就是油炸蠍了虎子。”

北京人管壁虎叫蠍了虎子,油炸壁虎?兩個人大眼對小眼,胃裡直泛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