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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進建福宮就聞着滿世界撲鼻的葯香味,進了明間轉過檻窗,偏殿角上跪着念經的丫頭,宮裡的人來往穿梭,卻個個無聲無息。

氣氛極壓抑,貴妃寢宮前設了巨大的圍屏,側看過去只瞧見捧巾執盂的宮女在床前侍立。床上人不得見,也沒看見皇帝,倒是門口站着李玉貴和長滿壽,兩個一臉肅穆,活像哼哈二將。瞥見她,忙緊上前打千兒,“謹主子怎麼來了?”

錦書朝裡頭探看,“老祖宗打發我來瞧瞧,貴主兒怎麼樣了?”

說著要往裡間去,被李玉貴給攔住了,“小主去不得,裡頭太醫正施針拔毒呢,料着不太好。貴主子病脫了相,人不成了樣子。”又壓低了聲湊過來說,“要過去的人跟前不幹凈,您還是在外頭侯着,要是招惹上什麼反不好。”

錦書聽了心裡也抽抽,便問,“萬歲爺在裡頭嗎?”

李玉貴一咂味道,嘴裡再恨,心裡到底惦念的。人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這仇終有化解的一天。忙道,“萬歲爺是天皇貴胄,金龍護體的,什麼邪魔歪道都傷不着他。況且爺們兒家,陽氣足,萬事百無禁忌。”

錦書緩緩點頭,殿里雲盤霧繞的,卻聞不見香爐里的檀香味兒。她茫然凝視殿頂的彩繪藻井,隱隱覺得有些恐懼。已經到了後蹬兒,太陽落山了,殿里一溜南窗戶雖都按了玻璃,可還是不濟,外頭昏暗,裡頭更暗。

突然一聲石破天驚的呼號,把她結實嚇了一跳。接着圍屏撤了,太醫都摘了頂上的紅纓子退出寢殿,建福宮的宮女太監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殿里殿外霎時大亂。錦書怔愣站着,想是貴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這時候皇帝出來了,扶着牆頭面黃氣弱的樣兒。李玉貴和長滿壽慌忙上去攙扶,他搖頭說,“朕不妨事,快去稟老佛爺和皇太后知道,再傳軍機處的昆和台和繼善來議事。”

兩位總管領旨分頭去辦事,錦書上前接了手,看見皇帝紅着眼眶子,只強作鎮定,對她道,“怎麼來了?”

她嗯了聲,“我扶您上暖閣里去。”

兩個人徐徐進了西暖閣,錦書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來喂他。他雖悲痛,神思卻清明,喃喃道,“貴妃十五歲嫁給朕,朕平素國事冗雜,難得來瞧她,這會子懊悔也晚了。”

他滿臉的疲累困頓,錦書心頭髮緊,朝里朝外都傳聞他是個冷麵君王,鐵血無情,她卻看見了不一樣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對身邊的人也重情義,只是位高權重,肩上擔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着臉對諸臣工發號施令,外頭就把他傳得不近人情似的。

錦書只覺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勸諫道,“主子節哀順便吧!佛祖還有涅磐,何況是人呢!主子仔細身子,後面的事交內務府和禮部承辦就是了。”

他應了一聲,伸手去牽她,“錦書,我才看着貴妃咽氣,如今更覺世事無常。咱們別蹉跎了歲月好不好?人吊著一口氣,遊絲樣兒的,說不準哪天就歿了,到時候再後悔還頂什麼用!”

錦書微一滯,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說這些做什麼,還是貴妃的喪事兒要緊。”

皇帝怏怏緘默下來,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麼。自肺底里的長長一吁,側身閉上眼,再不說話了。

暖閣門上的帘子打起來,一個穿玄服的少年從門口膝行趨步進來,身上罩了孝袍,頂子上蒙了白綾,趴在地上磕頭,嚎啕大哭,“皇父,兒子往後沒有母親了!我的好母親……皇父,兒子怎麼辦呀!”

皇帝掙扎着撐起身子,啞聲道,“你如今這樣大了,你母親登了仙境,你要讓她安心的去,別叫她撂不下手。你沒了母親,還有朕,還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從今往後要愈發精進,不要辜負了你母親臨終的囑咐。”

二皇子東齊哽咽着抹淚,伏地道了個是,又道,“皇父,眼下着急的是貴妃的謚號和廟號,請皇父定奪,兒子好安排着儀奠司擬喪儀、停靈上供奉。”

錦書不由多看了二皇子兩眼,他身量雖高,到底年紀不大,十三四歲光景,卻有處變不驚的定力,着實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極累,闔眼道,“朕已經傳了軍機處的人來,謚號和廟號要議後再定。你別忙其他,到你母親簀床邊上守着去吧。”

二皇子磕頭應“嗻”,卻行退出了暖閣。

皇帝對錦書說,“天晚了,這裡事兒多,且亂着呢。你回去吧,叫外頭多派幾個人跟着。天黑了,陰氣重,沒的衝撞了什麼。”

她坐着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樣子也不放心,問,“您呢?”

皇帝慘淡道,“我暫時走不得,等停了靈再說吧。”

她執拗起來,“我也不走。”

皇帝頗意外,怔怔看着她道,“你在這兒不好,等夜深了,一個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兩下,“我在這兒好伺候您。”

這時候李玉貴領了軍機大臣進來打千兒,那兩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繼善痛哭流涕,蹣跚的讓人扶着在一旁侍立,原來章貴妃是他的親妹子,聽見這個消息在軍機值房裡幾乎要暈厥過去。皇帝傳,腳下拌着蒜的來當差,路上還跌了一跤,滾得滿身的泥。

皇帝賜了座兒,對李玉貴道,“你送謹主子回去,仔細着點兒,多掌幾盞燈照道兒。”

李玉貴道是,他不再說什麼,轉臉便和臣工議事了,錦書沒法子,只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閣,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里支起了靈幔子,宮燈都換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紙,孝幡帳幔漫天飛舞,千條金鉑銀錠嘩嘩作響。建福宮裡當差的披麻戴孝,在靈前按序黑壓壓跪了一片,誦經聲,哭聲,響徹雲霄。

錦書上香祭拜後就隨李玉貴出了宮門,木兮和春桃在門上侯着,見她出來了,忙拿乾淨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撣,又取紅紙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里。

她看着她們倒飭,不解道,“這是幹什麼?”

木兮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幹凈,要去晦氣避邪。”

李玉貴招了五六個人來,一人手持一盞羊角宮燈,照得夾道裡頭山亮,前後把她護住,這才往慈寧宮去。

錦書回頭看了看,對李玉貴道,“諳達,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萬歲爺那兒去吧,萬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沒眼色,又要惹他發性子。”

李玉貴笑道,“那不能夠,二總管在呢!萬歲爺有口諭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須全尾的把您送進慈寧門裡去。”

錦書慢慢道,“裡頭亂了群,我是想……萬歲爺跟前好歹別離了人……怪瘮人的!”

李玉貴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小主兒,這話您要和萬歲爺單說,不定龍顏能大悅成什麼樣兒呢!您別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萬歲爺不容易!奴才六七歲就進了南苑王府,十六歲上撥到萬歲爺身邊當差,哄着萬歲爺吃飯,陪着萬歲爺上樹掏鳥窩,後來又跟到軍中貼身伺候,萬歲爺的艱辛奴才最知道。將門之後,生來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爺又是位嚴父,管教得極揪細。每天寅時一到,就有精奇嬤嬤舉着戒尺站在床頭催起床,動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頭像着火似的。起來了有念不完的課業,有練不完的布庫,等長到了十歲就進軍營里歷練,整日間打打殺殺的,一天也不得閑兒。建大業是先帝爺起的頭,萬歲爺子承父業,有時候人在這個位置上,是干也得干,不幹也得干,所以逼着,才有了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說皇帝老子好當,可也得分當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會兒,真真是一團亂麻,萬歲爺的政務堆山積海的,常忙到丑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勞得連氣兒也顧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後/宮裡花的心思有限,我從沒見過他像操心您這樣操心過旁人,說真的,您這福氣,真是沒得說了!”

錦書聽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車的閑篇兒,也知道他要說什麼,橫豎是替要開解她,給皇帝訴訴苦。她笑道,“諳達快別說這些個,我心裡都明白。諳達的意思是他坐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體諒是不是?我如今是後/宮裡的人,願不願的都得從,您還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兒的,也犯不着諳達特意的囑咐一遍。”

李玉貴悻悻閉了嘴,這位幾句話把他回了個倒噎氣兒,他也是嘴賤,偏要趟這趟渾水,何苦來呢!由得他們鬧去,等熬斷了腸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進了慈寧門,遠遠看見檐下也換了素燈籠,貴妃薨不算國喪,慈寧宮裡品級高,當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只是老祖宗今兒心裡難受,用了膳連書都不聽了,懨懨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緊緊的,看見李玉貴進來請安,便問,“皇帝這會子怎麼樣?”

李玉貴打了千兒道,“回老佛爺的話,萬歲爺瞧着精神頭不濟,太醫給診了脈,說是傷了血氣,倒是沒什麼大礙,不過有些頭疼。”

太皇太后道,“難為他了,頭回遇着這樣的事兒,八成是慌了手腳了。”又問,“皇帝傳了什麼人?貴妃謚號擬了沒有?”

李玉貴道,“傳了繼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軍機行走鄭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門上侯旨。貴妃謚號還未擬定,正商議喪奠事宜。”

太皇太后擦了眼淚點頭,“你帶話給皇帝,請他自保重聖躬,有內務府操辦,他也不必事事親問。”

李玉貴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拍拍錦書的手問,“可唬着了?”

“沒有。”她拿手絹給太皇太后掖了掖腮幫子上的淚痕,慢聲慢氣兒道,“奴才沒到簀床邊上去,李總管不讓進去。”

太皇太后道,“是該這樣,女孩兒家陽氣弱,招惹了髒東西不好。你皇后主子身上也不利索,庄親王管着內務府,這趟的事兒就讓他幫襯。我這裡沒什麼,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來事情一樁連着一樁,你在他身邊伺候吧!我瞧得出來,你對他就是一劑良藥,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來。”

錦書低頭不語,暗道這老祖宗也怪,先頭就怕她害了皇帝,想盡了法子要隔開他們。現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湊。

太皇太后料她遲疑,只溫聲道,“我年紀大了,好多事看在眼裡,我心裡明鏡似的。總歸是侍過寢了,身子貼着身子的,還有什麼比這更親近的?他戀着你,你又躲着他,他堂堂的皇帝,弄得一副受氣小媳婦樣兒,我當真是心疼。”又捋了捋她鬢邊的落髮道,“你面兒上不願搭理他,其實還是對他有情的,是不是?”

錦書的臉騰地紅了,囁嚅着不知怎麼回話才好。太皇太后喟嘆,“事到如今,你也別太拗了,出嫁從夫,自古以來都是這樣的。多少怨恨都拋開吧,還能兜着一輩子不成?人生苦短,爺們兒疼着,享盡榮華富貴,就足了。”

她悶悶的嗯了聲,前兩天是鐵了心的,眼下消磨了兩日,心思也有些搖擺不定起來。個個都這樣勸她,或者真該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