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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身,滿臉的倦怠不快。鬱郁拿青鹽漱了口,往圈椅里一坐,耷拉着眼皮子,臉拉得老長。

跟前伺候的人心裡直打鼓,她雖不說,眾人卻心知肚明,八成是為了皇帝失約的事兒上火。

蟈蟈兒對木兮眨眼睛,兩個人悄不聲的退出來,蟈蟈兒說,“你仔細伺候着,我往養心殿去一趟,打探打探再作計較。”

木兮一把牽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見萬歲爺嗎?咱們這樣不合規矩的。”

蟈蟈兒說,“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隨意去見萬歲爺?自然是要尋個由頭的。宮膳房的子火燒才出籠,往食盒裡一裝,就說主子惦記萬歲爺,怕又沒進膳,特地叫送過去的,就成了!”

木兮猶豫道,“這樣兒好嗎?要不要討主子一個示下?這麼干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齒。”

蟈蟈兒抱着胸笑起來,“這種事兒雖俗套,橫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辦,別人送是邀寵,咱們主子送就是拳拳愛意!你沒見萬歲爺心尖兒式的待見?這會兒盡個情兒,那聖眷還用得着提?”

木兮一琢磨,正要點頭,錦書趿了雙軟拖履出來,站在門口說,“不許去!”

那小臉上蒙了層嚴霜似的,兩個人一看忙陪笑,“主子今兒怎麼了?怎麼說話兒就躁了?”

怎麼了?是啊,怎麼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了!昨天他說要來,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後來竟漸漸有些盼。盼着盼着自己也糊塗了,坐在床上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一夜風動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沒闔眼,到窗戶紙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然後一早起來,就帶了床氣兒了。

“不許去,沒的惹人笑話,叫別人背後怎麼編排我呢?”她怏怏紅了臉,“你們消停些,別給我抹黑,就成了。”

“您可真是的,情願自苦,也不低一下頭。”蟈蟈兒說,“別的小主都是這麼過來的,咱們幹什麼要落在人家後頭?叫萬歲爺知道您記掛他,大家受用,有什麼不好的?”

錦書低頭道,“我沒記掛他,真的!你們打哪兒看出我記掛他了?成了,都別說了。”她一揮手道,“貴主子那裡要哭三回靈呢,今兒是第二回,趕緊走吧,晚了叫人說我拿大。”

跟前的人聽了只得作罷,忙不迭的給她換了鞋,外面正下着雨,又是鶴氅又是油紙傘的備好,這才由蟈蟈兒陪着往建福宮去。

第二天沒了第一天的盛大,只因天不好,抱廈前搭了孝棚子,紙糊的家當都往下面塞,有的都壓變了形兒,蘆杆子從接頭的地方躥出來,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腳的殘兵敗將。

放眼一看妃嬪們來得差不多了,都趴着“姐姐、主子”的嚎哭,錦書挑個角落,正運氣兒打算開始哭祭,邊上有人挨着跪下來,邊磕頭邊說“對不住,來晚了”,也不知是對牌位說的還是對她說的。

錦書讓了讓,轉臉一看,原來是景陽宮的梅嬪。那梅嬪也正看她,兩人視線一交錯,梅嬪笑着招呼,“謹妹妹,吃了么您?”

好傢夥!渴不死東城,餓不死西城,這位梅嬪一聽就是西邊皇城根下來的。

錦書瞧她笑嘻嘻的,眉眼也敦厚,看着像個本分人,也不反感,悄聲的說,“我吃了來的,兩個蟹粉小餃兒,一碗梗米粥。您呢?”

梅嬪生平沒什麼愛好,就是對吃有研究,一聽錦書和她說吃食,她樂了,覺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着也顧不上哭,咬着耳朵說,“我吃的雞崽子湯下銀絲挂面,配了兩碟紫薑,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兒了。”瞄一眼前面烏泱泱的人堆問,“您能哭出來嗎?”

錦書睜着乾澀的眼睛,頗不好意思的搖頭,“我沒見過貴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處,我才晉位她就歿了,連安都沒來得及請過。這麼的,讓我哭,真是……”

“我就見過她兩回,一回是我才進宮那會兒,在萬壽節上她露過一面。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宮代皇后主子賞了筵席,那會兒看着就不太好,臉蠟黃蠟黃,喘氣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嬪擰着眉頭道,“咱們主子爺算耐得住的,聽說她嫁過來就沒大好過,難為她還拼死拼活的生了個哥兒,唉,可憐見兒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來就打發手底下人來問,也算盡了情分。要是換了別的薄情爺們兒試試,早撂到八千里開外去了。”

錦書只顧趴着,心裡琢磨,那人在這些妃嬪們眼裡大約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點人情味,別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兒,到了皇帝這兒就不一樣了,他那樣的性子,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虧得她們都愛戴他!

突然哭聲激昂起來,錦書和梅嬪面面相覷,梅嬪是個傻大姐,回頭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錦書,說“都來了”,然後假模假式的嚎啕大哭。錦書沒法子,也跟着掩帕子裝哭,一時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淚滂沱。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都進了靈堂里,只聽見一句摧肝裂膽的“我的兒”,後頭的話都掩在了一片木魚鐃鈸聲中。

錦書沒聽出來那聲是誰哭的,宮裡女人地位尊崇,向來是求四平八穩的,沒有傷心到極處,誰也不會這麼的。

梅嬪拭着發紅的眼角說,“章貴妃是太后的娘家外甥女兒,論起來還是萬歲爺的兩姨表妹呢!”

錦書懵懂應了,才想起來寶楹和梅嬪是一個宮裡住的,便順帶問,“這兩天怎麼沒看見寶答應?”

“她?”梅嬪搖了搖頭,“萬歲爺那兒沒口諭,她哪兒能出來走動啊!不過話說回來,世上還有這麼像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姐倆呢!”後面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兒長了個大概齊,待遇怎麼差了那麼多?一個是眼珠子。一個是眼眶子,萬歲爺心裡有了錦書,又給寶楹開臉,既開了臉,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麼道理?

錦書遲疑着問,“那她過得怎麼樣?膳食用度怎麼說呢?”

梅嬪搖頭道,“你說能怎麼?一個答應,年例統共三十兩,一個月五隻雞鴨,兩斤白面,連每夜的蠟燭都只有兩根……宮裡的女人啊,得不着皇上的眷顧,晉不了位份,說句大白話,連宅門裡的姨娘都不如。”

錦書聽了寶楹的境況,心裡堵憋得難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沒有自己,太子也不會在寶楹身上打主意。她雖被禁足,也沒有旨意說不許別人進她的院子探視,景陽宮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宮,要送些東西還是能夠的。

“梅姐姐,她那兒有精奇嬤嬤看守嗎?”錦書說,“我想過去瞧瞧她,有妨礙嗎?”

喪鐘咣地敲了一下,把兩人嚇了一跳。梅嬪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沒事兒,那些個精奇嬤嬤只認錢,您有銀子打點,誰還能吭半聲?”

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兒,這趟的哭喪算完了,貴人主子們起身準備散了。

錦書和梅嬪道了別,撐着傘緩緩走在夾道里,雨不大,卻很細密,撲在臉上涼颼颼的。她心事繁雜,一路也沒什麼話,只走到內右門時稍停了停,駐足眺望,軍機值房裡有太監忙碌進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時候,皇帝賜宴當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萬機,就是綴了朝,還是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沒空閑是該當的,只是他怎麼不打發人來支會她一聲呢,叫她這一宿好等……

她嘆了口氣,蟈蟈兒輕聲道,“主子,既到了這裡,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門上去打聽打聽,不知道萬歲爺是在軍機處還是在乾清宮。等問清了奴才請人通傳,您進去請個安再走不遲。”

錦書搖了搖頭,“議政的地方,咱們瞎湊熱鬧豈不是沒規矩嗎?天威難測,近而遠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轉身,軍機值房門上出來一個人,留着兩撇滑稽的小鬍子,穿石青的八團蟒褂袞服,微佝僂着背,手裡拿了柄痒痒撓,從領口裡探進去來回的抓,臉上的神情受用極了。

錦書細瞧,原來是庄親王!在宮裡這麼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邊幅,果然名不虛傳!

庄王爺邁着八字步踱過來,一抬眼,看見前頭甬路上站了個着素袍的宮裝女子,雪白的臉孔,嫣紅的嘴唇,大氅上的風帽一圈鑲着狐毛出鋒,愈發襯托得畫中人一般的精緻。正暗忖是哪個宮的妃嬪,走近了一看,庄親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喲,是謹嬪娘娘啊!您這一向可好?”

錦書側身避了避,還禮道,“給王爺請安了。”

庄親王嘿嘿的笑,在自己後腦勺上撫了一把道,“這天兒壞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仔細進了寒氣遭罪!皇上在乾清宮呢,才從國子監回來了小半個時辰,招了軍機處的人說完了正事兒,這會子都散了,在懋勤殿里打發人理字畫呢!您進去坐坐?”

錦書靦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貴主兒,正要回毓慶宮去。王爺忙吧,不耽誤您了。”

說著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東邊去,庄親王脫口道,“娘娘請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嚴肅表情,“萬歲爺心裡有事兒,是大事兒!昨兒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臉上也不是顏色。我問他,他不肯說,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着他,可我心裡放不下。娘娘是他枕邊上的人,還是進去瞧瞧他,說些好話兒勸慰勸慰他,興許就好了。”

錦書叫他那句“枕邊上的人”鬧了個大紅臉,心道,我算哪門子枕邊人,這種事兒不是該和皇后說才是嗎!

嘴上不好反駁,只得蹲身道,“既這麼的,那奴才進去瞧瞧。”

庄親王連連作揖,“不敢不敢,您怎麼自稱‘奴才’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錦書心裡牽掛皇帝,也不和庄親王磨嘴皮子了,笑着肅了肅,便往乾清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