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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到底自律,怕落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名聲,加之錦書不是個纏人的,伺候着洗漱了,用了一盞奶/子就往乾清宮辦正經事去了。

才走到乾清門上,就看見庄親王在隆宗門上探頭探腦。他頓住了腳,“怎麼這會子來了?”

庄王爺搓着手跑過來打千兒,“臣弟給皇帝哥子道喜兒了!昨兒夜裡宿在毓慶宮了?”

皇帝橫他一眼,雖裝模做樣板著臉,卻沒有怒容,還有些壓制不住的沾沾自喜。回過味兒來,咳嗽一聲,背着手跨進正大光明的門檻,邊道,“你管得忒寬了!”

“甭介。”庄親王一下攬住他的肩,陪着笑臉道,“瞧瞧今兒,春風得意,紅光滿面,嘿!比進了補藥還美!”

皇帝把他的胳膊撣開,“別動手動腳的,失了君臣禮數。”

庄親王也不介意,跟着進了暖閣里,不等皇帝賜座兒,大剌剌往圈椅里一癱,“咱們哥們兒,人前做做樣子就成了,私底下還計較那些個!”

皇帝無可奈何,他皮厚得很,罵也沒用,況且只有這麼一個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只好由得他去。

他隨手抽了摺子來批,問,“皇貴妃的事兒辦得怎麼樣了?”

庄親王道,“喪儀辦得差不多了,欽天監定了時辰,明兒就出喪發送。午正二刻從神武門出紫禁城,鼓響三遍上御路出正陽門。”

皇帝嘆了口氣,“着諸皇子換孝袍子扶靈至正陽門,文武百官袞服跪送。”手上的硃砂筆一顫,墨汁落了一滴在摺子上,邊上的順子忙拿帕子來拭,他說,“罷了,越擦越亂,擱着吧!”

庄親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貴,調侃道,“大哥哥太過操勞,要保重龍體才好,怎麼連手都無力了?還是傳御醫來請個脈,開個大補的方子照着抓幾劑葯吃,強身健體嘛!”張嘴又想說些別的,看見邊上有人,便道,“順子出去!”

順子應個“嗻”,麻利兒退出了暖閣。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說什麼葷話?”

庄親王往前湊了湊,“最難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着青呢!昨兒夜裡累壞了吧?幾回啊?”

皇帝一揚眉梢兒,但笑不語,那神情魘足,想是滿意非常。頓了頓道,“一即是多,多即是一。”

庄親王笑個絕倒,“喲嗬,《華嚴經》叫您用到這上頭來,佛祖該哭了!”

皇帝作勢面上一凜,“這事是你命人乾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貴,“只怕還有內鬼。”

李玉貴苦着臉對庄親王道,“王爺,奴才原說不成,您瞧……”

庄親王端着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聲。

皇帝拍炕桌道,“李,你給宮妃下毒,這罪名論起來,夠殺十回頭的了!”

李玉貴上下牙磕得咔咔響,腿一彎就跪下了,響頭幾乎把金磚碰出個洞來。哆哆嗦嗦道,“主子噯,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饒了奴才的狗命。”邊說邊偷覷庄王爺,心道這位爺真是不能倚仗,還說出了事他兜着,這會兒沒事人似的,和他渾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帝閑適歪着迎枕上,突然笑道,“你辦得好,上內務府換牌子去,升你做六宮副總管。”

李玉貴愣住了,一時轉不過彎來。庄親王拿腳尖踢他,“挺機靈個人,怎麼一下就傻了?還不磕頭謝恩吶!”

李玉貴眼淚巴巴的磕頭,“奴才謝主隆恩,奴才一定盡着心的當差,好吃好喝先緊着謹主子,請萬歲爺放心。”

這是個醒事的奴才,幾句話叫皇帝不後悔自己的指派,愈發的受用,點頭道,“這事只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剝了你的皮!起來吧!”

李玉貴起身卻行退出去了,庄親王正了臉色,道,“萬歲爺,湖廣的案子辦妥了,太子近兩日就要抵京,您預備怎麼處置?就這麼聽之任之?”

皇帝神情落寞,蹙着眉道,“朕心裡也煩悶,這會子就辦,朕下不去那手。”

庄親王窩在坐褥里緘默下來,他也不明白東籬怎麼會腦子發熱做出這種事,這不是孩子過家家,謀逆是什麼?是殺頭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這好耐性兒能堅持多久,誰也說不準。皇權怎容褻瀆?天威怎容觸犯?這傻小子,難不成還要為情送命嗎?

論理兒他是親叔叔,侄兒辦錯了事他該給提個醒兒。可他不敢,萬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能讓庄親王腦仁兒疼的事真不多,這就是一樁。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決的好方法,他說,“萬歲爺,臣弟求您一樁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請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兒上,別要了他的命。至於豫親王和勒泰,用不着您發話,臣弟替您代勞,自然收拾得乾乾淨淨。”

皇帝眯起眼,“你說,如果東籬篡位成功,他會怎麼處置朕?”他澀然笑了笑,“他那樣恨朕,八成會殺了朕。”

庄親王心頭打了個突,忙道,“東籬心性兒不壞,斷不能做出弒父的事來。”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虧你還說他心性兒好!他以為篡了位就能搶走錦書?不管他成沒成事,太皇太后、皇太后都不能叫錦書活着了,紅顏禍水,錦書死路一條!”

庄親王抬眼看他哥子,心想或許錦書死了,父子就不會反目了,這女人的確是個禍頭子,殺了倒也不為過。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們容不得錦書,您又如何自處?”庄親王加着小心的問,“那頭賜死,您怎麼辦?”

皇帝轉過臉定定看着他,滿眼陰鷙,“朕活着,就不會讓人動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時顧不上了,只有撂開手,各自超生了。”

庄親王困難的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護着她,長輩也好,晚輩也好,誰動她就和誰拚命!唉,真是瘋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個病根兒,不動情,萬事好說,一旦心裡裝了誰,那就難斷了。遠的不說,就說他們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後怎麼晏駕的,皇帝比誰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輩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庄親王透過檻窗朝遠處眺望,乾清宮正殿漢白玉石台座勢高,下勁兒看,越過重重宮牆,能看見慈寧宮的重檐殿頂和飛檐最高處,脊背上插着劍、身上拴着鏈子的吻獸。

“世人只說鴟吻鴟吻,卻不知道鴟和吻原是一對。”太皇太后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着屋脊正脊兩端的神獸說,“這裡頭有個傳說,是我年輕那會兒聽來的,你想不想聽?”

錦書蹲在她身旁,一面給她捶腿,一面應道,“奴才自然要聽,老祖宗快說。”

太皇太后笑着捋她鬢角烏沉沉的發,緩緩道,“鴟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頂兩坡的交匯處,有它坐鎮着,脊壟才能堅固不滲水。它愛占高兒,可有個毛病,一遇着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沒人鎮守啦,於是東晉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劍,拿大鐵鏈鎖住它,留它看守殿頂。”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頭而視的檐角獸,“那是鴟,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沒法動彈,她在下頭瞧着,日夜流淚,卻沒有辦法,只有在雷電交加的雨夜裡奮立的往上游,好替丈夫擦一擦臉上的雨水。殿里的人言笑晏晏,他們夫妻就在風雨里相依為命。你說說,這樣的一對兒,可不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