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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休沐,庄親王打了布庫,射了兩個箭垛子,在乾清宮練上一套太極,長滿壽伺候着換了一套醬色江綢單袍,就坐在廊子里的條凳上喝老參湯,搖扇子納涼。

這時候太子辭了師傅從上書房出來,遠遠看見庄王爺,叫了聲三叔,便轉身要出乾清門。

“你等等。”庄親王有差使,他受皇帝所託,得打探太子身上那塊表的出處,又不能直愣愣的問,只得另闢蹊徑。

太子走過去作揖,“三叔有什麼吩咐?”

庄親王接巾櫛擦了擦嘴,咳嗽一聲道,“你這是上哪兒去?”

太子擺弄着扇墜子道,“國子監祭酒今兒在大學裡召集諸生,講孝梯忠信禮義廉恥。皇父有旨,着諸皇子一道聽講去。”

真是用心良苦,老子做到這份上,太子怎麼就不醒事兒呢!庄親王哦了一聲,又沉默下來,他真想問問他,九門上換親兵的事是怎麼個意思,又怕漏了口風幫倒忙,反倒打亂了皇帝的計劃。可這大侄兒是他肩上扛大的,比自己的兒子還要疼上三分,眼看着往窟窿里鑽,叫他活熬出油來,又束手無策。

“三叔,您叫我過來到底什麼事兒?不說我可走了。”太子笑了笑,“瞧您不痛快,是東恆又惹您生氣了?還為昨兒吃酒划拳?今兒怎麼沒來上書房?他人呢?我找他去!”

庄親王回過神來,搖了搖頭道,“不是為他,他今兒和總師傅告假,昨兒吃過了量,窩窩頭翻個兒——現大眼了!自己也沒臉,這會兒在家挺屍呢!”

太子在廊廡外沿的圍欄上借力坐着,眯眼問,“那您這是怎麼了?”

庄親王瞥了一眼他腰上的表,慢吞吞的說,“我要請教你個事兒,我養了兩隻胡伯勞,頭前兒一直好好的,今兒早上一瞧,不知怎麼,竟叨死了一個,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太子一哂,“您是養鳥的行家,怎麼問我這個外行?這可把我問住了!想是為了搶食兒吧,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

庄親王撫着鬍子說,“那不能吧!它們是一窩裡出來的,我怕雛窩兒臟口,把它們和百靈畫眉分開養的。你說這麼溫順的鳥兒,沒有尖嘴也沒有利爪,怎麼能叨死呢?”

太子側目,覺得這叔叔是不是有點兒傻了?死個鳥值什麼,回頭再尋摸好的就是了。不過想想,他一向辦事荒唐,到底是不是給叨死的還真說不準!

太子試探道,“您老拿白干兒充食水,鬧不好是給醉死的。”

庄親王眼睛一翻,“凈胡說!我多早晚拿燒酒充食水來着?是哪個混賬王八壞我名聲?”

這事兒四九城裡誰不知道?太子悶笑,就說他養鵪鶉,養鵪鶉有講究,手裡擒着把玩,拿穀子餵食兒,拿唾沫給鳥兒解渴。人家的鵪鶉養得膘肥體壯,他的鵪鶉就跟醉貓似的。喝酒耽誤事兒,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好好的鬥鵪鶉,臨了不到兩回合就給對手撂趴下了。這鵪鶉和文人一樣,重名節兒,要是敗一回,今生再不能戰了,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必定要振翅離去。庄王爺手腳快,每回在鳥兒落敗前逮住了不叫飛,扔到後廚料理成下酒菜,不用腌制,這鳥肌理裡頭就有酒糟味兒,於是庄親王在票友之中就得了個“糟鵪鶉”的名號。

“什麼時辰了?”庄親王惦記着差事,拐彎抹角的給太子提了半天醒,他似乎並不明白。他也不費那心了,打探明白是正經。

太子並不傻,他們這輩兒兄友弟恭是做在面上的,不像萬歲爺和庄王爺,他們兄弟的感情好得怎麼樣,真是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昨兒萬壽節上皇父怏怏不樂,又沒計奈何,八成是愁得一晚上沒睡好,今兒變着法子讓庄親王來尋門道來了。

太子撫着錶殼一笑,萬歲爺計較這塊表的來歷,他越計較自己越痛快!倘或他信不過錦書,這事兒就會硌應得他難受,他心裡有鬼,那就是他活該!

鎏金鈕子上一捏,表蓋兒翻開了,太子瞜一眼,淡淡道,“辰正二刻了。”

庄親王湊過來看,“我記得你那塊表已經壞了,這表是庫里找出來的?”

太子高深勾了勾嘴角,“您怎麼記得來着?皇父砸我那表時,您還在雲南治水呢!”說著把表蓋兒合上了,慢聲慢氣道,“庫里哪兒還有一模一樣的!先頭壞得不厲害,打發四執庫里的修表匠換了個錶蒙子就能使了。”

這是睜着眼睛說瞎話!皇帝頭裡明明白白和他交待了,太子那塊兒表因着是從錦書身上繳出來的,他氣得頭昏眼花,砸的時候下了死勁兒,零件四處橫飛,毀得連它媽都認不出它來了,太子有通天的本事也修不成。他這會兒這麼說,可見是在扯謊。

庄親王憐憫地看着太子,這孩子糟踐了,走了火,入了魔!不管他老子怎麼對不住他,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折騰又有什麼用呢!

表蓋子里有刻字落款,眼下也犯不上去瞧了。就那麼回事兒,是誰的名字都不重要。

庄親王緩緩踱到養心門,踱進勤政親賢,對皇帝躬身道,“您上謹嬪那兒去,問她那塊表的下落,她拿得出便罷,拿不出……”

盤腿坐在炕上的皇帝臉色鐵青,嘴唇抿得死緊,心裡冷得直發抖,像整囫圇個兒泡進了冰水裡。

氣煞!恨煞!如今自己和錦書已經是名正言順的,為什麼覺得還像是偷來似的?他們有私情,他要忍到幾時?沒完沒了的猜忌,沒完沒了的憤恨,累得身心俱疲,說都說不出口。

皇帝茫然看着藻井,眼皮子發澀,眼眶火燒火燎的痛。突然來了脾氣,手裡的硃砂筆往炕桌上一擲,烏木鑲金雲紋的筆杆子咕嚕嚕滾了好幾圈,弄髒了部本上奏的摺子。

庄親王嘆了口氣,上前取了合上,比個手勢交給順子,讓他送抄本處重新謄寫了呈上來。回身看皇帝,他只顧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皇兄?”庄王爺小心翼翼的喚,本想勸上一勸,卻發現詞窮,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類的話已經不適用了。

皇帝轉眼看他,“長亭,這事兒擱你身上,你怎麼辦?”

庄親王撓了撓頭皮,還真不好說,他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遇上這種倒霉事。他不像皇帝這樣堅持,自從那段感情失敗後,他對愛情再也不會強求了,現在他問他怎麼辦,他懵了半天,也不知如何作答。

“我的意思您問也是白搭,您自有您的打算。只是您聽兄弟一句話,有些東西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勉強留住了也不濟。”庄親王低着頭,難得正經的說,“您手裡捏着大英的命脈,要三思而行啊。目下事兒還沒鬧明白,您這兒急斷了腸子也沒用,或許真是巧合也未可知。”

皇帝下地挪了一步,腿里像灌了鉛一樣的沉重。這件事不弄清楚,他什麼都幹不了。他要去問問,太子身上那塊表是不是她轉贈的?問問她為什麼要往他心上捅刀子?難道這女人註定是他的剋星嗎?任你把心肝掏給她,她就是只養不熟的狼崽子!

皇帝五內俱焚,越想越窩火,直剌剌進了毓慶宮,問謹嬪哪兒去了,得勝嚇得腿肚子都轉筋了,哆哆嗦嗦磕頭道,“回萬歲爺的話,主子在繼德堂給您畫鞋樣子呢!”

皇帝怔了怔,沒想到她能有這份心,一時間心火滅了大半。他無奈地想,自己這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她的一升好處,他就要用十斗來償還。原來愛情中也有強弱之分,愛得多些的就處下風,永世不得超生。

他放緩了步子上中路,腦子裡百轉千回的琢磨,問,還是不問?不問心裡總有芥蒂,要是問了,她拿不出來,到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皇帝心事重重,走了兩步方抬起眼來,卻見錦書已經等在門上,銀白暗紋的八團喜相逢袍子,腰身收得極好,那玲瓏體態襯着盈盈笑臉,畫兒一般的賞心悅目。

她蹲身請了個雙安,“萬歲爺怎麼這會子過來了?”說著去拉他的手,仰臉笑道,“我忘了,今兒朝廷休沐。”

皇帝嗯了一聲,眼裡的憂愁一閃而過,換了明媚的臉兒道,“有些乏了,就想過來瞧瞧你。你忙什麼呢?”

錦書吩咐蟈蟈兒備點心果子來,引皇帝在炕沿落座,自己到另一邊收拾起滿桌的鞋幫鞋底子,還有描樣用的炭筆綉樣兒,靦腆推搪,“沒什麼,瞎做兩雙起居穿的鞋,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東西,叫主子爺見笑了。”

皇帝拿眼一瞥,儘是男人用的葫蘆柿子的紋樣,心下有計較,也不說破,自在的搖扇一笑,閑話了兩句,問,“你這會子好些了?”

錦書點點頭,看見他手上使的是自己送去的扇子,自然覺得歡喜。給他斟了茶,又伺候着吃果子,一面應道,“再疼也就幾天,過了就好了。奴才叫萬歲爺記掛着,真是罪該萬死!”

皇帝呷口茶,道,“這話生分,我記掛你不是該當的嗎!”他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扇子說,“你的書畫愈發精進了,朕看着很喜歡。那封印章你瞧了嗎?”

錦書在另一側坐下,笑道,“瞧見了,我哪裡敢當‘居士’這一稱,白叫人笑話。”

皇帝滿心的疑惑像翻滾的浪,在心頭喉間徘徊遊盪,踟躕再四,才緩聲道,“昨兒番邦又有朝貢,都是些沒見過的西洋景兒,今年的鐘錶更進益了,我琢磨着上回那表相較之下不及這趟的好,回頭我再着人送來……”

錦書臉上有些不自在,囁嚅道,“主子好意兒我知道,只是我也不用,不過鎖在屜子里罷了。”

皇帝蹙眉看她,疑心漸重,索性直接問道,“朕送你的那塊,如今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