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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書應了,閑話幾句便辭出來。咸若館就在慈寧門斜對面,太子兜個圈子不過是作幌子,其實垂花門過去相距只有幾步之遙。

她攜了木兮進園子,入抱廈,遠遠已經看見“壽國香台”匾下昂首佇立的身影,轉了臉囑咐木兮道,“你在前頭觀音亭等我,我和他說幾句話就來。”

木兮不安的拉她衣襟,“這是天大的事兒,叫萬歲爺知道可是剝皮的死罪,您好歹留神。”

錦書點頭,“我心裡有數,你替我瞧着點兒,去吧。”

木兮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她斂神上了台階,那邊太子快步迎了上來——

“錦書!”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溢滿了笑,伸手來牽她,嗔道,“怎麼用了這早晚?叫我好等!”

錦書不動聲色避開了,虛應道,“對不住了,老祖宗叫吃甜碗子,一時耽擱了。”

太子微蹙了蹙眉,乾乾將手收回去,側目道,“你同我愈加生份兒了,真叫我心裡好難過。還和以前一樣多好,就算是罵我兩句,也好過這樣的見外。”

錦書看着他,金頂金冠,寶相莊嚴,卻生疏得完全像個陌生人。她緩緩搖頭,“不是見外,如今身份不同,我是你皇父的嬪妃,咱們該當是有禮有節的。”

太子一哂,“別說這話,咱們祈人不在乎那些個,乾坤一轉,我照樣兒的抬舉你做正宮娘娘。”

錦書沒想到他自己居然就承認了,驚駭失措下慌道,“你當真是瘋魔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虧你說得出口!我今兒見你是有話和你說,上回在養心殿里沒交代明白,大約是讓你誤會了……你往後別為我做什麼了,咱們以前那段是我糊塗,辜負了你。我如今跟着萬歲爺是心甘情願的,你撒手吧,你有錦繡的前程,萬事多考量,千萬別縱着性子來。今生咱們註定是無緣的,別揪在這上頭,情字誤人終身,你是大智大慧辦大事的,怎麼還要我來提點?”

太子怔怔的,臉上似癲似狂,啞着嗓子道,“你別和我說那些大道理,我每天活在煉獄裡,你有多痛苦,我感同身受!別說你心甘情願,你原本該是我的太子妃,卻叫皇上搶走了,奪妻之恨深入骨髓,我幾時都不能忘!”

錦書頗感乏力,他們父子用情那樣深,愛一個人都是打從心底里的,捨生忘死不可逆轉。她焦急起來,那話她思量了一整夜,說出來容易,只怕傷他太深。本想迂迴些,他竟是個認死理的!

“太子爺,我過得不苦,是真的。”她橫下一條心,慢條斯理道,“頭前兒我也恨他來着,可後來慢慢變了,我願意跟着他,不為別的,就為了……為了我心裡有他,我愛他。”

太子愕在那裡,嘴唇緊緊抿着,像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克制,直忍得肩頭瑟瑟打顫,半晌轉過身,語調似乎又平靜了下來,只道,“你是哄我呢!聽話頭子我的事兒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瞞你,你最善性兒的,是不捨得我拿性命去搏,是不是?”他輕淺一笑,“你別怕,衝出來,就是咱們的天下。往後宇文和慕容並駕齊驅,我的就是你的,用不着再去瞧誰的臉色,這樣多好!我再不叫人欺負你了,你不知道,那天我原本是趕在皇父之前到泰陵的,要不是馮祿硬拉着我,我一定闖進去殺了他!”他眼圈泛紅,咬着槽牙顫聲兒說,“我那樣敬愛他,一舉一動以他為楷模,他乾的是什麼事兒?明知道我非你不娶,他還狠着心的搶走了你!他哪裡有半點為君為父的作派?簡直就是強盜!”

錦書瞧他痛徹心扉的模樣,當真是難過得無以復加。只是這樣一直的誤會下去,到最後不知會演變成什麼結局。

她哀立在金漆毗廬帽大佛龕下,沒法子靠近他,不能安撫,只剩一條道兒能走。他如今是痰迷了心竅,沒有當頭的棒喝喚不醒他,再不能拖泥帶水了,這麼下去非害死他不可,趁着事情還沒壞到那地步,求他回頭,或者還有一線生機。

“這話我原不想說的,可既然到了這一步,再叫你錯下去,就是我的罪業。”她轉臉看着梁檁上的龍鳳和璽彩畫,聲音沉得如一泓水,“我沒有愛過你!我以為自己時時清明,知道自己想什麼,要什麼,可原來我並不了解自己。你把我從掖庭搭救出來,我謝謝你!興許是咱們都太年輕,有時候並不如想象當中那麼聰明,我瞧見你,就像瞧見我們十六爺一樣兒的,對你只有姐弟的情分,沒有其他……太子爺,我對不住你,我願意廝守終身的人不是你……”她困難地吸了口氣,“是萬歲爺!”

太子臉色倏地煞白,“你說什麼?錦書,咱們不開玩笑成么?你想要我的命么?”

她捂臉抽噎起來,“我也不明白自己是中了什麼魔症,明知道他是仇人,偏要愛上他……你別這樣,我不值得你為我費心了,我是個自私的人,你往後好好的,就當我死了,別再記掛我了。”

太子跌坐下來,面如死灰,喃喃道,“哪裡出了岔子?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突然縱身而起,急切道,“你是怕我成不了事,怕我涉險才有意這樣說的,是不是?錦書,你別……你明明很不快活,做什麼還要強撐着?你別怕,我有萬全的準備,等下月初九皇上往地壇祭地,我就封宮奪政,定然是萬無一失的。”

錦書搖頭,太子閱歷畢竟尚淺,他在這裡做着春秋大夢,皇帝那頭早就察覺了。皇帝是什麼人?廟堂里韜光養晦十來年,眼皮子底下出了幺蛾子,絕沒有放任自流的道理。

“這事兒好歹作罷,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萬歲爺已經知道了,要出大事了。”錦書道,“我今兒急着見你就是要和你說這個,你快醒醒神兒,去和萬歲爺告個罪,他舐犢情深,或者就原諒你了。”

太子耳里轟然作響,三魂七魄霎時都驚移了位。已經知道了?哪裡露了馬腳?是三旗下的包衣奴才?還是國舅勒泰?難道是豫親王臨陣倒戈了?他詫異莫名,腦子裡混成了一盆漿糊,“完了”兩個字電光火石的一閃,再也想不出別的來了。

他僵着脖子轉過臉瞧她,“你跟我走吧,我不要這江山了,咱們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居起來,只要你點個頭,旁的我來安排。”

“來不及了。”忽而一聲斷喝,要震碎人的心肝似的。皇帝從門上進來,趾高氣揚的背着手,身後是達春率領的護軍,一個個手按刀鞘,釘子樣的守立在抱廈門廊的兩腋。

“東籬,你好大的心氣兒,太子做久了,想嘗嘗太和殿上升座的味道了?”皇帝看着他,眼神陰鷙,“果然是朕的好兒子!你還想奪位弒父?”

太子悚然,方知大勢已去,垂手凄楚望着錦書,眼裡有盈盈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