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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壽堂是太皇太后在園子里的寢宮,面臨昆明湖,背倚萬壽山。庭院中栽植奇花異草,滴水檐前是六合太平的銅鹿、銅鶴、銅花瓶。進垂花門便見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玉蘭,花期雖過了,卻是枝繁葉茂。響晴的天氣里,迎着日頭看得見新芽上短簇的絨毛。

皇帝指着道,“這是古時皇帝從江南移栽過來的,這麼多年了,長得那樣好!”

錦書駐足看,因笑道,“我想起兩句詩——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說的就是玉蘭,對不對?”

“可不!”皇帝溫文頷首,低頭一笑,“明年萬壽節別送我扇子了,諧音不好,不吉利。刻面玉佩給我,就要玉蘭,還有那詩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贈君。多好的寓意!朕這輩子時時帶着,到死也不撒手。”

“又混說!不許死啊活的,我不愛聽。你是皇帝,萬壽無疆的,會長長久久的活下去。”她一嗔,溫順的倚着他的手臂,“咱們一起活着,等你鬚髮齊白我伺候你,給你梳頭唱小曲兒。”

“我比你大十三歲呢!”他自嘲道,“男人壽命不及女人長,何況我還是‘宇文老賊’!”

錦書紅了臉,“你心裡裝的是乾坤,也忒揪細了些,這麼句氣話還一直記着。”

皇帝鵠立在玉蘭樹下,仍舊是輕輕淺淺的吊著嘴角。她的每句話,每個動作,每個眼神,他都清楚記得,深深刻在腦子裡。這輩子記得,下輩子也記得。

他抬手愛憐的撫撫她的臉,那麼年輕,他們之間橫梗着十三年的鴻溝,等她三十歲的時候,他已經四十三了,半老頭子,多麼無奈!

“瀾舟……”她把他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你活一百歲,我活八十七就夠了。活得太久,孤孤單單的比死可憐。”

他搖搖頭,“不成,你活着,叫兒孫們孝敬你。我先走了,可以在地宮裡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等得。”

錦書聽得哭出來,“好好的說這個,算怎麼回事呢!”

皇帝才想接口,背後人咳嗽一聲,然後便有竊笑聲傳來。兩人回頭一看,太皇太后為首,後頭烏泱泱跟了一溜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一個個掩口偷笑,扎身下來行禮,“恭請萬歲聖安,請貴主子萬福金安。”

前頭這一通兒女情長,萬萬沒想到太皇太后能出殿,鬧得皇帝也臉紅起來,左右避無可避,只好帶着錦書扭捏給老祖宗見禮。

“這兩個冤家,花前月下也就罷了,偏弄得這樣唬人!門上說聖駕到了,我等了半天竟不見人來,原來小夫妻躲在這裡談情說愛。”園子里清涼,太皇太后也不畏暑,頭上戴頂法蘭西絹紗帽,手裡搖着象牙扇。園子里隨性,和在宮裡時完全兩副模樣。明明張彌勒佛一樣的臉,硬是板了起來,“你濃我濃什麼不好?又死又活的沒個忌諱!皇帝,我都聽見了,這是你的不是!”

皇帝訕訕的作揖,“皇祖母教誨得是,孫兒疏忽了。”轉臉看錦書臉上尤有淚痕,悄悄伸手拭了拭,“朕錯了,往後再不說了,惹你傷心,對不住了。”

太皇太后宮裡的人鮮少和皇帝有接觸,每次聖駕晨昏定省都是矜持莊重的。因着天成的威儀,說話也不多,問了太皇太后溫寒就告退,高居九重,日月比齊的光輝,誰敢覷眼直視!以往見了后妃們不過溫言寒暄,問吃問喝問身體,哪裡像目下這樣,幾乎把心肺都掏出來的!

眾人一面感嘆,一面又覺皇帝原來也是血肉俱全的,敬畏之外多了幾分親切似的。

太皇太后無奈嘆息,聽聽,對不住?這話是人間帝王說得的?原當他得到了,對情至少比先帝清醒些,誰知父子倆分毫的不差。

錦書臊得無地自容,忙撂下他上去攙扶太皇太后,“老祖宗進屋子去吧,太陽燥呢,沒的曬着您。”

皇帝默默上另一邊攙了,上台階引太皇太后在虛彌座上坐定了方道,“孫兒初三便揮師北進了,先來同皇祖母辭行,怕到了眼巴前事多,騰不出空兒來。”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像有千言萬語,嘴唇囁嚅幾下,最後只點頭道,“我聽崔說了,我心裡雖捨不得,卻也不好阻止你。你是江山主宰,十年垂拱而治,文韜武略自不在話下,這趟御駕親征,必定是能大獲全勝的。只是漠北苦寒之地,聖躬千萬要仔細才好!”

錦書應道,“奴才隨扈,自然盡心竭力伺候萬歲爺,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笑道,“我知道你要隨扈,倒真是寬慰好些。軍中都是些爺們兒,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將胎子,帶兵的大老粗們,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太監們都是狗腦子,膽兒又小,皇帝一上臉子就嚇得屎尿齊流。”太皇太后側過頭壓低聲道,“皇帝有事候愛使性子,荒唐事辦起來毫不含糊。就說上次翻你牆頭,這就是一宗了。太監們勸不動他,你是他的剋星,比帝師還管用。”

錦書臉上尷尬,吶吶到,“那事兒老祖宗也知道了?奴才就是個禍頭子,都沒臉見您。”

太皇太后慈愛一笑,“不是這麼說的,我也年輕過,偶爾的出回格不算什麼。他和你好,你就是這世上最有福氣的人,你好歹替我看顧他。”說著瞥了皇帝一眼,“你瞧瞧,咱們坐着,他就恁么不錯眼珠兒盯着你。要是在民間,他這點子出息橫豎是個妻奴。”

錦書抬頭看他,他坐在檻窗下喝碧螺春,麵皮白凈清秀,端着蓋碗的樣子莘莘儒雅得像個青年秀才。竹葉青的便袍上寶相花繁複纏綿,腰上系著葫蘆活計行服帶,夔龍箭袖不寬不窄露了一道明黃的邊。才垂下去的眼察覺到她在瞧他,便轉過視線和她對視,抿嘴淺淡的笑,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環寧靜而溫暖,只消一瞬,就能讓人溺死在裡頭。

錦書有些羞澀,靠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別笑話奴才,萬歲爺待奴才好,奴才唯有結草銜環報答主子深情。”

太皇太后一迭聲道好,“你們夫妻敦睦,我也足意兒了。”又對皇帝道,“我的哥兒,你是個細心人,戰場上刀劍無眼,旁的我也沒什麼可說的,唯有操心你……”

皇帝笑道,“皇祖母忘了,孫兒是刀山火海里摔打出來的,什麼樣的陣仗沒見識過?小小的韃靼不足為奇,朕勢必蕩平四夷,保大英社稷永固。”

太皇太后頷首,對崔貴祥道,“總管,吩咐廚子們用心巴結,叫萬歲爺和皇貴妃用得高興了,我這兒重重的有賞。”

崔貴祥見着了錦書自然是分外親的,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縫,呵着腰響亮的應個嗻,“內務府才送來個江南廚子,做了一手漂亮的水鄉菜。奴才這就傳話去,讓他拿出看家本事來伺候主子們。”

錦書站起來肅了肅,“您受累了!”

崔貴祥扎地打千兒,“奴才心裡高興的,主子別這麼說。”言罷卻行退出去,錦書隔着玻璃窗看,崔總管到底是有了年紀,步履有些蹣跚。大約是那時候凈茬兒留下的病根兒,背佝僂得越發低,看着叫人可憐。

太皇太后知道她心裡所想,笑道,“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爺,崔總管這頭只管撂開手,已經在下頭掌事太監里物色人了,等帶了出來就替下崔。崔勞碌一輩子,如今年紀大了,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個個升發得勢呢!咱們賞他宅子下人,叫他好好過兩天受用日子,也不枉咱們皇貴妃叫他一聲乾爸爸。”

錦書歡喜不已,忙離了座給太皇太后磕頭,“老祖宗是善心菩薩,奴才叩謝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示意春榮叫攙起來,錦書挨過去在老太太身邊坐了,軟糯道,“老祖宗,奴才還有一樁事求您呢!今兒我帶了個人進園子,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盡孝道的。這人您也認識,就是先頭萬歲爺春巡路上開臉的答應,叫寶楹的。她昨兒玉牒上除了名,也招人可憐的,送到掖庭是遭罪,奴才想老祖宗心腸最軟,倘或能留在您身邊,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問了緣由,悵然一嘆道,“也是個苦命的!既這麼就留下吧,回頭交給塔都料理,瞧哪兒有缺就補上罷了。”

皇帝枯坐半晌,對寶楹的事半句也不參與,只撫着手上翠玉扳指道,“園子里有精氣兒,皇祖母細心頤養,孫兒已命達春帶禁軍警蹕,待孫兒搬師回朝就來迎皇祖母迴鑾。”

“我這裡你不必費心,宮務也撒開手。我人在園子里,也能留神宮裡的瑣事。”又問,“亭哥兒呢?這趟他伴駕么?”

“朕派他坐鎮京畿做糧草官,保前方大軍吃穿,牲口嚼穀。他小事兒上荒唐,大事上不含糊。聽說前兒得着個鳥寶貝,翅膀一展有六尺多,熬了一夜的鷹,打算下回秋禰叼黃羊的。”皇帝笑了笑,“折騰得夠嗆,朕還怕他誤事兒,沒想到今兒一早就進了西華門,和幾個軍機章京還有軍機行走琢磨輜重託運,庫銀糧餉說得頭頭是道。”

太皇太后也展顏一笑,“齊哥兒跟着他學辦差,怕他這個叔叔帶壞了侄兒。”

皇帝應道,“那不能夠,東齊天性深沉,和長亭不是一條路子上的。”

太皇太后說笑幾句,又想起入了空門的長孫,長嘆之下淚水漣漣,掖着眼問,“東籬那裡有信兒沒有?”

皇帝臉上黯然,垂眼道,“長亭入伏頭天去瞧過,說氣色還好,日日聽師傅授課業,心胸也開闊了好些。七月里要跟着方丈雲遊,到底是孩子,邊說還邊笑,要飽覽大英錦繡河山呢!”

他的眼眶漸漸濡/濕,心底最深處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觸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卧石。尤記得上年入夏父子倆在那裡垂釣的情形兒,再想如今骨肉分離,他在廟裡凄楚孤寂……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塊,消彌無形,尋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