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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十年六月初三,紫禁城外炮聲震天,鼓樂齊鳴。

整個四九城沸騰起來,城門之外關道兩側擠滿送行的百姓,眾人揚塵舞拜、山呼萬歲。漫天都是招展的龍旗和寶幡,在三軍將士士氣如虹,“不滅逆賊,誓不還朝”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午正時牌,承德帝宇文瀾舟率部眾十萬揮師北上,出德勝門直奔斡難河衛而去。

這一路山高水長,行進雖然順遂,到底有三成是步兵,一個腳印連一個腳印的靠走出來,到新巴爾虎右旗時便用了將近四個月。

越往北,行軍越難。漠北入冬早,才過十月就已經下過兩場雪,這趟的雪尤為大,不是紛紛揚揚的雪沫子,而是成團成團鵝毛片一樣。僅兩個時辰,山川、河流、驛道、村舍都成了白皚皚的一片,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風裹着雪,雪夾着風,天地間肅殺一片,轉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溝渠了。

打頭列的馬隊緩緩而來,為首的是個大鬍子將軍,目光沉穩,一手扶刀,勒馬遠眺。

探路的軍士翻身下馬來報,“阿軍門,前頭大雪封山,天也眼瞧着要暗,奴才打探前頭有座荒棄的獄神廟,是不是就地駐紮下來?”

阿克敦調轉馬頭直往羽林軍縱深處奔去,一路甲兵如林,雁序旁列,越往前,戒備越嚴密。上百的御前侍衛佩刀警蹕,一身的油綢雨衣兩肩有銀白護甲,頭上孔雀翎子被雪覆蓋住了,只有猩紅的珊瑚頂子還露在外頭。天那樣冷,沒有一個是拱肩塌腰的,腳上綁着縛帶,眉毛鬍子上結了冰碴子,仍是釘子一般在王庭兩腋侍立。

九龍乘輦像個四方月台,四角上是盤龍銅立柱,拱着一方明黃雲龍頂蓬。法駕左右的內執事太監尤為惹人注目,一個個膀大腰圓,滿臉的狠戾猙獰。這幫子材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伺候奴才,當初進宮就奔着粘桿處去的,都是老公裡頭選拔出來的厲害角色。走雞斗狗的會玩兒,要緊時候提溜出來往行在邊上一撒,那就忠肝義膽為主子玩命拼殺的死士。

阿克敦見慣了這幫紅眼的傢伙,瞧着就像家裡養的那條牛犢子似的狼狗,沒事兒就愛齜牙咧嘴的掙繩子。對外人狠,抽冷子能咬下人一塊肉來,對自己人倒是絕對的衷心。不過再怎麼能,在他看來橫豎是玩意兒,也不放在眼眶子里。

他下馬踩着厚厚的積雪朝御輦方向去,尚隔着五六丈,頭道關卡就是大學士富奇。他騎着黃驃馬,猞猁猴皮斗篷下穿着黃馬褂,腰上佩着鑲金飾紅的玉帶,一手執黃節鎖,面上自有七分威嚴,正是這趟鹵簿的總管帶。

阿克敦就地打千兒,回了前頭探路的結果。富奇應了,踅身往御前去,後頭還有勒敏、繼善、盧綽、陳蘊錫等一干隨扈上書房大臣,眾人因忌諱行在有女眷,不方便一同前往,便紛紛勒馬在原地候旨。

長滿壽攏着袖子早在絡車前等候,看見富奇來了忙呵着腰道,“萬歲爺先頭有示下,前面只怕是沒路了,今兒就地圍營,瞧明兒天氣再說。這節令上耽擱三五天的也是常情,連着趕了半個來月,一來將士們勞頓該做休整,二來貴主兒千金之軀也受不住。所幸離滿洲里不遠了,過了新巴爾虎,就往斡難河衛和寧古塔綠營軍匯合。”

富奇垂手應了個嗻,“請二總管轉稟主子,朝廷滾單到了寧古塔,鄂倫岱已經出城五十里迎駕,只是正遇上這風雪天,困在小肯特翻不過山來。”說著朝御輦上瞧了一眼,黃幔低垂,中間還隔着幾道厚氈子,也瞧不真裡頭情形,便問,“主子娘娘的病這會子可見好?這地方冷起來和北京不一樣,夾傷帶寒的,別說女人,連爺們兒家都扛不住!”

“可不!”長滿壽搓了搓手,帶着兔皮耳套的腦袋看上去很滑稽,像縣城衙門裡管筆錄對話,專出餿主意坑人貪小利的師爺謀士。他看着遠處開始駐紮搭營房的大軍,又仰頭看了看這灰濛濛無邊無際的天。穹頂壓得極低,彷彿一舉手就能夠着似的,看來入夜還得有一場大雪!

“這一路萬歲爺辛苦,軍中一色的爺們兒,連耗子都是公的。主子娘娘病中沒人能看護,萬歲爺寸步都離不得。昨兒昆大人說前方戰事,主子娘娘像是又厥過去了,萬歲爺一刻也沒法子撒手。”他撓了撓頭皮,“今兒議政,估摸着還是拉帷幔的。沒法子,天兒太壞,太醫配的葯好幾劑下去都不見效。”

富奇道,“正加緊着駐紮,王庭行在先搶着布置好,叫皇上和貴妃娘娘好好的歇一歇兒。”

正說著,繼善撲着袖子上的積雪過來,對長滿壽道,“二總管代我進去通報一聲,我有要事面見聖駕。”

長滿壽一凜,“是,請大人稍侯片刻。”言罷撩袍子登上玉台,打起氈子蹭步進了御輦內。

那邊李玉貴迎上來,他忙通傳繼善大人要面聖。李玉貴抬眼看看他,臉子像土地廟裡的泥胎,只說“等着”,轉身便進行在。長滿壽往手上呵着熱氣,不敢跺腳,只覺凍得半邊身子都木了。一會兒李玉貴出來,往盤龍柱旁一站,笑着對繼善道,“三爺,主子爺叫進呢!”

繼善跟着李玉貴進了九龍法駕里,皇帝戴着紫貂沿海龍皮正珠珠頂冠,面前擺着一張花梨矮几,正全神貫注在聚耀燈下看沙盤布陣。見他進來便賜座,也不問情由兒,眉上打着結,手裡擺布着紅幡小旗,自個兒嘴裡數叨着,全局轉換位置左右搬動,竟是入了迷的模樣。

皇帝行伍出身,統籌調度是他的看家本事,繼善跟他打過大小十幾趟戰役,他的習慣他是知道的。他想事兒的時候你不能言聲兒,他不搭理你,你不能自顧自的叨擾他,要是不留神惹得聖躬震怒,什麼姑表兄弟小舅子,通通的打發你上伙頭營里挑劈柴去!

繼善趁着靜候的當口打眼瞧,須彌座兩側是雉尾雙龍扇,皇帝身後的明黃幔子上雕龍綉鳳,捲軸兩頭的八寶流蘇直垂到地上。這道帘子後頭就是端僖皇貴妃,大鄴王朝最後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後追封到底不如受寵加封的風光,皇帝地宮裡只備了兩具棺槨,先頭皇后自不用說,橫豎是沒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隨的,看來只有裡頭那位了。

他正發著愣,皇帝那裡撂了手上小旗低聲道,“先攻本雅失里部,阿魯台部在飛雲壑那頭,易守難攻,必定是要費些時候的。你回頭傳朕旨,挪進行在後宣他們進來議事。”

繼善傾身道是,“先前撒出去往東探路的哨子來回,達賚湖邊上有一隊商旅駐紮着,長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掛着火鐮和鼻煙壺,腳上穿着氈靴烏拉,瞧樣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問了,領頭的會說漢話,說是往珠勒格特販茶葉的茶商。奴才覺着可疑得緊,蒙古人和韃靼人原就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論奇襲是不能夠的,只是這當口離大軍只四五里遠近,不像是普通商賈百姓。”

皇帝撫着案上手爐沉吟,“打發人遠遠盯着,不能扣押,也不能往軍中帶。十萬大軍非同兒戲,就像個水囊,破了個口子就可能一敗塗地。幾個人?”

“約莫二十來個人,押着七八輛貨車。拉車的頂馬不好,次一等的三河馬,要說趕趟兒磨不開旋,就會使傻勁兒,是騾子它祖宗。”繼善起身扎地,“主子別費心了,交給奴才打理就是了。”

皇帝嗯了聲,“用水現取,拿雪水煎。這地方和南邊不同,不說韃子往湖裡灑葯,草原上人吃牲口嚼,死了畜牲往河灘上扔,三伏天招牛虻起蠅。入了冬新死的爛不掉,窩着作瘴子散毒,萬一誤食了不得了。還是拿老天爺現成給的,那起子猴崽子也風雅一回,昆和台還埋上年雪水泡茶喝呢,又不是老酒,越陳越好。”說著一笑,“你上那隊茶商那兒去,把他們的茶葉全買下來,就說博格達汗要賞三軍茶喝,他們有多少咱們要多少。他們做這買賣的,八車貨,少說也有三四百斤。你細瞧瞧,拿得出就罷了,拿不出,帶上禁軍格殺勿論。”

繼善嗻地一聲領命卻行出去,衝著外圍幾個軍校和標營管帶揮了揮手,十幾個人翻身上馬,牛皮鞭子狠勁兒一抽,抬腳就陷進兩尺來厚的雪堆里。跑了老遠了,看不見馬蹄子,就看見上下翻騰的,披着厚氈子的圓溜溜的馬屁股。

黃幔子後的人咳嗽了下,聲氣兒很弱,伴着微微的喘。皇帝回身進去,錦書斜歪在靠枕上,臉色潮紅,眼睛裡黯黯的,看着他,面無表情。

皇帝的心無端顫起來,強作鎮定端了茶盞來,舀了一勺藥遞到她嘴邊,笑道,“醒了?臉這樣紅,八成又發熱了。過會子讓他們送水來,我給你擦身子散熱。先把葯喝了,放了有時候,都涼了。”

她動了動,皇帝以為她要自己喝,忙往她背後墊靠枕,小心翼翼把碗送過去。誰知她突然揚起手,一掌便將那葯盅揮開了。

黃釉碗骨碌碌滾了幾圈,倒扣在龍頭竿前的芙蓉簟上,墨黑的葯汁濺得滿地狼藉。皇帝一時怔在那裡,茫然不知所措……

平和了太久,是時候該開虐了,不然點擊又要下滑了,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