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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廣袤,多是丘陵土坡。入了十月就是連綿不斷的雨雪天氣,雪下得厚了,莽莽堆積在平原上,往哪兒看都是一馬平川。沒有標識人煙稀少,饒是行過軍的老人也拿捏不準。

盧綽頭子活絡,得了皇帝示下,轉頭就找了十來個當地人做嚮導。這些邊民過冬沒收成,銀子喂得足,一身的邪火錚勁兒聽使喚。

皇帝丟了皇貴妃,一天一夜沒有安睡,熬得兩個眼睛發紅,這會子招了個蛇頭進來問話。那蛇頭知道住行在的必定是大人物,向上覷一眼,顫巍巍如履薄冰。

皇帝眼角烏沉,精神倒不萎靡,撫着案上黃玉鎮紙問話,“你們牧人靠天吃飯會瞧天象,依着你,這雪還得下多久?”

蛇頭縮了縮脖子,賠笑道,“回帥爺,我之前看過風眼,照這態勢,至少也得三五天的。”

皇帝靠向迎枕,低頭琢磨着也不說話。寶座兩側的隨扈大臣們悶着頭,暗揣他這會子氣八成還沒消,誰也不敢隨便說話去捅那灰窩子。

帳下眼風如箭矢穿梭,昆和台是直臣,他忍了會兒,抬頭拱了拱手道,“主上,東烏珠穆沁旗在新巴爾虎右旗西南,咱們這會子調頭往那兒攻,勢必過哈剌孩衛。韃靼游牧,拔起帳篷扛上馬背就能跑,他們帶着主子娘娘往巴爾斯和逃竄,那頭有蒙古駐軍,咱們的騎軍總要和蒙古軍遭遇。”

皇帝撫了撫發燙的前額,只道,“你修書給蒙古阿特汗,並瓦刺、兀良哈各部,詔告朕嚴討韃靼,三衛各領其所部,以安畜牧。沒他們什麼事兒,安生擠他們的羊奶。要來攪局,朕就順勢把大興安嶺以東都收回來,把他們趕出大英版圖。”

盧綽撓着頭皮,磕磕巴巴的說,“主子,奴才這兩天想了又想,弘吉圖汗擄走主子娘娘,是不是要拿娘娘頂在刀尖兒上同主子談條件,這蠻子辦事也叫人費琢磨,到這會子也沒個說法。”

皇帝搖了搖頭,“皇貴妃是他姐姐,他就是逼上了絕路,也不至於在她身上打主意。”又問繼善,“撒出去的哨子有信兒沒有?一晝夜了,朕就不信,他們有通天徹地的本事。大雪封了山,肯定走不遠。”

繼善躬身道,“請主子稍安勿躁,四隊人馬搜查方圓三十里內,目下還沒有回奏,必是一處一處挨村挨戶的盤問,奴才料着回程就有好消息的。主子一夜沒合眼,還是趁這當口歇會子。奴才們外頭候着去,一有信兒就來謁見回稟。如今大戰在即,萬歲爺萬事一身,好歹保重聖躬,龍體安康,便是三軍的福澤。”

皇帝嘆道,“朕省得,只是牽腸掛肚,着實的合不上眼。”

她在永晝身邊,性命是無憂的,可他們姐弟相見了,憑着錦書對這位弟弟心心念念的情分,這輩子還能回他身邊來嗎?想起這個就叫他喪魂,他在她心裡地位遠不及永晝,不論先頭怎麼個恩愛法,終究是差了一程子。

他捏着拳頭慢慢敲打把手,要把她搶回來,否則就要永遠失去了。要指望她自己回來,他沒有那樣篤定的信心。他愛得戰戰兢兢,內心深處總是不自信的,她始終忘不了滿地屍骸的紫禁城,就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腦子裡,成為橫亘在他們之間的鴻溝。她一直嚮往外面的世界,如今有機會逃出生天,還會有留戀嗎?

事情那樣的巧,她前腳知道了弘吉駙馬的身份,後腳就被那群假扮茶商的韃靼人帶走了。她正恨他要殺永晝,這麼一來就真成了離弦的箭,再不會回頭了。他的一片痴情付諸東流,手腳無力得幾乎要癱倒。四下打探毫無迴音,在這漫天飛雪裡束手無策。

他覺得自己就要支持不住,心頭壓着千斤大石,喘不上氣來。

帳下軍機們瞧他愈發憔悴,暗裡着急卻不好出言寬慰。那是日月高懸的天子,尊崇無上,便是善意的規勸也要講究分寸,不能縱着性兒來。天威難測,萬一不留神哪句話觸了逆鱗,傷了天子臉面,這火頭子上澆油,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皇帝乏力的揮手,“你們跪安吧!仔細留意些,旗下的士卒雖是身經百戰的,到了極寒之下也有鬆懈。韃靼人蠻夷,冷熱都受得,要防着他們抽冷子叫陣。”

眾人忙起身打千兒卻行退出去,順帶手把嚇傻的蛇頭也拉出了行在。

風卷着雪胡天胡地的迎頭撲來,落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幾個內侍拿板刮金帳四圍的積雪,鋪在地上的猩猩氈才露出點紅色來,眨眼又被覆蓋住了。

阿克敦叉腰子在營房門前站着,頂子上結了冰凌,他就手一敲,跟瓦楞下的凌柱似的,咔咔的往下掉。

“這鬼天兒!”他啐了一口,回頭對富奇道,“公爺,水囊子都結了冰,沒日沒夜的下雪,連口水都喝不上了。周圍能點着的東西都燒完了,總不能一直捧着雪嚼,您說句話吧!”

富奇斜眼打量他,“這麼點子事兒就難壞你了?行軍打仗,一酒二醋三水,沒水?就着喝醋,兩口下去準保不渴了。”

旁邊懵了半晌的蛇頭往北一指道,“軍門,我知道前頭克孜湖盡頭有個荒村,沒辦法了就往那兒拆房子當劈柴吧!”

繼善愣了愣,壓低了嗓子喝道,“有個荒村?怎麼這會子才說!”

那蛇頭面露難色,吞吞吐吐的說,“那個地方不吉利,我們漠北人不愛提那地方。好好的村子,一夜之間人都死絕了,聽着就瘮人得慌哩,咱們領路都繞着那地方走。”

“好小子,你活膩味了,銀子塞得打嗝,還給老子藏着掖着!”阿克敦在他的駱駝皮帽子上抽了一把,“我叫上人,你前頭引道兒。”

繼善思忖道,“韃靼人不是神仙,我就不信帶着個女人能跑多遠。你先別忙,調上標營一隊人馬往那荒村裡去,細細的查檢,連牆縫兒也別放過……我估摸着,主子娘娘不定就在那地方呢!”

阿克敦領命去了,昆和台捻須道,“先別和萬歲爺說,等有了眉目再奏報的好。”說著回身看那巍巍牛皮大帳,帳頂上標杆矗立,明黃行龍旗迎風招展。他悵然一嘆,“萬歲爺如今是有了軟當,女人啊,真是誤煞英雄漢!”

繼善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弘吉圖汗是當年的慕容十六,皇貴妃到了他身邊,姐弟通着了氣兒,貴妃娘娘臨陣倒戈,就是找回來了,萬一對主子不利該當如何?”

這話說得眾人一凜,面面相覷着沒了主張。隔了好一陣兒昆和台才道,“人總是要找的,咱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主子娘娘丟了,萬歲爺臉上無光,君辱臣死,這個道理大伙兒都知道。後頭的事兒,等把人找回來了再說不遲。”

克孜湖其實離南軍大營並不算遠,一來一回統共花了一個時辰。阿克敦找着了引火的乾柴,還帶回來個令人咋舌的消息--

弘吉圖汗要納女俘為妃,要奉大英端禧皇貴妃做韃靼閼氏!

皇帝被這突來的噩耗猛地擊中了,他愕然怔在那裡回不過神來。天底下有這樣的事?這個永晝難道瘋了不成?要娶親姐姐,要壞了三綱倫常嗎?千算萬算也沒料到會有這種事,先頭說性命無憂,結果竟是比落進敵人之手更可怕。

“你哪裡得來的消息?”皇帝定睛瞧着阿克敦,臉色慘白,形如鬼魅,“你探到了皇貴妃的行蹤?”

眾人俱被他的潑天巨怒嚇得身子一矮,阿克敦插秧跪下叩首,“請主子息怒,奴才進村子時韃靼人已經撤離了,只留下一個蔑兒乞奴隸傳話,說……”

“說什麼?快說!”皇帝氣得腿顫身搖,猛抄起案上手札劈頭砸過去,見阿克敦兀自磕頭不止,便知道後頭話不好出口。他深吸兩口氣站起來,沉聲道,“那個蔑兒乞人在哪裡?”

阿克敦忙道,“安置在糧草庫里,奴才這就把他帶來。”說著曲身退到營帳外,傳令中軍把人押解過堂應訊。

皇帝滿腔怒火幾欲癲狂,他赤紅着眼在帳內踱步。慕容高鞏養的什麼兒子?簡直喪心病狂!真箇兒是把對戰的好手,知道怎樣讓人五內俱焚。他這是在報復他?單為了一己私慾,把錦書置於何地?

可恨至極!他的拳握得咯咯作響,滿心的忿恨像滾燙的岩漿,累積翻騰着隨時就要磅礴而出。那畜牲要作踐自己的親姐姐,早聽說慕容氏荒淫,以為經歷了浩劫,倖存下來的人該當是清醒的。錦書口頭心裡一刻不忘,結果等着盼着得來的是這樣的結局!

御營的厚氈子撩了起來,那個滿身污垢的蔑兒乞奴隸被捆綁着,裹着風雪被推了進來。羊圈馬糞堆子里長大的下等包衣,何嘗見過這樣堂皇的殿宇,這樣金貴非凡的人物!一時心頭怦怦狂跳,沖得耳鼓呼呼亂鳴,膝蓋一軟便拜倒下來。

皇帝穿着石青色緞綉彩雲藍龍綿甲,慢悠悠踱到那奴隸面前。跪着的人驚懼的抬抬眼,只看見他袍沿上奔騰咆哮的海水江牙,便怵得伏地不起。

“弘吉圖汗留了什麼口信兒,老老實實給朕說。”他陰冷的眯眼看他,抬起黃雲緞勾藤米珠靴,狠狠沖那隻紅腫皸裂的手踩了過去。那蔑兒乞人一聲慘叫,他只覺松泛,滿意的勾起唇道,“一字不差的說,否則朕砍了你的手腳做人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