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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帶着丫環出了新搬的院子,穿行過重重院落,才到達趙玦夫妻如今的住所。他們的院子位於建南侯府東路第三進,是個很大的四合院,只比中路的正院略小一些,素來是侯府繼承人的住處,原是趙炯夫妻住着,前兩日才迎來了新主人,門口處也掛上了“吉祥居”的新匾額。

位於吉祥居前方的小院,就是趙焯曾經住過十多年的舊居,張氏途中經過時,看着熟悉的重樓連宇,心裡有幾分黯然,本以為繼子會看在郡公爺與趙家的體面份上,勉強維持着表面的禮數,不至於做得太過分,沒想到郡公爺還未下葬,疼愛的幼子就已被長兄逼得搬出多年居所,與生母一同遷居位於侯府西路花園後方的小院。那地方已多年不曾住人,不過是三間正屋,一間偏廂,外加幾棵老樹罷了,從前住的都是上不得檯面的侍妾,新任的建南侯將繼母與親弟挪到那裡,真真是連臉面都不顧了。但他如今已繼承爵位,是這偌大建南侯府的主人了,旁人又能說什麼?

張氏早看出這個繼子不是好相與的,也清楚郡公爺一旦離世,自己母子的日子就休想再象從前那般舒心了,但郡公爺生前對這個長子一向看重,就盼着他能青出於藍,若是將趙炯所為泄露出去,壞了他的名聲前程,郡公爺臉上也無光。張氏想起過去二十多年的夫妻情份,實在狠不下心來,索性就依趙炯夫妻的意願,隨親子分家出去也罷。公中的財產他們是占不了什麼便宜的,但丈夫敬她愛她,年年貼補,她私房頗豐,倒也不在乎那些。她只盼着分家之後,兒子趙焯能趁着孝期,好生用心溫習功課。他已有舉人功名,只要再用功幾年,日後科舉出仕,遠比一個虛有尊榮的侯爵之位實在。

思慮間,趙玦夫妻所住的吉祥居已經到了,院中卻是靜悄悄的,竟無人在外頭侍候,這讓張氏十分不解,心裡不免嘀咕一聲:“牛氏才掌家務幾日,怎的連規矩都沒了?玦兒媳婦也不象是這麼糊塗的人。”

這時正屋裡卻傳來女子哭泣的聲音,還夾雜着老婦人的說話聲,張氏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沉下臉來。

院中安靜,屋裡的人聲隱隱約約,倒也聽得分明。那是趙玦妾室小錢氏在向正妻蔣氏哭訴,一旁幫腔的卻是趙炯生母老姨奶奶錢氏,正是前者的親姑祖母。小錢氏才給趙玦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卻是在喪事期間分娩的,眼看着就要滿月了,因為是在孝中,別說大擺宴席,連件大紅綢鍛衣裳都穿不得,因此小錢氏為兒子委屈,老姨奶奶也心疼孫子,便擺起太婆婆的架子教訓蔣氏,責怪她不慈,是因為妒忌妾室庶子得寵,才會故意不安排宴席的。

張氏沒聽見蔣氏如何回應,心裡卻在冷笑。即便錢老姨奶奶自詡是二房貴妾,生的兒子還做了侯爺,上不得檯面就是上不得檯面。誰家祖爺爺剛死,孫子就給庶子擺滿月酒的?別說只是個姨娘生的,哪怕是正經長子嫡孫,也沒這個臉面!那錢老姨奶奶這些年仗著兒子是世子,沒少給她這個填房正室添堵,卻一次又一次地讓郡公爺生厭,若不是趙炯裝得乖巧老實,早被郡公爺厭棄了!蔣氏雖是孫子媳婦,但也是出身名門,父祖皆在朝為官,不是沒有根基可以任人欺辱的小媳婦,她嘴裡叫的太婆婆,乃是叫的張氏,錢老姨奶奶擺的是哪門子的譜?

張氏低聲吩咐丫環:“春草,你在外頭候着。”便向正屋走去,春草連忙上前替她打起帘子,等她進了屋,便退到廊下拐角處等候。春草明白主母的意思,那老姨奶奶不懂事得很,大奶奶蔣氏又是晚輩,真要鬧起來了,以老夫人張氏的身份,吃不了什麼虧,身邊的丫頭婆子卻有可能被拿來出氣,這種事早就發生過了,已有兩位姐姐受過罪,張氏讓她避開,是愛護的意思,她心裡感激得緊。

張氏的出現讓屋裡眾女都吃了一驚,蔣氏城府深,不動聲色地給她行了禮,口稱“老夫人”,沒叫“太婆婆”這種打臉的稱呼,但張氏的出現,就已經打了錢老姨奶奶的臉。她看着張氏那張四十齣頭卻象三十許人的秀麗面龐,再想起自己的雞皮鶴髮,恨意就一下湧上心頭。

她坐在正位上沒有動,不客氣地掃了張氏一眼:“你來幹什麼?!”

她如此無禮,就連小錢氏都吃了一驚,停下哭泣,飛快地站起身來低頭恭立一旁,又偷偷給姑祖母遞眼色。錢老姨奶奶只當沒看見。

她親生兒子如今是侯爺,是這座侯府的主人,她早該做老封君了,憑什麼讓她繼續對這個女人卑躬屈膝?若不是前頭的元配秦氏命好沒死在兵荒馬亂里,害她只能屈居妾位,她早就是郡公夫人了,她兒子也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哪裡還有這狐狸精什麼事?!

張氏瞥她一眼,理都沒理,徑自訓斥蔣氏:“素日我瞧你也不是個糊塗孩子,怎的連咱們這樣人家的規矩都忘記了?我不管你跟旁人在屋裡說什麼話,外頭連個守門的人都沒有,不論哪裡來的阿貓阿狗,隨意就能進你的屋子,還有一點體統么?”

蔣氏雖然有些吃驚於張氏的不客氣,但馬上就明白對方這是在指桑罵槐,不過是藉機敲打錢老姨奶奶罷了。這原是老一輩妻妾之間的爭風,她一個小輩,實在沒必要摻和進去。她十分伶俐地認了錯:“是孫媳婦的不是。”

張氏原意是要敲打錢老姨奶奶,順道說一說自己的事,見蔣氏滑不溜手,也懶得再為對方出頭,眼見着錢老姨奶奶絲毫不能淡定地跳起來要吵鬧,她果斷地搶先問出了話:“郡公爺的大事已經過去了,我們琇姐兒病了這幾日,叫請太醫,都說騰不出手,如今家裡總該空閑下來了吧?若是劉太醫不得空,就到回春堂請位好大夫來,也是一樣的。”

蔣氏深知這沒空請太醫的話,不過是婆婆牛氏的託辭,事實上她覺得婆婆沒必要對趙焯這一支過於刻薄,太婆婆張氏雖然生了嫡子,性情卻是中正平和的,從未說過要為親子爭爵位的話,也不曾為難過錢太姨奶奶母子,趙焯更是一心走科舉仕途,不打爵位的主意,婆婆何必因為面子上過不去,就非得與他們為難?叫外人知道了,只會說公公婆婆不孝不慈,這又何苦?

因此蔣氏有意助張氏一把,便含糊地道:“老夫人放心,孫媳婦這就下帖子請劉太醫過府。外頭的大夫如何能與太醫相比?若是耽誤了琇姐兒的病情,就不好了。”她笑吟吟地看了小錢氏一眼:“正巧,錢姨娘方才還道,鴻哥兒有些不好,怕是剛出生不久,眼睛乾淨,不慎衝撞了什麼,最好還是請太醫來瞧瞧,有什麼該置辦的,就置辦齊全了,別委屈了孩子。還是請劉太醫走一趟,瞧瞧她姑侄兩個吧。”

錢太姨奶奶和小錢氏很想拒絕請太醫給趙琇看病,無奈方才她們才說過趙鴻“病了”的話,為了圓謊,只好閉嘴了。張氏得到了想要的答覆,對蔣氏的說辭頗為滿意,決定要幫她出個頭,就轉向小錢氏:“你方才對你們奶奶說什麼?郡公爺今兒才出殯,全家人都在重孝中,你居然想給鴻哥兒擺滿月酒,穿紅衣裳?你這是要害鴻哥兒什麼都還不懂,就被人罵是個不孝子孫么?什麼叫委屈?先前琇姐兒滿周歲,因為郡公爺的大事,什麼都沒提,姑姑都能為了孝道做到這一步,鴻哥兒做侄兒的就覺得委屈了?即便你不知道規矩,也別口無遮攔,鬧出這等笑話來!”

小錢氏被罵得滿面通紅,錢老姨奶奶的臉皮卻比她厚得多:“你這是在笑話我們錢家不懂規矩?我們錢家再不好,也是侯爺的親外祖家,你算個什麼東西?從前看在郡公爺面上,才把你當正房太太敬着,如今當家的是我兒子,沒把你母子祖孫趕到大街上要飯就不錯了,你擺什麼臭架子?!”又罵蔣氏:“爛黑了心的小蹄子,你沒聽見她怎麼罵你公公的外祖家?你不幫着罵回去就算了,竟還幫她說話,當心我叫大孫子休了你,把我的侄孫女扶了正,她如今生有兩兒一女,肚皮比你爭氣多了!”

蔣氏深感受辱,漲紅着臉,一句話也不說。錢老姨奶奶是個不懂規矩的,可以鬧笑話,但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不能失了體統。

這種屈辱她可以忍受,卻自有人為她委屈。窗外,她六歲的兒子趙澤緊緊地握起小拳頭,透過窗縫恨恨地瞪着屋裡的錢老姨奶奶和小錢氏,他絕不會忘記,母親今日所受之辱,是因誰而來。

他蹬蹬蹬地走向西廂房,那裡是小錢氏帶着三個孩子住的地方,今日兩個大的不在,只有乳母侍候着將要滿月的小弟趙鴻在屋裡。趙鴻的名字是趙玦親自起的,哪怕是在祖父新逝的悲傷時刻,也沒什麼能阻擋父親對這個庶子的寵愛。

乳母詫異地站起身:“澤哥兒怎麼來了?”趙澤板起小臉:“你出去!”乳母面露遲疑之色,趙澤的臉板得更緊了:“我想瞧瞧弟弟,怎麼?難道不行?”

即便覺得不妥,乳母也沒膽子這麼說。小錢氏雖受寵,但蔣氏也不是好惹的,她立刻賠笑着退了出去。屋裡沒了旁人,趙澤走近小床邊,看着床中呼呼大睡的嬰兒,眼中露出恨意。

一炷香之後,趙澤神色驚恐地跑出了廂房,差點兒沒撞上拐角處侍立的春草,但他彷彿沒瞧見她似的,一頭往院外沖了出去。

春草心中犯了嘀咕,回頭看向他來的方向,那不是錢姨娘的屋子么?澤哥兒沒事跑那裡做什麼?又因為什麼事,這般慌慌張張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