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偏西的太陽掛在孟家高高的飛簷斗拱上,正脊瓦上滋生著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蘚,黯淡無光;戧脊縫隙之間攀生著一株株瓦松,綠意盎然,一綠一黑、一亮一暗在潮溼裡掙扎,升騰起一片片薄霧,籠罩著深深的院井。
孟祖母站在東廂房長廊下,她眼鏡後面的眼睛閃著怒火,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顫抖的手拍打著柺杖勾首,“你們以為孟家沒人了嗎,在院裡大吼大叫成何體統!?”
陶秀梅鼻子裡“哼”了一聲,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退著身子往屋門口扭了兩步。
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她想走出屋子與婆婆見個禮,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一時進退兩難。
搖曳的石榴樹枝映照在窗玻璃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孟祖母感覺到冷,生氣消耗熱量,她身上的暖氣在漸漸潰散,往長廊外挪挪身體,陽光越過了廊簷照在她身上,給了她一點點溫暖,驅散了體內一寸一寸的冷。
在年輕的時候,她的個子比姌姀還高,五官清秀,是遠近有名的美人,這會兒,她臉上寫滿了歲月的滄桑,皮膚如枯葉般的黃、皺,頭髮全白了,遮不住頭頂,本來她不必這麼操心,坐在炕上吸吸水煙,攜著粟兒去巷子口轉轉,聽聽哪家又添了小人兒,讓餘媽去送個禧,可是,姌姀性格懦弱,無法與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她必須強打精神維護這個家。
陶秀梅剛進孟家門那年,對人非常和氣,言行舉止有禮貌,手腳勤快,丟下鏟子拿笤帚,嘴巴能說會道,與吶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別,老人心裡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時不時給她一些零花錢,時不時帶她走親訪友,親朋好友羨慕孟家媳婦一個比一個漂亮,老人臉上有光,這樣的好光景維持了不到一年,隨著怡瀾的出生,恬靜的日子結束了。
“婆婆,兒媳給您請安了。”
陶秀梅的聲音把老人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俺承受不起。”
孟祖母嘴裡的話生硬,面目表情冷淡,眉心擰在了一起,幾條深長的褶皺從額頭通到了鼻根,灼灼逼人的眼神讓陶秀梅害怕,她不怕婆婆發火,只怕被逐出家門。
孟家財大氣粗,即使最近幾年生意不景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只要她還是孟家的人,有資格分割孟家的財產,想起要與姌姀母子平分,她就恨。
孟祖母蠕動蠕動乾癟癟的嘴巴,低頭看看身旁的孟粟,“粟兒,陪著祖母走走,你娘身上的香氣太濃稠,嗆得俺想打噴嚏。”
“她不是俺娘!”孟粟把手裡的小馬紮“啪嘰”摔在地上,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圓,自從他住進後院,每天希望孃親去探望他,他等啊、盼啊,整整兩年不見她的蹤影,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在他小時候,孃親每天晚上坐在燈下等爹回家,蘭丫鬟說爹去了前院,娘讓他去前院把爹拉過來,他照做了,爹手裡舉著一本書,把他抱在懷裡,娘把燈窯裡的煤油燈放到了桌子上,爹藉著燈光給他講故事,燈油慢慢減少,他全身睏倦,張著嘴打哈欠,書上的字跡像螞蟻在爬,慢慢的什麼也看不見了,朦朦朧朧看到孃親纖細的手指戳在爹的額頭,佯怒埋怨說:“瞧瞧你把燈熬沒了油,把粟兒熬睡了。”
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記憶,而如今,面對著妖里妖氣的女人,他嘴裡喊不出“娘”這個字。
“吆,俺的粟兒脾氣不小啊,不知隨了哪一個?小模樣有點你爹年輕時候的樣子,可惜沒有他伶牙俐齒。”陶秀梅彎腰撿起地上的馬紮杵在牆角,伸手拍打著孟粟的肩膀,說:“粟兒,你娘開戲園子為了誰,是為了你們姐弟倆以後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你娘說話不繞彎子,有什麼說什麼,咱們孟家這幾年生意慘淡,娘也不能在家裡坐吃等穿,不是嗎?”
石基路上的餘福使勁攥攥手裡的鐮刀,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老太太不發話,他不敢隨心所欲,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擰擰鼻子,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樹下。
中院火房傳來了蒜臼子搗東西的聲音,一下一下搗在餘福的心上,今天黃忠要離開孟家,也許再也不回來了,二人在一張酒桌上喝過酒,杯觥交錯無話不說,這麼多年兩人的感情已經變成了割捨不了的親情。
孟祖母用柺杖敲敲廊柱子,看著心不在焉的餘福說:“餘福,把這把鐵鍬拿走,它礙俺走路了。”
餘福打了個激靈,他把鐮刀插在後腰上,三步兩步竄進了長廊,抓起地上橫倒的鐵鍬,沿著長廊往南走,把鐵鍬杵在耳房門口,轉身看著孟祖母,結結巴巴地問:“老太太,您口渴嗎?”
孟祖母搖搖頭。
“俺去耳房喝口水。”
“去吧!”孟祖母擺擺手。
餘福扭身鑽進了耳房,撅腚哈腰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酒瓶,裡面裝著半瓶高粱燒,這是上次他和黃忠喝剩的,他把酒瓶裝進褲兜裡,走近門後的水缸,抓起牆上掛著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咕嘟咕嘟”灌進了喉嚨,扔下瓢,用衣袖抹著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
陶秀梅像個喋喋不休的演說家,口若懸河:“婆婆,不講別的,現在錢不當錢,沒有千八百的大洋很難娶個富貴人家的閨女做媳婦。”
孟祖母不想守著孫兒與陶秀梅掰持,她拄著柺杖沿著長廊往南走了幾步,眼神瞅著餘福,“餘福,用你手裡的鐮刀把石榴樹上的枯枝修剪修剪,你瞧瞧,它們夾在茂盛的枝杈間那麼扎眼,一塊臭骨頭壞了一鍋湯,乾脆,清除它們。”
陶秀梅聽出了婆婆的話外音,她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操起胳膊走近廊欄杆,身體一側倚靠著廊柱子,眼睛窺伺著老人臉上的表情。
前天在酒桌上,李奇說他家在威縣城有三層樓高的賓館,有一個很大的皮草店,在趙莊有一個熟皮子作坊,有一百多畝山坡田,在永樂街有一家大煙館……可惜哥哥沒有子嗣,他只有一個女兒,是他四姨太生的,今年剛五歲,為了不讓李家的財產落入外人的手裡,李家長輩打算給唯一的孫女招個上門女婿。
李奇的話讓陶秀梅心潮澎湃,倘若攀上家財萬貫的李家,她就不用看孟家人的臉色了。
陶秀梅溜精八怪,卻鬥不過嚚猾的李奇,家裡人好言相勸她不聽,外面男人一句話哄得她忘乎所以。
街面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家的陰險毒辣,為得到玉芬嫂家五畝耕田,害死了玉芬嫂的男人,孟家有一百多畝水澆地,還有三個鋪子,這是塊看得見、吃不著的肥肉,正月十五陶秀梅撞進了李奇的懷裡,本是機緣巧合,不成想李家利用了這個機會,鋪設了一張吞噬孟家的網。
“婆婆,許家是坊子地界的富甲,敏丫頭如果是許家的至親,俺也不會反對,她不是,她只是許家的一個丫鬟,憑咱們孟家怎麼能娶一個丫鬟做媳婦呢。”
“你說什麼?”孟祖母站住了腳,伸手撫摸著孟數的頭,“粟兒,你娘太自以為是了,敏丫頭雖然沒爹沒孃,許家舅老爺把她當親孫女對待,咱們孟家與許家噶親是你爹和你孃的主意,你娘一心贊成這門親事,託了程四娘和你大哥去下聘禮,許家不捨得讓丫頭給人家做養媳婦,你大哥說會把丫頭當小姐一樣對待,許家人才點了頭,敏丫頭到了咱們孟家變成了使喚丫鬟,每天從早上忙到日頭落山,沒喊一個苦字,咱們孟家有愧呀,既然你娘有這個打算,祖母現在就把這門親給退掉,給敏丫頭另找戶好人家。”
老人的話帶著心酸,顧慶坤把三丫頭寄養在孟家不是給孟粟做養媳婦,是希望丫頭在戰亂中平安長大,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不能說,也不能把丫頭攆出孟家,黃忠說上個月顧家二丫頭犧牲在沙子口,時年十七歲,正值豆蔻年華,讓人心疼。
“婆婆,事情不能這麼說,街上有養媳婦的家庭很多,哪個養媳婦能與主家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哪家養媳婦不幹活,咱們已經對得起她了,再說孟粟長大了不一定非要娶敏丫頭做媳婦。”陶秀梅把蘭丫鬟的話禿嚕出了口。
孟祖母心裡悲切切的,不想與胡攪蠻纏的陶秀梅爭辯,心裡有話當著孟粟的面也說不出口,躊躇了一會兒,老人前穹著身體往前走,東南牆根下橫放著幾根乾枯的棍子,牆角風颳擦起一層層腐朽的木屑在半空漂泊,旁邊生長著一株金銀花,綠油油的葉片之間夾著不大的花束,蜿蜒的蔓藤隨風飄曳,在牆隈上投下搖搖欲墜的影子,獨木難支,老人拄著柺杖彎下腰,抓起地上一根棍子支撐住金銀花的枝幹,牆頭上的勾頭瓦墜落一滴滴水珠,落在她稀疏的頭髮上,她打了個冷顫,天是熱的,風也是熱的,吹化了水珠,灑在斑駁的青磚上,順著磚坯縫隙流淌,像是一串串眼淚,歲月如梭,時光飛逝。
玉芬嫂娘三個現在居住的房子是孟家的老屋,當年她用嫁妝買了一條漁船,男人用這條船運送貨物,掙了錢蓋了這處院子,請了風水師做了佈局,請了最好的雕刻師傅鐫刻了門楣與廊柱,三進三出的院子建成後,孟家人不再住蓬牖茅椽的房子,多年不走動的親戚不請自到,每天車馬盈門,院裡賓朋滿座,笑聲朗朗,十多年前日本人霸佔了坊子,老太爺雖然沒有文化,有一顆赤膽忠心,拿出多半積蓄支援八路軍抗日,陶秀梅進門那年,孟家只剩下了個空殼,即使這樣,在怡瀾過百日那天,孟家照樣辦了一次宴席,在這個院子擺了十幾張酒桌,染了幾百個紅雞蛋。
時過境遷人依舊,物是人非事事休,孟祖母緩緩轉過身,仰起頭眺望著院子,陽光籠罩著三間北堂屋,似乎看到手託著食盤的丫鬟穿進穿出,陶秀梅抱著嬰兒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臉上沒有一絲笑模樣,一會兒顰眉蹙頞嫌棄酒桌上的人太吵,吵得她頭疼腦脹,一會兒妄自尊大地大聲斥責丫鬟笨手笨腳。
大家上前恭喜孟家添了一位千金,陶秀梅臉上明顯掛了一層嫌惡,耷拉下了嘴角,“千金”兩個字刺疼了她的心,孟祖母礙於臉面,覥著老臉討好陶秀梅說:“咱們孟家旁的不缺,就是缺丫頭,怡瀾一出世,你不曉得你公公多高興,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孟家從太祖爺那輩數,都是兄弟,沒有姊妹,而今,你為孟家生了個姑娘,俺們都稀罕,真是的,數兒出生在青島,滿月酒咱們孟家沒辦,在趙莊生兒子家庭請酒席也沒有這樣體面。”
陶秀梅冷笑了一聲,“是嗎?你怎麼不說說你們孟家幾輩子單傳呢。”
孟祖母攥緊了顫抖的拳頭,被一旁的老太爺攔住了,當著親戚朋友的面教訓兒媳婦著實抹不開面子。
觀其行而知其言,聞其言而知其心,從那以後,孟祖母的心裡一直窩著一團火,為了體面她只好忍氣吞聲,總以為時間長了,陶秀梅能有所收斂,沒想到她生下粟兒後更是得寸進尺,經常在飯桌上無理取鬧,攪得孟家院子雞飛狗跳,自那以後大家不在一個院子吃飯,好端端一個大家庭四分五裂,老太爺在怏怏不樂之中病倒,在炕上躺了三個多月撒手人寰。
想起寬以待人的老頭,孟祖母滿目淒涼,她把柺杖夾在腋下,從鼻樑上摘下眼鏡,用衣襟擦擦鏡片,心裡唸叨:老頭子,俺老了,這個家俺撐不下去了,家不和外人欺,你說讓俺怎麼辦?
餘福把老人憂鬱的神情看在眼裡,他來孟家十多年了,親眼見證了孟家的興盛,與今天的蕭瑟,他不由自主握緊了大拳頭,怒視著在長廊裡扭來扭去的陶秀梅。
餘福的表情動作沒逃過老人的眼睛。“餘福,你不要杵在那兒,把那些剪下來的石榴樹枝放到火房去。”
“是,”餘福一邊應答著,一邊撿起地上幾根樹枝,用手裡的鐮刀掃掃衣襟,快步繞過長廊。
火房裡,淡淡的蒸氣在屋子裡飄渺,黃忠站在案板旁邊,把搗好的雞蛋皮一勺一勺裝進茶葉桶裡。
餘福輕手輕腳邁進了火房,把手裡的樹枝子扔在灶臺下面。
“餘大哥,您來的正好,這是給二少爺的,每天吃飯前給他喂一勺。”黃忠走近東窗戶,把茶葉盒放在窗臺上,“敏丫頭說放這兒,一進門就能看到。”
“你這個人好沒有規矩,這是你的差事,你不能安排俺一個粗人去做婆婆媽媽的事情。”餘福的淚順著話流淌,他急忙吸吸鼻子,抓著衣袖擦擦臉,“你是知道的,俺笨手笨腳,哪會伺候人啊?老太太和二少爺離不開你,俺也離不開你。”
黃忠沒說話。
“黃兄弟,俺等你回來,你做的豬油湯圓真好吃,來年你再做給俺吃。”
“餘大哥,”黃忠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盒紙菸,從裡面掏出一支塞進餘福的嘴裡,彎腰從風箱上摸出一盒火柴,擦出火苗,雙手捧著送到餘福的嘴邊,“俺沒有什麼好東西送您,您喜歡抽菸,今早上俺在街上買了兩盒煙,一盒送給了鄧大哥,一盒送給您,鄧大哥值得信任,有事您去喊他一聲。”
餘福用手捏著菸捲嘬了一口,把菸捲又抽了出來,低聲說:“這盒煙俺留著,留著你回來俺再抽。”
餘福性格外向,卻不會說話,不擅長用語言表達心事;黃忠性格內向沉穩,說話做事小心謹慎,他是當著真人不說假話,“餘大哥,這幾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顧,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幫俺縫縫補補,俺心裡感激,卻沒給她說一句感謝的話,俺沒什麼送她,給她買了一些布頭和線,還有一件事,天熱了,敏丫頭腳上的靴子該換下來了,麻煩嫂子找鄧家媳婦給丫頭做雙鞋子。”黃忠彎腰從地上抓起兩個包袱,遞給餘福一個大的,“這裡面是俺的幾件舊衣服,拿給鄧家嫂子,讓她打幾張做鞋子的袼褙。”
餘福強忍住眼淚,不讓自己崩潰,一時忘記了回答黃忠的話,時間在這一刻悄然無聲,風敲打著窗欞,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層灰塵,外面的天看不清顏色,陰沉沉的;兩人的喘息聲在水蒸氣和熥飯的味道里漂浮。
餘福彎腰把燃燒的菸頭在灶堂口碾滅了,把半截子菸捲裝進了衣服口袋裡,從褲兜裡掏出半瓶酒,走到碗櫃前,打開櫃門從裡面拿出兩個碗放在案板上,把半瓶酒均勻地倒進兩個碗裡,抓起一碗遞到黃忠的手裡,“黃兄弟,咱們哥倆再喝一碗酒。”
二人舉起酒碗,“啪”碰在一起,一飲而盡。
餘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伸出大手抓住黃忠的手,淚水滾到了他的下巴頦,掛在他的鬍子上。“黃兄弟,俺心裡有句話一直想說,沒好意思說出口,在俺兩口子心裡,你就是俺的兒子,你,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俺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能再失去你。”
“餘大哥,您大俺十幾歲,您在俺心裡就是長輩。”
餘福使勁攥著黃忠的手,“孩子,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俺在孟家等你,咱們不見不散。”
前院裡,姌姀提著裙襬走出了東廂房,她一抬頭與陶秀梅打了個照面,兩人對視了一秒,都沒有說話。
孟粟看到姌姀揚起了笑臉,“大娘,您帶俺上街玩玩吧。”
“粟兒,你去找黃忠,讓他帶你去繩子衚衕喂小狗,聽說那三隻小狗肚子可大了,咱們家的剩菜剩飯不夠它們吃,黃忠準備上山下夾子,捕捉野兔餵它們。”
“黃叔叔要回老家,他沒時間帶俺去玩。”
姌姀一怔,語氣磕巴:“他回家做什麼?”
“黃忠來咱們孟家六年多了,一直沒回家看看,他說昨兒做夢夢到了他的妻兒,俺讓他回去燒幾張紙錢。”孟祖母提起柺杖在牆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打斷了姌姀的話。“這是人之常情,俺準了他的假。”
姌姀意識到自己失態,她急忙站起身,提著裙襬走到老人面前,右手扣住左手,右腳向後撤了一步,微微俯身,頜首低眉,“婆婆,兒媳婦今天早上沒給您去請安,請您老多多原諒。”
“姌姀呀,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俺心裡豁亮。”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騰出右手掌做了個起來的動作,在老人心裡,姌姀是個好女人,溫柔賢惠,沒有防人之心,不喜歡湊熱鬧,大多時間坐在後院陪她聊天散悶,話兒也不多,手腳勤快,經常搶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對待孟粟愛如己出,街上的人還以為孟家兩位少爺都是大太太所生。
“姌姀,哪個惹你生氣了,瞅瞅你眼淚巴叉的,是不是想家了呀,你爹與俺歲數不相上下,他身邊沒個人照應怪可憐的,你和孟數回去住個一年半載,在他身邊儘儘孝。”
“婆婆,是俺的父親給俺寄來一封信,見信思鄉,心中淒涼,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方才妹妹好心勸了俺幾句,俺已雲開霧釋,姍姍來遲望婆婆莫怪。”
“姌姀呀,俺真羨慕你的爹兒女雙全,人都說養兒防老,其實女兒才是爹孃的小棉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不是做孃的誇口,俺的兒子很是孝順,他自小出門求學,東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一個人在街面上撐著買賣不容易,他再不容易、再忙也不會忘記家裡有個老孃,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菸絲給俺,俺歲數大了,精神也不濟,要顧著院裡,又要顧著孫兒,裡裡外外多虧你幫忙,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俺做不動的你大包大攬,俺悶了,你陪著俺聊天解悶,說心裡話,不需要你們多孝順,俺還能活幾年,只要你們年輕人夫妻情長,子女乖巧,俺死也瞑目了。”
老人最後一句話讓姌姀無語凝噎,哆嗦著嘴唇喊了兩個字:“婆婆!”,最近幾天婆婆的腰彎了下去,走路低著頭,腳步比平時慢了三四倍,眼睛深陷了下去,面頰如揉團的宣紙一樣皺巴巴的、蒼黃黃的,腦後的髽髻沒有小孩拳頭大,可憐的老人,一生在為子孫操心,從來不肯向命運低頭,不會自恃清高,不會低三下四。
陶秀梅張牙舞爪打了一個哈欠,扭腰晃腚竄到老人身邊,“婆婆,俺去火房燒壺水,給您沏壺茶喝。”
“粟兒娘,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忙你的去吧。”
“婆婆,俺想去抽支菸,有時間再聽您的教誨。”陶秀梅把手帕塞進衣襟裡,轉身沿著長廊往北走,穿過了月洞門,她從手提包裡摸出半盒煙攥在手心裡,抽出一根塞進嘴裡叼著,掏出打火機擦出火苗點燃菸捲,深深吸了一口,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煙,眼睛穿過煙霧斜視著冷冷清清的院子,昔日的喧譁已不存在,門框、牆壁上的油彩剝落,屋頂瓦片之間被雜草覆蓋,叉竿支撐的窗戶輕輕搖晃,發出乾裂的聲音,密密麻麻的蜘蛛網布滿牆角,犄角碎石瓦片之間傳出低沉的蟲鳴,中院與窗明几淨的前院判若雲泥,陶秀梅越想越生氣,她尥起腳在地上狠狠跺了兩下,蘋果樹上的麻雀聽到聲音拍打著翅膀飛了起來,落在東面火房的屋簷上。
黃忠肩上揹著一個小包袱,大踏步走出了火房。
餘福踉蹌著腳步走在黃忠的身後,半碗酒下肚他醉了,被風一吹,他身上的血往臉上跑,變成了大紅臉,跨出門檻,他把手裡的包袱扔在地上,帶上兩片門板,蹲下身把掛鎖插進門鼻子裡,嘴裡嚼著最清醒的話:“火房以後不能敞著門,這院裡住著黃鼠狼,她不安好心,大太太吃過她的虧,換成俺早就一鐵鍬劈了她。”
“餘大哥,您醉了,今天俺不該與您喝酒。”
“俺沒醉,這半碗酒算什麼,你是知道的,平日裡俺能喝三大碗。”餘福的確能喝酒,今天也許是心情不好,也許是沒有下酒菜,他醉了,腦袋瓜子不靈光,眼神也不好使,他沒看見院裡站著陶秀梅。
黃忠從地上拉起餘福,低聲說:“二太太在那邊。”
“俺不怕她,她有什麼了不起,俺要報仇,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黃忠急忙打斷餘福的話,“餘大哥,老太太牙口不好,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黃豆醬,每頓飯給她挖一勺。”
“你絮叨多少遍了,俺的耳朵聽出了糨子。”餘福雙手抓著黃忠的胳膊,吼了一嗓子:“黃兄弟,俺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喝酒。”
“黃忠,你們包袱裡藏著什麼東西呀?”在孟家院子裡,陶秀梅不討厭黃忠,畢竟是這個男人在照料兒子,餘福的醉話讓她忌憚又懷疑。
黃忠向陶秀梅彎腰施禮。
餘福梗著脖子站在一旁,面色凜若冰霜。
“二太太,俺要出趟門。”黃忠囁嚅。
“去哪?”陶秀梅明知故問。
“俺回家給親人省墓。”黃忠是個有城府的男人,對陶秀梅的厭惡不會表現在臉上。
“你們偷了孟傢什麼東西,拿過來讓俺瞧瞧。”
“是幾件換洗的衣服。”黃忠從肩上拽下包袱,一隻大手託著,另一隻手慢慢打開,裡面是一套疊得闆闆正正的青布衣褂,一頂嶄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旁邊還有一雙黑布圓口布鞋。
餘福醉眼惺忪瞥了黃忠手裡包袱一眼,他的心猛地一顫,他酒醒了,心被蠍子蟄了一下,疼!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
今天早上黃忠在永樂街壽衣鋪子買了這套新裡、新面的衣褂,他要穿著這套衣服赴死,穿著破衣爛衫他怕婆姨見了心疼。
“粟他娘,你在這兒做什麼呢?”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月洞門口,老人把一切看在眼裡,悲從心起,在她心裡黃忠是孟家的人,不能死在她的前面,她哆嗦著身體,繞過陶秀梅走近火房門口,擎起顫抖的手,老人想撫摸一下黃忠的臉,她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了下來,用手撩起斜衣襟,從裡面摸出幾個銅板,送到黃忠手裡,“俺身上只有這麼多,回來路上你僱輛馬車,不要爬山越嶺,你快去快回,俺和粟兒離不開你。”
“俺身上帶著盤纏。”黃忠推辭不要。
“你再推辭俺就生氣了。”老太太假裝生氣地怒起了臉。
“謝謝老太太,您老好好保重。”黃忠攥著銅板,給老人鞠躬九十度,“多謝您老不嫌棄,讓俺在孟家安安穩穩生活了六年多。”
“別磨嘰,天黑了路不好走。”老人擎起胳膊擺擺手,“去吧,去吧!”
孟祖母目送著黃忠往大車院去的背影,對一旁的餘福說:“餘福,你醉了嗎?”
“沒,沒有!”餘福一見到孟祖母腦子就清醒了,他吞嚥著嘴裡殘留的酒渣,擎起手撓撓額頭,“剛才俺跟黃師傅喝了口酒,忘記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老太太,您懲罰俺吧。”
“哼,欲成方圓而隨其規矩,這件事先放下,以後有時間咱們好好理順理順,你先替俺去送送黃師傅。”
“是!”
餘福把黃忠送出了大車院,在院門口二人相視而笑,那抹笑帶著無奈與淒涼,如鯁在喉,說不出一句道別的話。
街上穿梭著幾個小商販,在巷子口叫賣著,玉芬嫂手裡抓著一把破掃帚,弓腰哈背清掃著繩子衚衕,聽到孟家大車院門響,她也沒有抬頭,黯淡的眼神瞅著地面,一綹綹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腳下,她腳上是一雙補丁摞補丁的鞋子,看不清本來面目,露著前面的腳指頭。
玉芬嫂每天從早上忙到夜晚掌燈,無論衚衕多髒,她都不會拿起掃帚掃一掃,今天真是奇怪了,黃忠的眼睛瞵視著門前溼乎乎的地面,隱隱約約能看到雜亂無章的大腳丫,他一激靈,昨天晚上他帶著裘兆熠從繩子衚衕跑過,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麼,樑子說她是個好女人,值得信任,在這一刻他信了。
“大太太會照顧她們娘三個的,你放心。”餘福垂著頭,向北面擺擺手,“黃兄弟,你走吧!”
黃忠沿著繩子衚衕走下去,走到玉芬嫂家斷牆外面,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有意無意往院井裡掃視了兩眼,一個盛滿水的大木盆放在北牆根下,藍天白雲鋪在水面上,給這個殘破的小院增添了一抹亮麗的色彩,兩隻母雞站在盆沿上低頭啄水,不停地搖頭擺尾,水珠濺在地上坐著的孩提臉上,孩提從地上抓起一撮泥漿塞進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哈喇子與泥漿在他的下巴頦上流淌。
玉芬嫂家的大孩子踩著一摞磚頭趴在牆頭上,嘴裡疊聲呼叫:“娘,娘,弟弟在吃土。”
玉芬嫂好像沒有聽見孩子呼喚,她繼續掃著地面,從牆角掃出一些砂土攤平在凹凸不平的腳印上。
“黃伯伯你去哪兒?”扒牆頭的孩子看到了黃忠,咧開小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齒。
“豆莢,你梁伯伯明天回來,會給你帶好吃的。”
玉芬嫂家大小子叫豆莢,今年剛三歲,個子不矮,說話晚,上半年還不會叫人,此時說話叭叭的,“樑子伯伯昨天給俺娘說過,他說,他會回來的。”
“豆莢”玉芬嫂垂著頭喊了一聲,沒有了下文,掃帚與地面摩擦的聲音蓋過了她的喘息聲。
黃忠從身上掏出孟祖母給他的銅板放到豆莢的手裡,悶頭往前走,樑子去了淺灘壩口,臨走囑咐他照顧玉芬嫂娘三個,他答應了,今天他也要離開趙莊,以後誰來照顧這家可憐人?
走到衚衕拐角處,從草垛子後面鑽出三隻小狗,汪汪叫了兩聲,躺在梧桐樹下的大黃狗慢騰騰站了起來,一瘸一拐走到黃忠面前,伸出舌頭舔舔他的褲腿。
黃忠心裡淒涼淒涼的,他離開孟家沒帶走一根草、一口吃的,他把多年的積蓄放在了另一個包袱裡,留給了餘福,餘乘楓打算留在趙莊,替二弟在父母身邊盡孝,留在趙莊需要住的地方,那錢能買處院子,或者買間鋪子。
黃忠拍拍大黃狗的頭,站起身沿著崎嶇不平的、疙疙瘩瘩的羊腸小路往山上走,風吹動著他斜飛的劉海,撩撥著他悲憂的心情,沒事的時候他就喜歡爬上山頂,眺望坊子礦區的天,烏黑烏黑的雲被河水隔在山的那邊,他的親人也留在了山的那邊,這麼多年,他回去過幾次,偷偷去,偷偷回,這次他沒想回來。
麻雀在頭頂盤旋鳴叫,微風吹來,麥苗起起伏伏,伴著嘩啦嘩啦的彌河水撞擊著田野、大地、青山,黃忠猛地站住腳,回頭看著山下,孟家院子靜謐古樸,青磚黛瓦托起一片潮氣,在陽光下五光十色,玉芬嫂家的屋子顯得更加矮小,屋頂上的瓦片破碎不堪,四周的斷牆危如累卵。突然耳邊傳來了狗叫,低頭看過去,四隻黃狗已經跑到了他的身後。
黃忠半蹲下身體,用手背往山下驅趕它們,“快回去,不要跟著俺,敏丫頭回來找不見你們會傷心的。”
抬起頭遙望著山下,玉芬嫂懷裡抱著幼兒,手裡拉著豆莢站在她家的斷牆外面,風颳著她頭上的破圍巾,遮住了她灰暗的臉,這個鏡頭多像婆姨和孩子送他去上工,那個時候二小子還沒有出生,婆姨挺著大肚子,拽著大小子,向他招手,囑咐他:“幹活的時候豎起耳朵、瞪大眼睛,注意安全……”淚水模糊了黃忠的視線。
孟家兩片厚重的街門被人從外面叩響。
“餘福,你去看看誰來了?”孟祖母往長廊外傾斜著身體,眼睛注視著搖晃的院門。
餘福晃晃悠悠穿過影壁牆把手裡的包袱扔在耳房門口,急衝衝鑽進了門洞子,沙啞著聲音問:“誰?”
“餘伯伯,是俺!”
餘福的心抽動了一下,是巧姑的聲音。今早上兒子一家四口離開了袁家鋪子,難道是他們出事了嗎?他猛地抓住門閂,剛要拉開門,想到了長廊下站著的孟祖母,他扭頭看著老人。
“姌姀,俺聽出了巧姑的聲音,你快讓餘福打開門讓她進來。”
孟祖母知道巧姑是無事不登門,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稟告,陶秀梅在月洞門口徘徊,這門開也要開,不開也要開。
門開了,巧姑站在院門口外的臺階上,她腦後的髽髻翠簪輕綰,額頭沁著大顆大顆汗珠子,黏溼了她額前兩縷劉海,順著腮幫子流到了她白皙的頸部;一件碎花斜襟長褂耬著她窈窕身段,一條青布褲,褲腿鑲著一圈褐色的綴邊,上面各繡著一株臘梅花,花瓣上黏著點點泥巴。
餘福往門後閃閃身子,給巧姑讓出一條路。
“二太太在院裡嗎?”巧姑碾著腳尖往院裡眺望,嘴裡嚼著汗珠子,“俺今天是來找她的。”
巧姑的話讓餘福吃驚,他一時不知道怎麼應答。
姌姀把餘福的神情看在眼裡,她低頭看著孟祖母,小聲說:“婆婆,俺過去問問巧姑到咱們孟家來做什麼。”
“她來的正好,俺正想找個繡工,幫俺的新棉襖衣衿上繡幾朵牡丹花,在趙莊找不出比她還手巧的繡娘。”孟祖母眼睛瞥斜著月洞門口,嘴裡的話前言不搭後語,“人可真不能唸叨,今中午,俺一邊續著棉襖,一邊心思怎麼向巧姑開口。”
陶秀梅不動聲色地瞵視著門洞子方向,陽光斜照在巧姑的身上,細緻的臉蛋映著水的亮,清澈的大眼睛帶著淺淺的憂慮,微張的嘴唇豐澤欲滴,這是一個從骨子裡散發著柔美的女子,讓她嫉妒。
“婆婆,讓一個寡婦進孟家的門,您不怕街上人說閒話嗎?”陶秀梅算是找到了出氣筒,語氣裡帶著嫌棄,“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明面是開旅店,暗地裡與男人勾三搭四。”
“粟兒娘,你留點口德吧,巧姑不是那種人。”孟祖母聲音不高,語氣嚴厲,“說別人的時候先拿鏡子照照自己,守著粟兒俺已經給足了你面子,不要給你臉不要臉,你蹬鼻子上臉不知好歹。”
陶秀梅啞然,她沒想到婆婆會為了巧姑勃然大怒,她只能吞聲忍氣,識趣地往旁邊撤撤身子,把胯部斜靠在圍欄上,把手指頭裡夾著的菸捲送到嘴裡嘬了兩口,吸不出一絲火,菸捲不知什麼時候滅了。
姌姀提著裙襬走進門洞子,向巧姑笑了笑,語氣親暱:“瞧瞧你滿臉汗水,什麼事情讓你如此著急把火。”
“大太太,您好!”巧姑往後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向姌姀行了個萬福禮。
“巧姑娘,你不必多禮,老太太和二太太在院裡,你是找老太太嗎?”姌姀提醒巧姑說話注意,院裡不止一個人。
“回稟大太太,那個許家舅老爺讓俺給二太太捎個話,問問你們孟家為什麼要欺負敏丫頭。”
姌姀愕然,她不明白巧姑話裡的意思,但聽到小敏的名字,她滿心、滿臉歡喜。“巧姑娘,你是說敏丫頭回來了嗎,是許家舅老爺把她送回來了嗎?”
巧姑搖搖頭,“大太太,俺找老太太和二太太。”
“好,你快請進!”
巧姑跟著姌姀走進了院子,她先給孟祖母見了禮。
“巧姑娘,什麼風把你吹到了俺孟家,真是稀客,稀客。”孟祖母目不斜視地打量著巧姑,越看越讓她稀罕,有一次四嬸說漏了嘴,說巧姑是個好女子,在街面上嘻嘻哈哈都是裝的,老人聽了輾轉反側睡不著,巧姑蕙質蘭心、心靈手巧,做孟家的孫媳婦有過之無不及,可惜孟數在青島娶了妻子。
“稟告老太太,俺是個跑腿的,也是個傳話的。”巧姑把雙手放在腹部,低垂著頭,眼睛盯著腳面,“俺來孟家是情非得已。”
陶秀梅點燃了半拉菸捲,使勁嘬了兩口,吐了一口菸圈,操起胳膊走近巧姑,挑著眉梢斜楞著半空,嘴裡跑出一連串問號:“你傳誰的話?替誰傳話?俺孟傢什麼時候需要你這個女人傳話了!”
“許家舅老爺讓俺給二太太捎個話,你孟家丫鬟哪兒來的膽量欺負敏丫頭?!”擱平常巧姑在街上碰見陶秀梅都躲著,今天有許家舅老爺撐腰,她來了底氣,出口的話如晴天霹雷,炸得在場的人面面相覷。
陶秀梅把菸捲從嘴裡抽出來扔在地上,眼珠子提溜轉,敏丫頭進孟家門四個多月了,她早應該去探望探望親家,她忙著與李奇打情罵俏,忘記了這檔子事兒,今天許家人找上門,讓她心驚肉跳,程四娘說許家舅老爺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赤頭鬼,模樣兇惡,脾氣暴躁,一句話不稱心如意,就變成了炸毛的獅子,逮誰咬誰,許家的人都順著他毛捋,外人更不敢招惹他。
“巧姑娘,街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孟祖母往前一步,抬起頭盯著巧姑的臉問:“你快說說,別讓俺著急。”
巧姑把在永樂街上見到敏丫頭、遇到盛氣凌人的蘭丫鬟、姜寡婦拔刀相助、舅老爺勃然大怒,添枝畫葉敘述了一遍,她唯獨把小敏買了金家房子的事情省略掉了。
“一定是你這個賤女人為了錢跑到許家討賞,故意埋汰我們孟家,今天,今天俺要教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陶秀梅眼珠子落在耳房門口旁邊的鐵鍬上,她瘋了似得竄了過去。
餘福眼疾手快,搶先陶秀梅一步抓起了地上的鐵鍬,氣憤地怒視著陶秀梅,大聲質問:“二太太,老太太在這兒站著呢,你想做什麼?”
“你把鐵鍬給俺,俺要劈了她!”陶秀梅想借題發揮,餘福她打不過,姌姀有老太太庇護,她打不得,打巧姑是讓在場的人看看,她不是個軟柿子誰想捏就捏。
餘福大臉漲得紫紅,他恨日本鬼子,恨與狗漢奸李奇穿一條褲子的陶秀梅,他的恨聚到了手腕上,握著鐵鍬的手青筋暴起,大腳板“撲騰撲騰”砸著地面,瞋目裂眥,嘴巴里打著酒嗝:“俺先劈了你!”
陶秀梅沒想到餘福也站在巧姑那邊,看著頭頂寒光閃閃的鐵鍬她怛然失色,語氣結巴:“餘福,你敢打俺,俺是你的主子。”
“呸!你是誰的主子?你不要用主子身份要挾俺,俺不怕,俺要替你主子教訓你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餘福想起死去的兒子,想起離開孟家的黃忠,想起老爺被一頂綠帽子壓得喘不動氣,他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一鐵鍬劈死陶秀梅。
孟祖母冷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彎腰把孟粟摟在懷裡,轉身面對著東廂房站著,沉默無語,昨天兒子說要殺了陶秀梅,被她制止了,她怕,怕孫兒和孫女長大了知道了母親死在父親的手裡,無論是對與錯都無法解釋。
“婆婆,”姌姀走到老人身後,她想讓婆婆出面制止發狂的餘福。
老人擎起皺巴巴的大手在耳後擺了擺,沒說話。
餘福手裡的鐵鍬閃著寒光,陶秀梅瞪大了驚慌的眼睛,節節後退,後背撞在影壁牆上,她猛地清醒,跌跌絆絆跑向院井,蓮花缸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繞著蓮花缸轉圈圈,她剛想喊“婆婆”,她的話還沒出口,餘福大拳頭砸在蓮花缸裡,濺起一溜溜水花迸在她的臉上,嚇得她抱著頭往前堂屋門口跑,她想竄進姌姀的房間。
“餘福,你不要砸壞了門窗。”孟祖母敞著嗓子喊了一聲。
這個檔口餘福追到了前堂屋門口,聽到老太太吆喝,他停頓了一下,手裡揮舞的鐵鍬停在半空,俄頃,他霍地掐住陶秀梅的後脖頸,用力往後拽。
陶秀梅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只感覺一根繩子勒住了她細長的脖頸,氣管似乎被淤泥堵住了,喘氣不順,腦袋嗡嗡的,身不由己往後趔趄,腳上的皮鞋被門檻絆掉了,她赤裸裸著雙腳往後退,“噗通”摔在石基路上,鵝卵石硌疼了她的屁股,她哪有時間顧及疼,雙手摁在地上,張著嘴大口殃氣。
餘福手裡的鐵鍬在半空畫了一個圓,直奔陶秀梅的腦門。
“餘福,咱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你為什麼要要俺的命啊?”陶秀梅變成了磕巴,她一邊用胳膊護住腦袋,一邊央求:“老爺對你不薄,衝著老爺對你的好,你也不應該這樣對俺。”
“你放屁!”憋在餘福心裡的話不是這三個字能代替的,他腦海裡湧出許多過往,孟粟出生前一年他兩口子來到了孟家,孟老太爺敬重他家兩個兒子參加了抗聯,把他兩口子當家人一樣對待,老爺把他當兄弟,為了報答孟家收留之恩,他兩口子盡心盡力照料院裡的每個人,卻沒換來陶秀梅一個笑臉,這也罷了,這個女人正月十五出趟門竟然勾搭上了獐頭鼠目的李奇,她把老爺的臉面放哪兒了?“你,你還有臉提老爺……”
眼瞅著餘福的鐵鍬就要落下來了,姌姀氣喘吁吁走下了長廊,“餘大哥,您手下留情!”
餘福回頭看了一眼姌姀,“大太太您甭管,今天俺要劈了她扔進彌河喂王八。”
“婆婆,您快讓餘福停下來,您瞧瞧,把粟兒嚇壞了。”姌姀再次把臉轉向孟祖母,近乎哀求:“婆婆,待會兒許家就要來人,傷著誰都不合適。”
孟祖母緩緩轉過身看著餘福,咳咳沙啞的嗓子唸叨:“餘福,你喝醉了嗎?”
“俺沒醉!”餘福把手裡的鐵鍬“啪嘰”拍在石基路上,火星四濺,震耳欲聾的響聲驚飛了石榴樹枝上的麻雀,抖落一地石榴花和樹葉。
餘媽的身影出現在門洞子,她把院裡的一切看在眼裡,她顧不得與老太太和姌姀打招呼,放下手裡的木盆,風風火火繞過影壁牆,直奔餘福,扎煞開胳膊擋在陶秀梅的身前,“餘福,你要幹什麼?放下你手裡的鐵鍬。”
陶秀梅見到餘媽彷彿見到了救星,她出溜站起身來,雙手抓著餘媽的肩膀,“餘媽,快救救俺,你家餘福瘋了。”
“你讓開,讓俺打死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看到婆姨站在眼前,餘福的眼淚湧出了眼眶,他真想告訴婆姨,二小子被日本人殺害了,陶秀梅是日本人的走狗,殺了她替兒子報仇。
“你怎麼啦?”看到餘福無緣無故淚流滿面,餘媽心酸不已,她撇開陶秀梅走過去,從懷裡掏出手帕,踮起腳尖一邊擦拭著丈夫腮幫子上的淚水,一邊嗔怪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好好說話。”
“他餘媽,其他事情先放下,你在院裡照顧二少爺,讓餘福去火房燒壺水,準備沏茶迎接親家公。”孟祖母向餘媽遞了個眼色,“俺孟家有規定,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白天都不許喝酒,今天你家餘福破了規矩,俺有時間再收拾他。”
葫蘆街上,莊稼漢敞著懷,肩上扛著蘆葦做的草人,“撲騰”著赤裸裸的大腳丫往西邊的河道而去,河壩上的麥子已經抽穗,再有一個多月要收成,應該高興,他們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日本人的告示貼在走馬樓上,今年除了給地主家必交的租賃費,還要每畝地給日本人上交三分之二的糧食,認真算算一年到頭白忙活,只賺了一些野菜充飢,誰也高興不起來。
翟子婆姨手裡抓著半拉瓢,晃晃悠悠走近了李老槐家院門口,李家在這條街上可以說滿夠排場,三間大北房,磚礆牆裙有半米高,門口左右各一棵枝繁葉茂的柿子樹,聽說是那年孟家拉了一車樹苗回來,駝背嬸往人家要了兩棵栽在自家門口,這個老巫婆整天人事不做,家裡不缺吃不缺喝,千方百計佔別人的便宜。
翟子婆姨邁上了臺階,抓著門環使勁叩了三下。
李家院子裡,駝背嬸一隻手裡拄著一根木棍子,另一隻手裡抓著半拉瓢,瓢裡盛著一些米糠,嘴裡“咕_咕”叫著,躲在後山牆旁邊的雞聽到叫聲顛顫著雞冠子跑了出來,向她張嘴巴舌,她把柺棍放下,捏了一把米糠灑在地上,眼珠子掃視著街門。
“駝背嬸,您在家嗎?”
駝背嬸的手哆嗦了一下,翟子婆姨是屬小笊耙的,只往裡進,不往外出,幫人點小忙念念不忘,上次幫她做了幾張袼褙,想要一瓢麵粉,當時家裡糧缸見了底,她只好應承過兩天再說。
“臭女人,要不是鄰居,俺才不願意搭理你呢。”駝背嬸尥起腳踢出去,盛米糠的半拉瓢“啪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的身體節節後退,“咣噹”撞在門垛子上,雞群受到了驚嚇四處逃竄,她自個驚出了一身冷汗,前天她摔了一跤,走路尾骨疼,她找了一根棍子做柺杖,她是記仇不記跌跟頭,看著灑落一地的米糠和四分五裂的瓢,她心疼,恨不得一棍子敲在翟子婆姨那張雀斑臉上,一忽兒她臉上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拄著棍子沿著石基路下面往院門口蹣跚了兩步,拉長脖子下一層皮,撩了一嗓子,“翟子媳婦,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你可是個大忙人呀。”
駝背嬸從不做虧本的生意,在翟家婆姨身上她往往佔不著便宜,她老了,女兒不在身邊,她有個頭疼腦熱,隔著牆招呼一聲,翟子就會跑到街上給她請個郎中回來,即便如此,她今天也不想丟一粒米。
駝背嬸走到門洞子,把柺杖擱在門後,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抿抿頭髮,拽拽衣襟,拉開了門閂,“翟子媳婦,幾天不見,你胖了不少呀。”
“駝背嬸,俺叨擾您了,俺家沒有糧食了,俺家三個小子太能吃了,地裡野菜也被他們吃乾淨了。”翟子婆姨說。
駝背嬸撈起柺杖,把一側門板往牆墉上推了一把,露出一條門縫,她深陷的眼窩裡放出一點狡獪的光,嘴角溜出幾道笑眯眯的褶皺,語氣不急不慢,“半大小子吃窮老子,你家三個小子,不,馬上就要四個了,每天熬一鍋菜湯子不頂飢。”
“不喝菜湯子吃什麼?俺家餵雞的米糠也被摻和著野菜吃了,為了孩子們多吃一口,俺用涼水充飢,餓得俺支撐不住笨重的身體,想起嬸子您還欠著俺一瓢麵粉,俺就厚著臉皮跑過來了,望嬸子多擔待。”翟子婆姨比翟子能說會道,嘴一分,手一分,她有幹活的力氣,有哭窮的本事。
“你應該去孟家唸叨唸叨你家的窘況,聽說你家翟子給孟家拉車不少掙,抽時間也可以拉散客,這樣算下來,你家的收入不菲,難道是孟家剋扣你家的工錢不成嗎?”
“那倒沒有,每天修車要花錢,您是不知道,俺家那輛車子有十幾年了,零件老化了,槓子換了五六次,每次十個銅板不夠花。唉,這光景下出門叫車的少,單憑給孟家接送孩子那點錢不夠在街上買兩碗混沌吃。”
“看起來你們哪家都不如俺,雖然俺那個死老頭整天人事不做,每天尋花問柳,他不缺俺的嘴,只要俺念一句家裡沒有糧食了,昨兒他讓人送家裡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這年下除了孟家能吃上米飯,問問葫蘆街有誰見過香噴噴的米飯。”駝背嬸瘸著腿擠出了門縫,回身帶上門,嘴巴湊到翟子婆姨耳邊,神秘兮兮地說:“俺家燒的煤、吃的米,甚至餵雞的米糠,都沒有花過一文錢,她嫂子,俺今天只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往外說呀。”
葫蘆街上最聰明的人是駝背嬸,這個老巫婆比她的男人奸詐,別人拿著假話騙人,她是拿著實話唬人,把鼠目寸光的翟子婆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真的嗎?”
“俺還能騙你嗎,這些話是能隨便說的嘛?俺老頭子身上那張皮是日本人給他披上的,往那兒一站,街上做生意的都要送上一副笑臉,他們有什麼好東西,只要俺老頭子說喜歡,當天送上門,最長超不過兩天。”駝背嬸伸出兩根彎曲的手指頭在翟子婆姨眼前晃了晃,“俺跟你不說假話,你也瞅見了,樑子昨天下午給俺家送了三筐煤,自從他攬了送煤的差事,俺家燒煤沒花一文錢,為什麼?還不是因為俺家老頭子在街面上罩著他。”
駝背嬸的話讓翟子婆姨瞪大了貪饞的眼珠子,她似乎看到她家的翟子也穿上了那身黃皮,在街上橫著膀子走路,她家的黃包車租賃給了別人,孟家的十畝水澆地被她轉手高價租給了凳子,凳家的招娣變成了她家的使喚丫鬟,伺候她娘幾個吃喝拉撒睡,來她家串門的街坊鄰居多了,沒人空著手。
“翟子婆姨你怎麼啦?”駝背嬸拎起柺棍在臺階上敲了敲。
翟子婆姨猛地清醒,想起白花花的大米,黑亮亮的煤塊,她把手裡的瓢藏到了屁股後面,身體退到了臺階下,覥著臉仰視著高高在上的駝背嬸,嘴裡嚼著哈喇子,“駝背嬸,您是不知道,孟家大小姐是一個難伺候的主,她不高興了拿俺家翟子做出氣筒,不是罵,就是用腳踢,俺家翟子早就不想幹了,嬸子,咱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俺家翟子什麼人您也清楚,勞煩李叔給俺家翟子在村公所找份差事,可以嗎?”
駝背嬸暗暗高興,緩兵之計得逞了,說不定還能從翟家賺幾塊銅板,她繼續賣關子:“你以為治安隊誰想進就能進的嗎?需要錢。”她伸出枯樹枝般的手指頭在眼前捻了捻。
“需要錢?!需要多少錢?”
“翟子婆姨,你有話,咱們是一家人,錢多錢少一句話的事兒,趕明兒俺老頭回家,俺在他耳邊唸叨唸叨你家翟子的事兒。”
兩個女人正聊得歡,一輛豪華的馬車由南往北而來,車輪顛簸在疙疙瘩瘩的街面上,馬蹄踏起一綹綹泥漿四處飛濺,街上的行人紛紛躲閃。
“翟家婆姨,你瞅瞅這是誰家的馬車呀,不像是孟家的,在十里八村找不見一輛。”
馬車停在了孟家巷子口,廖師傅跳下馬車,把一條踩凳放在馬車下,向車廂弓著腰,“舅老爺,孟家到了,您下車嗎?”
“敏丫頭,你往外面瞅一眼,孟家門前有人嗎,咱們給她們扔下幾句話就走,去八里莊看看俺的老夥計。”
來孟家的路上小敏把八里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海秉雲,聽說江德州受傷,老人急得抓耳撓腮,更多的是心疼,江德州是他的袍澤,更是知己,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小敏掀起車帷一角,眼神瞭望著孟家巷子,巷子地上鋪滿了沙子,上面落著幾個車轍,那是小推車留下的軲轆印,裡面溢著一汩汩水,陽光擦過水麵,照耀在門口石獅子上,白色的光反射在旁邊的柿子樹上,和珍珠大小的青果子綠得耀眼,與攀上牆頭的爬山虎相映生輝。
孟家兩片厚重的院門徐徐開了,門軸在窠臼裡輕輕轉動,掀起一絲絲風,幾片落葉從臺階上飄到了巷子裡。姌姀和巧姑攙扶著孟祖母走出了孟家院子。
“丫頭,你看到孟家二太太了嗎?”海秉雲雙手摁著柺杖勾首危襟正坐。
“舅老爺,她也出來了。”
陶秀梅站在臺階上張開狐狸眼四處漂泊,最後落在許家馬車上,她滿眼驚詫,十里八鄉都知道許家有錢,沒想到如此氣派,翠繞珠圍的車廂成了一道風景,車子周遭圍滿了葫蘆街上的人,一個個指手畫腳、喋喋不休,更多人在嘖嘖稱羨。
“丫頭,你先下去與她們打個招呼。”
“是”小敏挑起車簾,往前一步跳下了馬車,直奔孟祖母。
孟祖母看到了小敏,老人杵著柺杖往巷子口撒打,車子旁邊站著個車把式,賈氏站在袁家東山牆旁邊探頭探腦,她身後還有幾個街上的老孃們。“敏丫頭,許家舅老爺在哪兒?俺與他見個禮。”
“祖母,您好。”小敏向老人彎腰施禮,又向姌姀弓弓腰,“大太太好。”
“巧姑姐,”小敏向巧姑勾勾唇角。
孟祖母拍拍巧姑的手說:“巧姑娘,這兒沒你的事啦,你回家吧,有時間你到後院找俺,俺有點事找你幫忙。”
“是,”巧姑走到小敏身邊,摸摸小敏的小臉,“敏妹妹,你有事兒儘管招呼俺一聲,姐姐替你抻頭。”
“巧姑姐,謝謝你,有事俺再去找你。”小敏向巧姑彎彎腰。
“吆,怎麼沒有人與俺這個主子打聲招呼呀,反而與一個小寡婦勾肩搭背。”陶秀梅用蓮花指託著下巴頦,斜楞著眼角打量著小敏,丫頭身上的衣服有刮壞的線頭,袖口和衣領處黏著泥土和草屑。“敏丫頭,你昨天住在什麼地方啊?”
“回稟二太太,俺昨兒住在張家大車店。”小敏實話實說。
“你是住在馬廄裡吧。”陶秀梅口氣裡帶著嘲諷,她一邊呶呶不休,一邊在小敏身前背後轉了一圈,舌頭頂著上顎嘖嘖:“你知道俺孟家的屋簷高,風吹不著,雨打不著,你又回來了,回來好,俺雙手歡迎你。”
“粟兒娘,你這句話說的在理,不過,俺借花獻佛,把你說的這句話再送給你,你自己好好心思心思吧。”孟祖母撇開陶秀梅,拄著柺杖往巷子口走,“敏丫頭,扶俺過去見見許家舅老爺。”
海秉雲坐在車廂裡把孟家院門口幾個人看得透透徹徹,老太太慈祥愷惻,大太太姌姀溫良恭儉,二太太是個虛偽又不老實的女人,她的每個笑,每個動作都是惺惺作態,讓人噁心,與許洪黎有一比,能與君子爭高下,不與小人論短長,今天既然來了,也要會會這隻母老虎。
“廖師傅,扶俺下車!”海秉雲撩起車簾吼了一嗓子。
“是,舅姥爺。”
海秉雲一手提著柺杖,一手抓著廖師傅的胳膊,弓著身走出了車廂,雙腳慢慢落在踩凳上。
“喔,這不是許家海老爺嗎?”賈氏從牆角扭了出來,一溜煙跑到了馬車跟前,畢恭畢敬給海秉雲鞠了一躬。
賈氏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斜襟長褂,腿上是一條綠緞子直筒褲,身形凹凸有致;嘴唇上塗著鮮紅的口紅,頭髮在腦後梳成橢圓髽髻,露出一對珍珠耳墜,髮髻上插著一根銀色簪子,流蘇穗頭在她腮幫子上搖曳,為她增添了一絲嫵媚。
“巧姑的娘咱們又見面了,今天俺有點私事要處理,有時間咱們再聊。”海秉雲相當的客氣,向賈氏點點頭,拄著柺杖往孟家巷子走。
賈氏覺得能跟許家人搭上話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她有點忘乎所以,情不自禁自言自語:“許家舅老爺在俺家旅店住過,俺陪著他老人家喝過茶。”
翟子婆姨很少出門,她短見薄識,說話不分場合:“巧姑的娘,你認識的人可真不少呀,是麻將桌上認識的嗎,還是酒桌上認識的?還是……”豬嘴裡吐不出象牙。
“翟子媳婦,半個時辰之前,翟子把俺家巧姑從永樂街上送回來了,不知道他們去做什麼啦,俺聞到俺姑娘身上有股酒味。”賈氏口氣裡帶著挑釁。
“你胡說八道!”翟子婆姨一蹦三尺高,嘴裡噴著唾沫星子:“俺家翟子吃過午飯送孟家大小姐上學去了,他怎麼會與你家巧姑在一起呢?”
“翟子婆姨,你如果不信俺的話,問問俺家巧姑,問問誰把她從永樂街拉回來的?俺讓她去買白糖,她空著手回來了,沒進家門先跑去了孟家,臭丫頭一點不讓人省心。”賈氏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把瓜子攥在手心裡,一邊“咯嘣咯嘣”嗑著瓜子,一邊瀟灑地吐著瓜子皮,一邊洋洋得意地聊侃:“翟子是俺家的老鄰居,他也差點變成俺的姑爺,只可惜他剃頭挑子一頭熱。唉,他是一塊朽木不可雕也,自小膽小怕事,成了家被個老孃們欺負的摧眉折腰,俺見識過怕媳婦的男人,沒見過像他一樣窩囊的男人。”
翟子婆姨被賈氏氣得半死,張口結舌說不清一句話。
“巧姑的娘,耍猴兒不怕人多,看熱鬧的不嫌事大,你歲數也不小了,不要拿著假話糊弄翟子婆姨,她是雞毛性子一點火就著,她肚子裡懷著娃,不要把她氣個三長兩短。”駝背嬸的話是故意說給旁邊人聽的,她不怕得罪賈氏,自從賈氏住進袁家院子,在店門口臺階下襬了一個攤子,用兩摞石頭瓦塊支撐著一塊破門板,上面擺了一盤糖果,一簸箕炒花生瓜子,還有一捆旱菸葉,男人和孩子每天圍著袁家鋪子轉,街上的老孃們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賈氏比巧姑厲害,聽到別人調侃她,她讓石頭搬來一把椅子,她坐在椅子裡翹著二郎腿,手裡端著茶壺,一會呷一口茶水,一會兒破口大罵,從早上罵到晚上不消停。
街上有人看到了巧姑從翟子的黃包車上下來,也不敢隨便多嘴,駝背嬸是什麼人?是李老槐的眼線,弄不好給扣頂抗日分子的帽子,被送進鬼子憲兵隊,假的也變成了真的,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丟了命不值得。
翟子婆姨感激駝背嬸給她撐腰,她也不想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輸給賈氏,她儘量控制自己的情緒,用刀子般的眼珠子挖睺了巧姑一眼,“以後俺家翟子再也不拉車了,要跟著老槐叔做巡警。”
頓時,大家都閉上了嘴巴,把目光齊刷刷投向了駝背嬸,老巫婆腦殼冒汗,街上的佃戶怕日本人,更恨替日本人做事的漢奸。眼目前翟子婆姨把一副好牌打爛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翟子當巡警的事情沒有一撇,宣揚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把她給賣了。
“吆,俺翟子哥也要當巡警呀,好差事,以後他吃飯、喝酒不用掏腰包了,街坊鄰居見了他還要鞠躬,威風凜凜往那兒一站,有人給他點菸,迎春院的花娘自動投懷送抱。”巧姑腳步翩躚,語氣低柔,“今天俺去街上買白糖遇到了姜寡婦,她告訴俺說,李財主昨天夜裡被鋤奸團殺了,鋤奸團是誰呀?李家可是長弓硬弩護轅門,銅壁鐵牆齊隊伍,難道那些人能穿牆走壁不成?”
巧姑一席話把駝背嬸嚇個半死,半天她才清醒過來,她急忙拄著柺棍鑽出了人群,穿過南北街道時被車轍絆了一跤,手裡的柺棍摔出很遠,她不要了,磕磕絆絆竄進了自家院子,“咣噹”關上門,把喧囂聲關在了街上,關不住,越過牆頭跑進了院子,她彷彿看到黑乎乎的槍口對準了她的眉心。
駝背嬸逃了,翟子婆姨蔫了。
海秉雲長著後眼,把身後每個人的表情動作看得明明白白,他騰出一隻手捋捋下巴頦上的鬍鬚,囅然一笑,他佩服巧姑說話有分寸,既不得罪駝背嬸,還能震懾住翟子婆姨。
孟祖母迎著海秉雲走過來,她左手抓著柺杖勾首,右手放在胸前,遠遠地鞠躬施禮,“親家,您好,聽說您來了,俺孟家敞開門迎貴客,快請!”老人說著話,把身體往旁邊閃了閃讓出一條路。
在今天之前孟祖母沒見過許家的人,對許家舅老爺只有耳聞,聽說老頭脾氣古怪,自命不凡,百聞不如一見,老人個子不高不矮,古銅色肌膚,掩不住精神矍鑠,金邊眼鏡後面閃動著一雙如炬的明眸,眼角展著幾條笑褶,和藹可親,與敏丫頭描述的毫無二致。
海秉雲哈哈一笑,“孟家嫂子,趙媽說您比俺年長兩歲,看起來您紅光滿面,神清氣爽,也是,兒孫繞膝天倫樂,福壽齊全耀德門,樂哉樂哉。”
姌姀向海秉雲點點頭,沒說話。
陶秀梅的眼睛直了,海秉雲一身考究的綢緞長袍馬褂,做工精細,蘇繡針腳細膩,在坊子地界找不出第二件,他左腰上垂掛著一方金包玉的佩飾,中心雕刻著一隻展翅飛翔的雄鷹,四周是一圈祥雲圖案,柔和的光灑在它的表面,雄鷹雙目逐影隨波,栩栩如生;右邊衣裾內吊著一套金燦燦的煙具,一拃多長的黃木菸袋桿兒,一頭鑲著一個金質鬥鍋,一頭鑲著一個玉質菸嘴兒,煙桿腰身纏著金絲,每一處都光滑錚亮,在陽光下金星斑斕,煙荷包也非常精緻,上面刺繡著大大小小的山花與喜鵲,吊墜上的金錢流蘇隨著老人一步三搖,顯得悠閒自得,氣派十足;老人右手大拇指上有個翡翠玉扳指,比李奇那個還要厚實,上面滾動著溫潤如玉的色澤。
“嫂子,今天俺有點事情要處理,不進去打擾了,俺盤下了永樂街的米行準備開一家飯店,開業那天請您老去捧個場。”海秉雲向前一步向孟祖母抱抱拳,“以後還要仰仗孟家大少爺多幫扶。”
“自然,自然,咱們是一家人,互相幫襯是應該的。早聞親家公說話做事百無禁忌,今日一見果然如此,老身肅然起敬。”
孟祖母把手裡的柺杖交給姌姀,雙手合十向海秉雲作揖。
陶秀梅打了個愣怔,永樂街米行佔地比孟家院子大,前後上下樓共二十多間房子,大院子東西開門,門寬能跑馬車,她想出一百大洋買下米行,米行老闆少五百大洋不賣,她拿不出那麼多錢,不了了之,只好在櫻花街盤下三間日本小洋樓,沒想到那個米行落入了許家人手裡,可見許家財力豐厚,不能小覷。
“舅姥爺,歡迎您光臨寒舍。”陶秀梅一反常態,把手裡的手帕由上往下甩打在她的膝蓋上,她的腿彎了,腰也彎了,嘴裡的話比蜜甜,“舅老爺,孟家丫鬟囂張跋扈是俺的錯,今天她回來俺非砸斷她一條腿不可,還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寬恕俺這個做婆婆的教導下人無方。”
“砸斷腿就不必了,敏丫頭在俺身邊長大,她的為人俺最清楚,她在孟家有什麼不周你們儘管告訴俺,不要背後使刀子,這事俺碰上了,必須過來說一聲,丫頭俺先帶回去,其他事情過後你們孟家自己研究,願意解觸婚約,俺許家高興不得。”
“哪那可以,敏丫頭是俺孟家的福星,俺的婆婆和粟兒離不開丫頭,”陶秀梅說著眼睛看向孟祖母,“婆婆,您說句話呀。”
孟祖母本想沉默,見陶秀梅前倨後恭,她只好隨聲附和,“親家公,丫頭不在院裡俺心裡空落落的,俺的粟兒也不好好吃飯,還望舅姥爺既往不咎,讓丫頭留下來吧。”
海秉雲不想把事情弄僵,話說到了這份上,他也不好意思太強勢,只好順水推舟,“老嫂子,俺帶著丫頭過來是給您撂個話,今天俺必須把丫頭帶走,讓她回許家住些日子,住多久隨她的意思,她什麼時候想回來,俺讓廖師傅把她送過來,您看好不好啊?”
“一切隨舅老爺安排,丫頭來孟家四個月了,回許家住些日子是應該的。”孟祖母向海秉雲點點頭,眼睛看著小敏說:“丫頭,你先跟著舅老爺回許家住些日子,到時候讓樹兒去接你回家。”
“是,俺聽祖母的話。”
小敏向在場的孟家人深深鞠了一躬,轉身攙扶起海秉雲,“舅老爺咱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