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棲於塒,許家的馬車停在了張家大車店門口,大棕馬四蹄輪番踢踏著路面,踐起一灘灘泥漿,一串長嘶劃破了靜穆幽深的長空,驚擾了躲在臭水溝裡的青蛙,呱呱的叫聲響徹四野,矇頭轉向的鳥兒在樹梢上盤旋了一會兒,撲扇著翅膀飛向遠處的樹林。
海秉雲扒開車帷向窗外探探頭,路兩邊的麥田裡升騰著一團團霧氣,呈現出淡淡的灰白色,被風颳得一絲一縷,有的掛在張家院子裡的槐樹上,有的蒙在斑駁陸離的牆頭上,發黴的石灰粉載著彌河的腥臭味,與麥秸子燒成炭的味道在半空氤氳。
張家在沙河街開火燒鋪子時,海秉雲從來都沒走進張家坐坐,張家婆姨性格外向,也不會看人臉色,沒說上三句話就會把家裡的陳穀子亂芝麻的事情搬出來悉數,他聽不慣,也不會當面反駁,畢竟是個女人,嘮嘮叨叨很正常,她的丈夫張貴恰恰相反,表面看著木訥,骨子清高,見了有錢有勢的人絕不會曲意逢迎。
這麼多年他和張家幾乎沒有往來,聽說張家大丫頭上了蟠龍山,當了一個小隊長,張貴也參加了抗日武工隊,真是今非昔比,值得翹大拇指,他也曾想抽時間過來串個門子,他很少走出許家大院,上次出門是半年前趙莊鬧花燈,他和江德州在袁家旅店住了三宿,在許連瑜的煤店待了兩天。
許連瑜曾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紈絝少爺,潔身自好、孤芳獨賞,不承想他變了,與人說話時頭低下去半寸,完全找不見以前顧盼自雄、虛頭巴腦的樣子,反觀雪蓮,一個逆來順受的丫鬟搖身一變成了日本特務,狐媚魘道勝過了許洪黎。
海秉雲仰天長嘆,心中充滿了無盡的擔憂和不安,他唏噓世事無常,人生多舛,他老了,已經無法承擔太多的遠慮,只得先顧及當下。“丫頭,下車!”
“是”小敏應了一聲,從坐凳上站起身,蹲著腿走到車廂門口,撩起車簾跳下了馬車,從車板上撈起踩凳放在地上。
“丫頭,讓廖師傅過來,俺有話要與他說。”海秉雲扔出車廂一句不疾不徐的話。
廖師傅把馬鞭插在腰裡,走近車廂,耬起車帷掛在窗框上的銅鉤上,小聲問:“舅老爺,路上太顛簸,您是不是累了?”
海秉雲把一條胳膊伸出了車廂,黯淡的眼神穿過眼鏡片,緊鎖的眉梢蹙起幾道褶皺。“俺真的老了,第一次走這麼遠的路,身體委實有點吃不消啊,你要有個心理準備,有一天俺不在了,許家院子裡的老老少少交給你,還有,這幾天金珠兒會從滄州回來,你要替她多掌眼,找個幫手襄助她經營酒樓的生意。”
在許家的下人中,趙媽心眼不夠多,走路慢,一件事能磨磨叨叨好幾天,她不煩,聽著的人耳朵長糨子了,自從夏蟬死了,她的精氣神越來越差,海秉雲儘量不與她走碰頭,那麼,一大家人的口食、出去跑個腿,都有廖師傅操持。
海秉雲走下了馬車,站在車旁往上拔拔腰,整整頭上的帽子,最近一段日子他走路多了腿疼,腳背和腿腕發腫,一摁一個坑,他沒有對外人講過,前天他給金珠兒發了一封電報,希望她回來打理酒樓的事項。
廖師傅對海秉雲有幾分畏懼,更多的是信服和順從,老人從來都沒有以主家身份自居,飲食習慣和常人沒什麼兩樣,不偏食,不挑食,早飯最多加一個雞蛋、晚飯泡一壺茶,冬天用茶幄包著茶壺,等江德州過來,他讓廚房再溫一壺酒,加一碟滷菜,做一碗疙瘩湯,或者油炸一盤花生米,吃飽喝足,從茶幄裡把正泡出味兒的熱茶拿出來,每人面前倒一碗,他半閉著眼睛慢慢呷一口,他呷得很慢,似乎在考慮一件上腦子的事情,他就是一個多思多慮的人,時常拿出以前發生的事情回憶,再把沒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裡演繹一遍,壞的事兒、好的事兒、籌劃的事兒、應付的事兒…一碗茶水見了底,他還在那兒咂吧嘴,直到江德州站起身要告辭,他才放下茶碗,從腰裡抽出菸袋杆敲打著桌沿,大聲喝令:“坐下,坐下,俺還有事沒說完。”
眼目前不知道老人又想到了什麼?廖師傅不敢多問。
“丫頭,你前面走,讓廖師傅把馬車趕進院子,今兒俺要在張家大車店住一晚,趕明兒天亮了再帶著江管家回許家。”海秉雲拄著柺杖往前走,磕磕絆絆踏進了張家院子,擎起一根手指挑挑眼鏡框,睜大眼睛撒打著周遭,四四方方的院子足有一個曬穀場大,坐北朝南有五間正房,中間是灶頭間,火山牆的燈窯裡各亮著一盞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黑乎乎的屋子裡跳躂,看不清屋裡的陳設;南邊是一個馬廄,不大的風掀扯著馬廄頂棚上的蘆葦杆,飄落一簇簇黃白色的花絮,像是下了一場薄薄的雪;一口水井佇立在院子中央,井沿上放著一個盛滿水的水斗,水面上浮著幾片樹葉和蘆葦花。
衝著院門的東廂房開著兩片門,門軸在窠臼裡“吱嘎吱嘎”轉動,席捲著地上的麥秸子,撩撥著門上泛黃的福貼,一個瘦小的身影貼在玻璃窗戶上。
西廂房裡,張媽站在鍋灶前,把一碗剩菜和幾個饃熥在竹篦子上,嘴裡叨咕:“這些飯是給敏丫頭留的,等她回來加一把火熥熥。”
招娣把一摞刷好的碗倒扣在北牆根的桌子上,抓著一塊抹布擦拭著碗櫃,她想說什麼,張張嘴沒吐出一個字,小敏早上出了門,眼瞅著天黑了也不見影子,讓人提心吊膽。
小伍佰捧著一個碗竄進了西廂房,徑直走近灶臺。“娘,俺給俺爹留了兩個雞頭,您也給熥熥吧,俺爹說吃雞冠子當大官,他將來要做水軍頭領張順。”
張媽驚悸了一下,心裡生起一絲悲慼,昨天晚上丈夫離開家時說,八路軍游擊隊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奪不下那條貨船就炸了它,話好說,事難做,丈夫能活著回來就燒高香了。
“只要你爹帶著你姐姐平安回來,俺把後院的雞全殺了,單挑雞冠子給他下酒。”張媽從兒子手裡接過碗放到竹篦子上,頭不抬眼不睜,自話自說:“你爹拋開喜歡每天抽幾袋子旱菸,每頓飯喜歡喝兩盅酒,他這一輩子沒多少嗜好,酒和煙是他的最愛,除了這兩樣,他最喜歡聽評書。”
只要莊上來了說評書的江湖藝人,張貴準會扔下手裡的活計,扛起小伍佰竄出家門,在人群后面站半天,說書人不說“預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他是不知道回家,回到家仍然猶味未盡,笨嘴拙舌的嘴巴變順溜了,愣是把梁山一百零八將,說成了一百零七將,個個驍勇善戰,個個義薄雲天,宋江變成了吃裡扒外的狗漢奸。
張媽不好熱鬧,很少上街看光景,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生而為人做不了龍驤虎步的英雄好漢,也不能向土豪劣紳卑躬屈膝。
“唉,你爹眼裡容不得沙子,不會眼睜睜瞅著日本人橫行霸道,幸虧今兒他不在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張媽一邊自顧自說,一邊拉上蓋璉,一邊往外走,突然從屋脊上掉落幾塊土坷垃,恰好砸在了鍋蓋上,滾到了她的腳下,燈窯裡的煤油燈上的火苗一跳一跳,越來越小。
張媽扎煞著胳膊站在原地,呆呆盯著地上的土坷垃,憑感覺淺灘壩口的戰鬥已經打響,似乎聽到了炮火轟鳴,喊殺聲一片,丈夫手裡舉著大刀衝在最前面,子彈擦過他的頭頂,他依舊奮不顧身往前衝,大腳板下踏出一個個坑,滲著鮮紅的涔水,不遠處的彌河在咆哮,撞擊著陡峭的礁石,翻滾著巨大的浪花,沖洗著倒在沙灘上的一具具身體,濃濃的硝煙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快,不要讓燈滅了。”張貴不在家,到了晚上張媽就會在每間屋子裡點一盞燈,用燈光填補空落落的院子,她心裡才踏實一些。
招娣從燈窯裡拿下煤油燈放在桌子上,彎腰從笤帚上掐了一根篦子條,挑挑燈芯,燈花往上躥了躥,霎那間屋子裡明光爍亮。
張媽的心也亮了,淺灘壩口離著八里莊二十多里路,再大的動靜也聽不到。“伍佰,你不要到處瞎躥騰,拿笤帚掃掃地,洪郎中在給江管家換衣服,俺去搭把手。”
張媽把臉轉向招娣,“招娣呀,你幫俺看好了伍佰,別讓他跑出院子。”
“嗯”招娣應了一聲,再抬起頭,張媽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石基路上。
“俺娘今兒吃了槍藥,一天沒個好臉色,也不知道哪一個得罪了她,晌午時候俺想去找秀才,她掐著俺耳朵叱罵,說俺敢出去就砸斷俺的腿。”小伍佰噘著嘴巴喋喋不休:“那個洪郎中神神秘秘,和俺娘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麼。”
招娣默默走到水缸前,抓起半拉瓢續進水缸裡,從裡面舀了一點水撒在地上,放下瓢抓起地上的笤帚,一下一下清掃著地面。“小伍佰,你去東廂房瞅瞅那個日本女孩,陪她說說話。”
“俺不去,俺說話,她聽不懂;她說話,俺聽不懂,不過,俺知道她在找敏姐姐。”小伍佰彎腰撅腚在桌下的木盆裡洗洗手,昂著紅撲撲的小臉說:“招娣姐,你在俺家多住幾天吧,你在,俺娘不好意思打俺。”
“俺家的麥子抽穗了,再有半拉月要麥收,俺爹一個人忙不過來。”
“等俺爹回來給你家找幾個幫手,秀才哥哥很能幹,還識文斷字,俺娘說有時間讓他教俺讀書寫字。”
小伍佰在衣襟上擦擦手,抱起桌上一摞空碗往碗櫃前走了一步,他的腳被凳子腿絆了一跤,小身體往前撲,手裡的碗“噼裡啪啦”全掉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到處飛濺。
聽到響聲,剛邁進北堂屋的張媽一驚,慌里慌張折身竄了回來,咄嗟叱吒:“臭小子,你是不是又摔碎碗了?唉,家裡的吃飯碗都快被你摔沒了,俺千囑咐萬囑咐,你爹出門在外,做事小心點,不能摔門砸碗,你,你,”張媽卒然僵住了,小敏攙扶著海秉雲站在院門口。
“這,俺這是做夢嗎?”半天她才反應過來。
“嬸子,俺回來了,舅老爺也來了。”小敏向張媽躬躬腰。
“敏丫頭,舅老爺,他,他怎麼來了?”張媽做夢都沒想到海秉雲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這個老頭脾氣古怪,不願意跟外界人打交道,很少出門上街,偶爾在廖師傅陪同下到河邊走走,在柳蔭下站半晌,累了到沙河街打個牙祭,在羊湯館喝碗羊湯,或者跑到一品點心鋪子喝一壺茶,街上地痞流氓見了他都躲著,生怕一不小心撞到他的槍口上,他有沒有槍不知道,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噴著兩條火蛇,不怒而威,讓人忌憚。
“嬸子,俺回了一趟趙莊,在永樂街上遇到了舅老爺。”
“巧了,巧了,”張媽重複著兩個字,往後退了兩步,向海秉雲曲曲膝蓋,行了個萬福禮,“舅老爺,俺和洪郎中剛才還在唸叨您,沒想到您就來了,真是神人不禁唸叨啊。”
招娣三步兩步躥出了西廂房,視海秉雲而不見,急賴賴地吆喝:“敏妹妹,你可回來了,擔心死俺了。”
“招娣,這是許家舅老爺,你快給他老人家見個禮。”張媽向招娣遞了一個眼神,她怕這個出言無狀的丫頭惹毛了性如烈火的海秉雲。
“她張媽,俺沒猜錯的話,這個丫頭是鄧家的招娣,不拘常格的性格隨了她的爹,敞亮!”
海秉雲一句隨和的話讓在場的所有人愕然。
“您認識俺爹?”招娣滿眼詫異,她禁不住多打量了眼前老人兩眼,老人眼睛上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身上衣服和牙齒,還有灰白的鬍子泛著光,五官菱角分明,鸛骨高凸,找不出一點溫善。
“招娣姐,這是俺跟你說的許家舅老爺。”小敏向招娣點點頭,笑吟吟地說:“俺在趙莊遇見了鄧叔叔,他攬了許家煤店的生意,給彤家酒館送煤去了。”
招娣往前一步,規規矩矩向海秉雲鞠了一躬,問了一聲好。以前小敏跟她講過許家舅老爺的故事,老頭心地善良,天公地道,並且書通二酉,是一個值得大家敬仰的老人。
這檔口張媽向西廂房尥了一嗓子:“伍佰,你還不快出來給許家舅老爺見個禮?”
小伍佰小手攥著衣襟下襬,低頭耷腦,怯生生喊了一聲:“海爺爺,您好!”
海秉雲雙手摁著柺杖勾首,瞟著屋裡地上的碎碗碴子,侃侃誾誾:“小伍佰又淘氣了吧,你可惹不起你娘,你娘個子不高,嗓門兒大,想當年在沙河街上,大家給她一個綽號大喇叭,呵呵,摔碎幾個碗算什麼,待會兒讓廖師傅去街上買一筐回來給她。”
“舅老爺,俺家裡不缺碗,是俺心裡不痛快,拿著孩子撒氣,讓您老見笑了。”張媽把挽著的衣袖撲拉下來,難為情地呢喃:“瞧瞧,您老第一次上門,就聽見俺吵吵嚷嚷,真是不好意思啊。”
張媽的話音剛落,從北堂屋裡走出一個人,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個子不算太高,不胖不瘦,紅臉鳳眼,鼻樑上掛著一副水晶眼鏡,胸前飄著一撮銀髯,頭上戴著一頂漆紗做的瓜皮帽,帽邊正中間綴著一塊四方形的綠翡翠,滑動著水的亮。
海秉雲驀地板起了臉,眼睛裡射出兩束憤怒的光,嘴裡蹦出來的話比青石板還硬,“洪老闆,你也在呀?”
“海老爺,小的是不請自到。”白鬍子老頭是呈祥藥堂的洪郎中,他是北平人士,十八九歲在外省學中醫,接連不斷的外侵和內戰讓他半途而廢,弄得高不成低不就,迫於生計,他在私塾裡找了一份教書的營生,街坊鄰居客客氣氣地喊他一聲“洪先生”,在他四十多歲時才娶了一房媳婦,洪師孃比他小起碼二十多歲,那個女人長得不咋地,脾氣很大,心情不好摔鍋砸碗,甚至跑到私塾大吵大鬧,經她一折騰跟洪先生唸書的孩子越來越少,日子入不敷出,他只好穿街走巷行醫。
十多年前他帶著婆姨漂泊到了坊子地界,在郭家莊安頓了下來,是許家的常客,冥爺對街上的人不屑一顧,唯獨對洪先生非常友好。只要洪先生走進許家巷子,他準會熱情地拿出兩個小馬紮子,兩人坐在門口外面臺階上你說我聽,大多是冥爺再說,口沫橫飛、滔滔不絕,他的話題離不開長生不死,他怕老、怕死,怕得要命。
海秉雲把一切聽在耳朵裡,看在眼裡,他心裡斥罵冥爺土埋半截子了,期望那麼多做什麼,這句話也是他對自己說的,他在死人堆裡滾爬了幾十年,不怕死,當年六千英法聯軍攻陷北京城,坐擁十二萬大軍的曾國藩按兵不動,他乾著急,也只能坐視金甌破,當兩個兒子戰死天津八里臺,夫人一口氣沒上來猝死廳堂,他對未來感到絕望,所有的鬥志消磨殆盡,他恨,恨腐敗無能的清政府,恨他還活著,活了這麼多年。
“洪先生,您夠清閒呀。”海秉雲整個面部表情死板,嘴裡的話沒有一絲客氣。
從前海秉雲對洪先生非常友善,不單單是老鄉,主要二人親眼目睹了八國聯軍在北京城胡作非為,直至清朝皇帝退位不久,又經歷了軍閥混戰,迄今為止日寇仍舊在中國大地上任意妄為,接二連三的災難使兩人找到了共同的話題。
兩年前洪先生在八里莊呈祥藥堂擺了一張桌子,結束了遊醫生涯,成了許洪黎的專屬郎中,海秉雲生氣了,再也不邀請他到家裡啜茗清談。
江德州在炕上殃氣,洪先生知道眼目前不是爭辯孰是孰非的時候,有些話站在院子裡一時說不清楚,他覥著笑臉看著海秉雲說:“海老爺,您老不要生氣,您想數落俺的不是,也不能當著孩子們的面呀,走,咱們有話屋裡說。”
小敏把手裡的菜籃子遞到招娣的懷裡,往旁邊撤了一步,微曲膝蓋,向洪郎中行了個萬福禮,“洪先生,您好!”
“噢,是敏丫頭啊,剛才俺沒認出你,主要是沒想到你和海老爺在一起,江管家清醒的時候一直唸叨你的名字,你能平安回來,真好!”洪先生從鼻樑上摘下眼鏡,撩起衣襟擦拭著,剋制內心的悲愴。
洪先生這兩年變了好多,說話帶了點地方口音,不到六十歲的年紀,頭髮鬍子全白了,一撮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小圓髻,一件款式不合適的灰布偏襟長褂包裹著他清瘦的體形,不僅和他的年齡不相稱,和他的身份也不相符,反倒像個仙風道骨的羽士,說話聲音柔和,態度安詳。
“洪老闆,你不要轉移話題,你是傍上了有權有勢的人把俺們這些庶民都忘了,”海秉雲把小敏擋在身後,眼睛怒視著洪先生,聲音如同火石,嗡嗡作響:“定是那個二小姐派你來監視張家,俺說得準沒錯。”
洪先生老年得子,找他看病的人踏破了呈祥藥堂的門檻,許洪黎風雨不誤,這件事十里八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海老爺,您這次揣摸錯了。”
站在一旁的張媽從兩人交談之中聽出了一些眉目,她上前打圓場,“舅老爺,您老不要生氣,今兒發生了許多事情,家裡也沒個男人,俺一個女人慌了手腳,幸虧有洪郎中在,他來來回回跑了三四趟,還幫江管家擦了身子,換了衣服。”
“俺正想找人跑一趟許家,沒想到您竟然過來了。”洪先生打斷了張媽的話,一字一頓地說:“江管家清醒的時候唸叨最多的名字就是您海秉雲。”
“江管家找俺嗎?”海秉雲拄著柺杖走進了北堂屋,頭也不回地說:“敏丫頭,你去看看那個日本女孩,有洪先生和廖師傅陪著俺足夠了。”
“丫頭,俺鍋裡給你熥的飯和菜。”張媽拽拽小敏的胳膊,突然想起了什麼,雙手拍打在一起,自嘲說:“瞅瞅俺這記性,總是丟三忘四,忘了問問舅老爺吃過晚飯沒有。”
“她張媽,您不必見外,俺身邊帶著廚師,俺們在趙莊買了點熟食,噶了幾斤肉,還有面、幾樣時令菜和水果,廖師傅卸下馬鞍,讓他切幾樣下酒菜,再溫壺老酒,俺與洪先生和江管家喝幾盅。”
“海老爺,江管家躺在西間屋裡。”洪先生向前疾走了一步,走到了西間屋門口,伸手撩起門簾,往旁邊閃閃身子,給海秉雲讓開一條路。
西間屋桌子上有一個座鐘,左右搖擺的鐘錘敲打著昏暗的光線,聲聲敲在海秉雲的心上,聽著那麼刺耳,像催命鼓;桌子上放著一隻大白瓷碗,一撮黑色的藥渣子鋪在碗底,一隻蛾子載著苦澀的味道在燈影裡盤旋;桌腿旁邊臥著一條黑狗,它的頭埋在前腿上,聽到嘈雜的腳步聲它瞪圓了眼珠子,爾頃搖著尾巴晃悠悠站了起來,朝著海秉雲“嗚嗚”叫了兩聲。
這條狗是江德州從彌河鎮帶回來的,本想把它留在許家大院享福,留不住,它的主子到哪它跟到那兒,如影隨形。
江德州面朝上躺在炕中央,閉著浮腫的眼睛,喉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嚕聲;身上衣服嶄新,黑色綢緞馬甲,配著一件灰白色長衫,頭上扣著一頂黑綢緞瓜皮帽,腳上是一雙元寶口、新裡新面厚底黑布鞋,一雙潔白的棉襪,白得耀眼。
“不可以呀,老東西,你怎麼了?”汩汩的淚水湧出了海秉雲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全身像篩糠,拎著柺杖磕絆到炕沿,嘴裡的話前言不搭後語:“老夥計,俺有許多話要與你商量,俺琢磨咱們歲數大了不能再東奔西走了,在家裡看護著幾個小孩子,一起曬曬太陽、喝喝茶,孩子們睡了,咱們老哥倆喝幾盅。”
這是海秉雲的心裡話,他打算把羅一品的孩子接下山,他和江德州雖已是花甲之年,帶一兩個孩子沒問題,趁著活著享受一下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這個想法是巴爺把小九兒送到他面前時產生的,他完全被一個剛會說話的孩子俘虜,他說話捏著嗓音,走路踮著腳尖,臉上多了慈愛和喜慶,短短几個小時的相處,他醉了,沒沾一滴酒就醉了,他想把這份喜悅分享給江德州。“老夥計,你不要嚇唬俺,俺經不起一驚一乍,你起來,俺帶你回許家大院。”
海秉雲用手背揩揩滑到嘴角的淚水,扭臉瞪了洪先生一眼,大聲斥責:“誰給他穿的衣服,是,是你嗎,白鬍子,你怎麼能隨隨便便擅自做主,你問過俺嗎?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十殿閻王爺嗎?”
“江管家是俺的朋友,俺也不希望他有個三長兩短,”洪先生儘量壓著嗓音,一雙無處安放的大手纏繞在一起揉搓著,每當婆姨和他耍賴的時候,他就約江德州到酒鋪子坐坐,訴訴心中的鬱悶,老人樸實厚道,謙恭和氣,談吐教人覺得舒服,兩人很能談到一塊兒,每每他談到婆姨的不是,江德州都會把話題轉移到天下局勢上,侵略者在中國大地上囂張跋扈,漢奸擋道,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多少人橫死荒野,家長裡短算什麼了不起的事兒。
“海老爺,您先不要發火,聽俺慢慢說。”洪先生心裡明白,這種情形下,該說的話、該做的事兒,必須乾脆利落地說出來,“江管家肝臟破裂,俺無能為力…閔家三少爺和四少爺也不在莊子上,俺沒有人商量,只能自作主張,替他穿上了壽衣。”
“你以為他只有那幾個朋友嗎?不,他還有好多兒女,許家的子孫要為他養老送終,他不能死,俺不讓他死,”海秉雲撫摸著江德州清癯癯的臉,哭哭啼啼:“老東西,你疼死俺了,你忘了咱們在袁家旅店說的話了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如果死了,讓俺一個酒囊飯袋怎麼活下去啊。”
海秉雲沙啞的哭聲順著半敞著的窗戶飄到了院裡,小敏掙脫了張媽的手,急衝衝闖進了北堂屋,她的腳步帶起一陣不大的風,燈窯裡煤油燈的火苗左右搖曳,拂過江德州蒼白的臉,一天的工夫老人的臉瘦削了好多,一層薄薄的皮包裹著凸凸的鸛骨。
“敏丫頭,戚少爺,”江德州喉嚨裡發出一串模糊不清的聲音。
“江管家,你說什麼,大點聲。”海秉雲抱住江德州打著夾板的手,嚼著淚水哽咽,“丫頭回來了,回來了,戚少爺也挺好的,梅三姑在趙莊,當孃的知道怎麼照顧自己的孩子,不用你我操心。”
“羅一品,她,她回來了嗎?”
“老東西,你什麼意思呀?你想你的幹孫女了嗎,俺馬上找人把她喊過來見見你,”海秉雲這句話讓在場的人心酸不已,這個時候淺灘壩口金鼓連天,上哪兒去找羅一品回來。
“長凱”江德州嘴裡念出另一個名字,這是廖師傅的名字。
“他,他來了,跟俺一起來的。”淚水掛在海秉雲的鬍子上,隨著他的話音抖動,“老東西,俺告訴你個好消息,巴爺帶著裘兆熠去了淺灘壩口,孟大少爺說今天晚上武工隊要炸了鬼子的炮樓,顧慶豐帶著民兵連過了河,正趕往淺灘壩口。”
江德州艱難地挺挺後腦勺,睜大眼睛環視了一圈屋子,昏花的眼神落在洪先生身上,用力唸了一聲:“洪先生”
“江大哥,俺在這兒,您有話就說。”
房間裡一下子安靜了下去,大家屏氣凝神,盯著江德州的嘴巴。
“照顧好舅老爺,孩子們需要他。”
“好,您放心,俺一定好好照顧他。”洪先生已經涕不成聲。
“不,你不能走,俺不能沒有你。”海秉雲瞪著大眼珠子,梗著細長的脖子,手裡舉著柺杖在半空揮舞,生怕神祇把江德州拽走,江德州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腿,失去了眼睛,他就是睜眼瞎;失去了腿,他寸步難行。
墨雲翻轉,墜落一席煙雨,如同彌河水跑上了半空,灑下一滴、兩滴眼淚,敲打著窗欞,支撐半扇窗子的叉竿“咔嚓”斷了,窗扇“啪嘰”合上了,眼瞅著煤油燈就要滅了,小敏慌忙踮起腳尖,從燈窯裡端下煤油燈,小心翼翼捧在手心裡,爹曾說人死如燈滅,她不能讓這盞燈滅,她沒有護住二姐的燈,她要護著江德州的燈,淚水一滴一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黃燦燦的光穿透了她的十根手指頭跑遍了屋子。
廖師傅一挑門簾踏進了屋子,他向門口邊上的洪先生拱拱手,三步並作兩步竄到炕邊,看著奄奄一息的江德州,他蠕動蠕動嘴巴,話沒出口淚先流,軍閥混戰那年他還不到十歲,父親得癆病死了,母親帶著他和哥哥從山西長途跋涉到了山東地界,沒等一家人踏進濟南城,半路殺出一些抓壯丁的兵痞子,三個人撒腿就跑,母親是小腳,根本跑不動,哥哥要揹她,她不讓,眼瞅著那些兵痞子追了上來,母親一把推開他哥倆,留下一句“你們快跑,不管發生什麼事兒都要好好活著。”
他又慌又怕,不知道怎麼辦,哥哥指著不遠處的樹林說:“弟弟別怕,到樹林裡躲起來,我和孃親隨後就到。”
他自小依賴哥哥,對哥哥的話深信不疑,他撒丫子竄進了樹林,身後傳來了母親的哀求聲和哥哥憤怒的詛罵聲,還有拉槍栓的聲音,幾聲槍響劃破了長空,嚇得他竄進了樹林,堆萎在草叢裡,等到一切靜了下去,他戰戰兢兢爬了起來,沿著通著城樓的路往前尋找,他看到了孃親和哥哥躺在血泊裡,他“噗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好心的路人幫他埋葬了孃親和哥哥。自打那天他變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叫花子,躲著槍聲、炮聲四處流浪,從城市跑到了鄉下,有錢人家的門敲不開,窮人家清鍋冷灶子 ,他躥到郊外的麥田裡掐麥穗,架在火堆上烤著吃,被地主家的長工逮著了,把他五花大綁扔在路中央,日過晌午,炎熱的太陽烤爆了他身上的皮,幾個騎著高頭大馬,身穿藍灰軍裝的兵卒路過,他用盡全身力氣呼喊救命,這些人不但不救他,還譏笑他,鷹鼻鷂眼的人朝他身上撒尿,他以為小命將斷送在這幫人手裡,眼簾裡出現了一個肩背褡褳,身穿長褂的漢子,溫文爾雅像個教書先生,這個漢子就是江德州。
江德州從兵卒手裡買下了他,把他帶到了滄州許金府,介紹給了許老太太,舅老爺留他在廚房裡打雜,從此以後他有了一個家,許家少爺、小姐沒有把他當下人,脾氣暴躁的舅老爺也不會高聲呵斥他,丫鬟和家丁背地裡嚓咕說,他是江德州的兒子,舅老爺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他面子罷了。他聽了並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江德州從兵痞子手裡救下他的那一刻,他認準老人就是再生父母。
“爹,兒子來晚了。”
廖師傅的一聲呼喚,讓在場的人肝腸寸斷。
江德州半睜半合的眼睛裡滑下兩顆晶盈的淚珠,落在他凹陷的太陽穴上,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喉嚨裡發出低微的咕噥聲。
廖師傅把嘴巴伏在他的耳邊唸叨:“爹,您放心,俺會照顧好許家大院的人,還有舅老爺。”
江德州腮幫子抽搐了幾下,不過,片刻工夫,他的眼睛合上了,神色安寧了,從此人世間一切聲音他也聽不到了。
“老夥計,你再跟俺說幾句話,那怕一句也行,不,一個字也可以。”海秉雲傷心欲絕,他羸弱的身體擦著桌子癱軟在地上。
飀飀的風颳得麥田東倒西歪,像翻騰的河水,波濤滾滾,灣頭河邊的炮樓上亮著一盞探照燈,從東掃到西,從南掃到北,遠遠看著像是一隻尋找獵物的狼眼,眨著陰森森的藍光。
幾十個人影極速地躥過柏油路,鑽進了麥田,沿著一條水溝往北走,走在隊伍前面的是一箇中年漢子,他敞著衣襟,露著一件破襯衫,襯衫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著他肌肉發達的胸膛,他的腰間插著一支匣子槍,一隻大手裡攥著一把大刀,他走路帶風,風颳亂了他毛楂楂的頭髮,黑蒼蒼的一張臉上長滿了密匝匝的鬍子,說他像張飛,他比張飛俊郎,一雙長眼睛宛若黑曜石般閃耀著堅定的光芒,他是武工隊大隊長戚老二。
半個時辰之前在彤家酒館,他從凳子手裡接到了一封孟數捎來的信,信上說王曉帶隊埋伏在郭家莊和灣頭河交叉路口,以防沙河街鬼子增援炮樓,希望他們提前行動,把聲音弄得越大越好,引誘趙莊的偽軍出洞。
凳子強烈要求參加這次戰鬥,戚鐵匠拗不過他,遞給他一個沉甸甸的鐵桶,桶底放著幾顆手榴彈,上面堆著一些爆竹,另外給了他一把鐵叉子,他滿心歡喜,只要讓他打鬼子,那怕給他幾塊石頭,他也會當槍用,可惜他還不會打槍。
少數的武工隊員腰裡插著匣子槍,多數人手裡攥著大刀,刀是戚鐵匠做的,刀背厚實,刀刃鋒利,刀身用破布包裹著,像是每個人背上揹著一塊木頭板子;有的隊員褲腰上掛著幾顆手榴彈,肩膀上耬著長槍。
凳子昏頭昏腦夾在他們中間,他的眼睛往地壟旁邊的麥田裡張望,喉嚨裡吞嚥著口水,來八里莊之前,他只喝了兩口酒,肚子半天沒進一粒米,餓得他前胸貼後背,他站住腳丫子,把鐵桶系在褲腰帶上,拄著鐵叉子往麥田裡走了一步,瞅準沒有人在意他,彎腰飛快地薅了一把麥葉子塞進嘴裡,大口嚼著。
“大叔,您在吃什麼呀?”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凳子神色慌張,他倉促用手背揩揩流到嘴巴子上的麥汁子,眼神越過肩頭往後瞟,朦朧的月色裡站著一個長褂青年,腰上繫著一根布帶子,拘勒著細瘦的腰,弱不禁風的樣子像是一棵乾枯的小樹,唯有深邃的瞳眸裡閃著星星之光,流露著英挺之氣。
凳子梗梗脖子,把囫圇半片的麥葉子吞了下去,噎得他說不清楚一句話,“俺,俺吃了點餅渣子。”
“俺這兒有塊大餅,給,您拿去墊墊肚子。”青年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大餅,遞到凳子的手裡,小聲嘟囔:“知道今天晚上有行動,為什麼不在家吃飽飯呀。”
青年人是秀才,他的性格熱情又純真,菱角分明的五官精緻得如一個小丫頭,一縷微卷的劉海翹在他的一側眉梢,增添了一絲魅力。
“俺睡過了頭,把這檔子事忘了,”凳子想說他不是武工隊的人,一次也沒打過仗,歪打正著趕上了,他沒好意思說,怕眼前的年輕人笑話他是個二愣子。
“孩子,你多大了?”凳子轉移了話題。
“俺不是孩子,上個月過完了十九歲生日,明年二十歲了。”
“十九歲?孩子,你爹和你娘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俺十三歲那年,俺爹和俺娘被鬼子殺了,俺姐姐被鬼子逼死了,俺跟著一幫人上了霸王墓,跟在戚少爺身邊……”秀才的話說不下去了,傍晚時分,他風塵僕僕回到了麵館,夥計把戚世軍和江德州的情況告訴了他,他一聽急了,少爺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主人,他顧不得吃飯,抓起簸箕裡一張大餅竄出了麵館,正巧遇到了在呈祥藥堂門口徘徊的洪先生。
“你哪兒也不準去!”洪先生斂容屏氣,語氣嚴肅。
呈祥藥堂是八路軍的一個聯絡站,洪先生是江德州的上線,沒有緊急情況他不會隨便暴露自己,秀才要去趙莊救戚世軍,洪先生萬不得已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在秀才眼裡洪先生除了高超的醫術,就是一個窩囊的男人,為了躲避家裡的母老虎寧可在街上瞎逛也不回家,時常跑到酒館不醉不休。
洪先生從懷裡摸出一把駁殼槍遞到他手裡,囑咐他多打鬼子替死去的兄弟姐妹報仇,他才恍然大悟,老頭在街面上泣訴憋屈是演戲給外人看。
“孩子,你要活著回來,江管家說你敏而好學,以後俺把俺的醫術全部教給你。”
想起洪先生的話,秀才心裡淒涼涼的,淚水盈盈,爹活著時也曾希望他有一天長大了學一門手藝,至少餓不著,如果這次他能活著回來,一定跟洪先生好好學醫。
“小夥子,你叫什麼名字呀?”
凳子的話打斷了秀才的思緒,他抓著袖口抹抹臉,“大叔,不瞞您說,俺小時候家裡條件不差,念過幾年書,認識幾個字,大傢伙喊俺秀才,喊久了,俺把真名丟了。”
凳子對秀才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眼前的孩子自小失去了親人,十幾歲在在硝煙、炮火裡鑽,讓他心疼。“秀才,你歲數小能吃飯的時候,這大餅咱們一人一半。”
“大叔,俺在麵館裡吃了一碗麵,夥計怕俺沒吃飽,硬塞了一張大餅給俺,俺不餓,您拿去吃吧,吃飽了飯有力氣打仗。”秀才打量了凳子一眼,挺高的個子,身上沒有多少肉,凹陷的肚皮能扣一個瓢,不知餓了很久。
“俺一個大人奪你一個小孩子的口,真是不好意思,等下個月開了鐮,你到趙莊找俺,俺請你吃大肉包子。”
“大叔,您是趙莊的人?”趙莊的武工隊今天晚上的任務是守株待兔,不參與攻打炮樓的計劃。
“俺姓鄧,你去趙莊打聽‘凳子’,那怕是小孩子也會把你送到俺家裡。”凳子擎起大手搓搓胸前的汗珠子,在衣襟上擦擦手,羞赧地說:“俺是一個佃戶,一年四季給別人忙活。”
秀才沒聽清凳子叨咕什麼,他的心思跑到了九霄雲外。
秀才有過目不忘的記憶,今早上戚鐵匠讓他到四鄰八鄉傳達戰鬥計劃,這次任務沒有趙莊的人,名單上也沒有姓“鄧”的,眼前的人是誰?
“哦,鄧叔叔,咱們爺倆好有緣呀,您初來乍到,跟在俺身邊,咱們爺倆互相配合,準保打個漂亮的仗。”秀才嘴上這麼說,心裡卻在酌量怎麼對付凳子。
“俺給你說實話,俺真的是第一次打仗,啥也沒有準備,手裡只有這把鐵叉子,還有一個水桶,是那個絡腮鬍子給俺的。”
凳子很喜歡快言快語的秀才,他把心裡的話都掏了出來,“一路走來,沒有人跟俺說話,也不說往哪兒走,他們只拋給俺一句話,只管跟著隊伍走,別掉隊就行。”
秀才背過手握了握腰裡的槍柄,他的眼睛在黑夜裡閃爍著狐疑的光,誰不知道大鬍子是戚鐵匠,為什麼偏偏眼前的中年漢子不知道,這人說話也不著邊際,沒有一句話是行話。
凳子沒注意秀才的動作,他把一半大餅塞進嘴裡嚼著,抬頭看著趙莊的方向,他似乎看到家裡的燈還亮著,婆姨坐在燈下,手裡拿著尚未緝好口兒的鞋幫子,在頭髮上磨磨針,緊趕著攮上兩針,時不時抬頭瞅一眼睡在炕頭上的小丫頭,她的模樣比前幾年憔悴了許多,三十剛出頭額頭多了皺紋,鬢角參雜了不少的白髮,大胖臉瘦了幾圈。婆姨自打嫁給他,沒跟他享一天福,沒吃上一頓好飯,每天不是野菜湯,就是玉米碴子粥,河水退潮的時候他跑到河裡叉幾條魚,那是家裡飯桌上最好的美食。
想當年老爹在世時,為給孃親治病借了李家兩塊大洋,那叫閻王債,不僅把半畝水田搭進去了,爹還做了李家的長工,活活累死在熟皮子作坊裡,身後只留下兩間茅草屋,為了活命他跑到淺灘壩口做了縴夫,認識了張貴,兩人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他時常到張家蹭飯吃,張家嫂子是個熱心人,四處託人給他說媒,誰家姑娘願意嫁給一個窮光蛋,沒想到,還真有個不怕他窮的傻女人,第一次見面就認準了他,沒感情的生活讓他壓抑,時不時朝著婆姨掄巴掌,把怨氣撒在她的身上,婆姨從來都沒有反抗過,逢年過節他沒想過給她扯一尺布,她出門不敢走遠,怕人家笑話,有點布頭還要做鞋子,她腳上的鞋子補丁摞補丁,街坊鄰居都拿這件事做話把子,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一罈酒一潑馬尿,喝進肚子忘了魂,渾渾噩噩半輩子。
這次如果能活著回家,一定改改壞脾氣,酒、煙不能戒,至少為老婆孩子打算打算,大丫頭到了找婆家的歲數,說什麼也要給她娘三個置辦幾件像樣的衣服。
“大叔,您不要遊思妄想,”秀才發現凳子心不在焉的樣子,故意拿話嘲諷道:“您想多了也沒用,今天晚上抗日武工隊勢在必得。”
“俺蹭蹭腳板子上的泥。”凳子在一塊高凸的石頭上刮擦刮擦腳底,他的腦子還在天馬行空,胖婆姨經常唸叨給大丫頭招個上門女婿,眼前的秀才是最好的人選,這事成了,他就是老丈人,以後酒桌上有敬酒的了。
凳子沒上過學,不識字,他偏偏喜歡有學問的人,他覺得識文斷字的人知書達理,無論什麼時候都能填飽肚子,那怕替別人代筆寫封信也能換來一瓢麵粉,就像周先生似的,茶樓聘請他記記賬,不缺吃,不缺喝,街坊鄰居畢恭畢敬喊一聲“先生早”,倘若招秀才上門做姑爺,鄧家以後改換門閭,變成了書香門第家庭,他往大街上一站,臉上也有光。。
凳子走下溝沿,放下手裡的鐵叉子,提提褲腿蹲下身,掬了一捧髒兮兮的水,吹吹上面的浮草和死蟲子,埋頭“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又撩起水洗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下。
秀才往前竄了一步,他想抓起凳子放在地上的鐵叉子,他剛走近溝沿,腳底踩在滑溜的青苔上,兩條腿打趔趄,身體直線下滑,眼瞅著就要摔進溝裡。
凳子拉過纖,在礁石上摸爬滾打幾十年,有一身蠻力,手疾眼快,聽到身後的聲音,猛地跳了起來,伸出鉗子般的大手抓住了秀才的肩膀頭。“小傢伙,小心點”
“謝謝大叔,”秀才嘴上說著感謝的話,心裡犯嘀咕,此人不僅反應極快,還力能扛鼎,至少接受過幾十年的特殊訓練,不是一般人。
“趴著走!”前面傳來了三個字,的確,一米多高的麥莛根本藏不下一個個七尺男兒,離著炮樓越來越近,只能彎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地壟溼乎乎的,踩在上面拔不出鞋子。
秀才像盯著賊似的盯著凳子,生怕一不留神他跑了。
灣頭河就在前面,黑與白的交替隱現出了炮樓的輪廓,足有十多米高,兀然聳立,樓頂上徘徊著幾個頭戴鋼盔的鬼子兵,像幽靈踱來踱去,炮樓牆壁上有許多錯落有致的洞孔,是鬼子用來觀察外面情況、和射擊的地方,叫槍眼,從槍眼裡跑出一束束黃卡卡的光,和樓頂上的探照燈交相輝映,能照出二百多米遠,北面的灣頭河猶如一條蜿蜒的絲綢,在忽明忽暗的燈影裡飄著銀白色的光,東面的山包和亂墳崗坦蕩如砥,炮樓下面築著一道兩米多高的圍牆,衝著南邊小路砌了一個門垛子,兩片木板緊緊關閉著,想順利攻入炮樓必須通過這扇閘門。
跑樓四周種植著黃豆,這個季節豆莢還沒有成熟,綠油油一片,想找個藏身的地方難上加難,間或能看到幾棵樹,遮不住一個人,步槍射程雖然有一百多米左右,沒有目標也不能瞎打,手榴彈投擲距離最多四五十米,接近炮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麥田和豆田之間有一條壕溝,外面拉了一圈鐵絲網,上面全是扎人的鐵蒺藜。
幾個隊員趴伏著靠近鐵蒺藜,從褲兜裡掏出鐵鉗子,擰斷了上面的鐵絲,豁開幾個大口子。
蚊蟲在半空飛舞,晚風帶著彌河的潮氣,攜著莊稼的香味兒拂來拂去,叮在大家的身上,捏著抽穗的麥子抽一抽,抖落一層層露珠,伸出舌頭舔一舔,抬起頭望向柏油路,暗澹的燈影下走來一支晃悠悠的隊伍,高高的滑竿上坐著劉蹶子,他頭上戴了一頂寬邊黑色禮帽,一手裡拄著柺杖,一手裡攥著一塊懷錶,賊溜溜的眼珠子四處撒打。
李老財被鋤奸團殺了,劉蹶子一天沒敢出門,井上去淺灘壩口之前叮囑他協助皇協軍守護炮樓,他犯了愁,抗日游擊隊一定會趁虛而入,打個猝不及防,他去炮樓就是去送死,在他考慮去不去的時候,幾個陌生人找到他,向他亮出了腰裡的槍,命令他把武工隊帶進炮樓。
滑竿後面走著一個大個子,手裡舉著一支手槍,槍口對著劉蹶子的後脊樑骨;路左右走著二十多號偽軍,有的手裡提著精美的食盒,有的肩上挑著酒罈子,豁亮亮的大眼睛在夜色裡閃爍著星星的光;幾個花枝招展的女子走在隊伍中間,這些女人身上是錦羅綢緞,嘴巴上塗著鮮豔的口紅,個個千嬌百媚,厚厚的胭脂水粉遮不住嘴邊的胡茬子。
“什麼人?”從炮樓裡跑出一句中國話,探出一個圓墩墩的腦瓜子,夾著囂張跋扈的語氣:“再往前走就開槍了。”
“翻譯官,俺是劉蹶子,告訴太君,俺帶來幾個漂亮女人和好酒好菜。”
“噢,是劉隊長呀,你來的正是時候。”從炮眼裡飄出幾雙色眯眯的眼睛。
高大、厚重的轅門“吱嘎嘎”開了,從門裡躥出幾個手裡端著長槍的皇協軍。
“衝!”戚鐵匠嘴裡蹦出一個響亮的字,趴在麥田裡的隊員行如脫兔,疾速鑽過鐵絲網,跳過壕溝躥進了豆田,子彈、手榴彈像爆豆子一般扔進了高牆裡,硬生生把黑夜炸開了一條亮堂堂的縫隙,濃煙扯著火花飛上了半空,炮樓裡的鬼子兵亂了套,門外的皇協軍嚇懵了,有的“噗通”坐在地上,半天沒站起來,有兩個反應靈敏,一邊往門裡撤退,一邊胡亂射擊,一邊謾罵。
滑竿上的劉蹶子身體哆嗦,心裡說完犢子了,身邊除了兩個抬轎子的,只有侄子劉文傑跟在他的身旁,其他人都是喬裝打扮的武工隊員,那個人的槍口頂著他的後心窩,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那槍走火,他好日子沒過夠,家裡有漂亮的婆姨,有一個乖巧懂事的丫頭,還有萬貫家財,每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閒來無事搓搓麻將,犯了煙癮躺在床榻上美美燒兩鍋子大煙膏。
劉蹶子有一個優點,他不好色,他的婆姨是遠近有名的美人,比他小十多歲,秀外慧中,進門當年給他生了一個丫頭,這個丫頭模樣完全避開了他身上的缺點,自小喜歡琴棋書畫,十六歲考上了濟南女子學院,他怕丫頭有個閃腰岔氣,沒讓她繼續上學,他也想讓婆姨多生幾個孩子,洪郎中說他除非戒掉大煙,戒殺吃素,這幾樣他都做不到,他只好把所有的愛集中在女兒和婆姨身上。
此時鬼子在二樓架起了機關槍,槍口噴出熾熱的火焰,織成了一道火網,封鎖了南邊的小路。
探照燈掃過劉蹶子的臉,嚇得他滾下了滑竿,一撅屁股鑽進了雨棚下面,幾梭子彈掃過來,打得他抬不起頭來,他心慌了,腦子還夠用,今天無論誰勝,誰敗,不講情面的井上絕不會饒恕他,即使能僥倖逃過死罪,活罪難免,怎麼辦?必須趕緊打道回府,找許洪黎拿主意。
趴在豆田裡的秀才腦瓜子提溜轉,他看到劉蹶子的那一刻,心裡有了好注意,他蹭到凳子身邊,附耳說:“大叔,您瞧見了嗎,從滑竿上滾下來的那個人是劉蹶子,是坊子地界的頭號大漢奸,誰殺了他誰就是大英雄。”
“俺去!”凳子的話音未落,探照燈掃過豆田和小路,子彈像冰雹一般砸下來,蹲在前面的幾個隊員沒來得及趴下,片刻倒在了血泊裡。
戚鐵匠攥緊了拳頭,咬咬牙根,趁著探照燈掃過去的瞬間,他半臥身體,用胳膊肘支撐著疙疙瘩瘩的地面往前爬了十幾米,離著垣牆二十多米停了下來,他的身體依靠著一棵小樹,槍口對準了樓頂的探照燈扣動了扳機,“啪”,燈滅了,鬼子的機關槍如狂風巨飈橫掃下來,打得戰士們抬不起頭。
戚鐵匠把匣子槍揣進前腰裡,從後腰上拽下兩顆手榴彈,用一根布繩子捆在一起,順著牆頭扔了進去,“轟隆”一聲撼天震地的巨響,一片火光燒紅了半邊天,垣牆倒塌出一個豁口,黑煙和黃塵混淆在一起覆蓋著夜幕,土坷垃和磚頭瓦塊從天而降,四處飛濺,武工隊員齊刷刷竄出了豆田,手榴彈載著仇恨拋向炮樓。
鬼子和皇協軍雞飛狗跳,發出殺豬般的嚎聲,躲在樹枝上的烏鴉嚇破了膽,呼啦啦往地下鑽。抱著頭蹲在閘門口的幾個皇協軍反應了過來,連滾帶爬竄進了門洞子,一個嘍囉準備關上門,一發子彈不偏不倚射穿了他的手掌心,疼得他嗷嗷直叫,一面抱著流血的手亂跑亂跳,一面朝炮樓裡疾呼:“武工隊打進來了!”
他的話沒說完,身後踹過一腳,嘴裡嘟嚕了一句不順溜的中國話:“膽小鬼,怕什麼,快去搬幾箱手雷過來。”
劉蹶子眼珠子從地上往上移,藉著子彈和手榴彈爆炸、碰撞擦出的火光撒打著身後,兩個抬滑竿的趴在路邊的臭水溝裡,侄子劉文傑蹲在滑竿的前面眺望著炮樓方向,身前背後再沒有其他人了,他來了精神,剛要從地上爬起來,從西面跑過來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手裡舉著鐵叉子,腰裡拴著一個鐵桶,三步兩步躥過臭水溝,眨眼之間衝到了他的面前,寒光閃閃的鐵叉子帶著一股旋風從天而降。
“好漢手下留情。”劉文傑身手敏捷,跳起身抓住了即將落下的鐵叉子,劉蹶子死有餘辜,現在還不能死,他必須阻止莽漢的行為。
凳子一愣,青年人口氣溫和,聲音清脆,有點像他剛認識的秀才,只是眼前人身上穿著黃色的軍裝,頭上帶著大蓋帽,他想起了李賴和李老槐,他氣不打一處來,心裡說,毛頭小子,俺先收拾完狗漢奸再跟你算賬。
凳子以前經常趕八里莊的集市,在街上擺個鞋攤子,劉蹶子帶著一幫打手在街上耀武揚威,收取保護費,他想不給,又怕這幫惡魔給他扣上一頂抗日分子的帽子,他死了沒什麼,家裡婆姨和孩子怎麼活,為了家人他忍了,自那以後他很少到八里莊趕集,是秀才的話激起了他心中的憤怒,他要為民除害,做一回鋤奸英雄。
劉文傑扛不住凳子身上的攘袂切齒、犁庭掃閭的士氣,他節節後退。
凳子趁機高高舉起鐵叉子,只聽“咔嚓”一聲,鐵叉子硬生生插進了劉蹶子的屁股。
疼得劉蹶子當場暈死了過去。
凳子想再補一叉子,劉文傑拉住了他的胳膊,小聲喊:“同志,手下留情!”
“同志”凳子的手停在半空,這兩個字黃忠跟他說過,這是抗日游擊隊員之間的稱呼,他也曾渴望有人如此稱呼他。
“你是誰?為什麼穿著黃皮子?為什麼阻止俺殺漢奸?”凳子嘴裡跑出一串問號。
“有話以後再說,你去找你的戰友吧。”劉文傑抬起手拍拍凳子的肩膀,向臭水溝裡吼了一嗓子:“你們把劉隊長送回家。”
就在這時,一顆手雷在半空打著旋,由遠而近,落在了凳子的身後。
“爬下,爬下!”劉文傑一把推開凳子,與此同時他半蹲下身子,雙手扶著膝蓋,左腳後跟撐著地面,伸出右腿橫掃向那顆冒煙的手雷,“嗖”“轟隆”手雷在臭水溝裡掀起千層浪,臭淤泥四處飛濺,烀了凳子一臉。
不遠處的戚鐵匠把一切看在眼裡,他佩服劉文傑的果斷,更擔心凳子誤傷了自己人,他朝身後了了一眼,低低問:“秀才去哪兒啦?”
“俺在這兒!”秀才急匆匆竄到了戚鐵匠身邊,“隊長,您有什麼指示?”
“你帶著凳子去炮樓的北面,你瞅見他後腰上那個水桶了嗎,那裡面是鞭炮,還有幾顆手榴彈,你明白俺的意思嗎?”戚鐵匠把鐵鉗子送到秀才手裡,“那邊也有一道鐵蒺藜,需要它幫忙,等劉大仁他們趕到你就動手。”
“是,一切命令聽您指揮。”
“你儘量不要喊凳子的名字,他以後還要回家。”戚鐵匠後面的話沒說完,從西北方向跑過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說:“隊長,從沙河街竄出幾百個鬼子,他們肩上扛著重武器。”
“別怕,咱們的人已經在那條路上設了埋伏,鬼子是自投羅網。”戚鐵匠聲音不高,大傢伙聽得清清爽爽。
“大家小心躲在犄角旮旯裡的鬼子和偽軍,從側面衝進去,要快!”戚鐵匠說完帶頭跳進了垣牆豁口,後面的同志一個緊接著一個,像離弦的箭,寒光閃閃的大刀在半空飛舞,直撲躲在牆角的鬼子兵。
秀才竄到凳子身邊,著急地吆喝:“大叔,您怎麼能隨便行動啊,快跟俺走!。”
秀才不愧是秀才,他把自個犯的錯誤撇得乾乾淨淨,他原想考驗一下凳子是不是漢奸,差點讓凳子丟了命,他心裡非常自責,又高興,眼前的大叔是斬釘截鐵的真爺們,值得信任。
“跟你去哪兒?俺要去找那個大鬍子。”凳子抹抹臉上的臭淤泥和血水,八叉著大眼珠子,斜睨了劉文傑一眼,“剛才他救了俺一命,一命換一命,俺先放他一馬,否則一鐵叉送他去見閻王。”
秀才沒等凳子說完,拽起他往東跑下去,跑出大約有半里多路,在原地轉了半圈,繞過北面的亂墳崗,靠近炮樓北面的河灘。
炮樓一樓黑洞洞的,多數鬼子和皇協軍在院牆裡拼命抵抗,二樓有點燈光,那是手電筒的亮,暗澹的光線下躥騰著幾個慌張的身影。
凳子把鐵桶栽在沙子裡,攥著鐵叉子湊近秀才,低低說:“鬼子大多躲在背面,他們不抻頭無法打。”
秀才的眼睛眺望著不遠處的鐵絲網,摸摸懷裡的鐵鉗子。“大叔,這次您不能隨便行動,隊長說必須等他的信號。”
“好,俺聽你的。”凳子無處安放的大手在褲子上搓來搓去,觸到了一盒煙,他心裡頓時生起一陣莫名其妙的辛酸,這盒煙是黃忠離開趙莊時送給他的,黃忠囑咐他不要得罪小人,有時間多跟餘福和樑子坐坐,遇到棘手的事兒找孟家大少爺商量商量,不要跟日本人和漢奸硬碰硬,此時想起那些話有生離死別的意思,也是,打仗就會死人,前一秒也許活得好好的,說不定下一秒就會馬革裹屍。
“小秀才,俺有件事拜託你。”凳子語氣磕巴,心裡惴惴不安,他如果把命交代在這兒,老婆孩子交給誰?
“大叔,您說。”
“俺”凳子蠕動著厚嘴唇,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
“大叔,俺也有話對您說,如果俺死了,你能不能把俺找個地兒埋了,豎一塊木頭板子就行,上面寫上‘秀才’兩個字,這樣,俺家少爺就會找見俺。”
兩行淚溢出了凳子的眼眶,這些話也是他想說的,還多一句“告訴俺家丫頭,她爹不是孬種!”
“不,俺不會讓你死,俺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俺家大丫頭今年十四周歲,模樣不算醜,個子很高,俺想,俺想招你做俺鄧家的養老女婿。”
秀才一時語塞,他的額頭冒出一層豆大的汗珠子,自從他參加了抗日游擊隊,每天槍林彈雨中鑽,說不定哪一天把命丟了,這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嗎。
“你不願意嗎?”凳子以為秀才不同意,他慌了神,哪有爹親自替女兒說媒的道理,他的老臉以後往哪兒擱。
“大叔,等打完這場仗咱們回家慢慢聊,”秀才一邊胡亂地搪塞著凳子的話,一邊從水桶裡摸出那幾顆手榴彈,抬頭看著半空,時間不早了,劉大仁他們怎麼還沒到呀?“大叔,俺把這幾顆手榴彈送進炮樓,回來咱們再點爆竹,如果俺回不來,你也要點著它,你點著了就跑,往家跑,要走暗路。”
“你回不來什麼意思?”凳子急賴賴的大眼珠子盯著秀才手裡的手榴彈,咬釘嚼鐵地說:“讓俺去!”
“隊長說您都沒見過手榴彈,也不會開槍,讓您去就是送死。”
“你教俺,俺也不笨,一教就會。”凳子承認,他除了掄鐵鍁、掄鋤頭和鐵叉子,沒摸過手榴彈,他不明白一個木柄加一塊鐵疙瘩怎麼會爆炸。
“等以後有時間俺教您,今天不可以,俺走了,記住俺說的話。”秀才爬出了沙灘,貓著腰往炮樓靠近,走到鐵紗網旁邊,從身上掏出鐵鉗子。
凳子沒看清秀才的真實長相,無論俊醜他認準了這個小夥子做姑爺,他不能眼睜睜瞅著未來的女婿去送死,想到這兒他抓著鐵叉子爬近鐵蒺藜,用鐵叉子把鐵蒺藜往上一挑,連根拔起,聲音驚動了炮樓裡的鬼子,突突冒出幾梭子彈,他急忙薅起地上的豆秸子蓋在秀才身下,往旁邊一滾,舉起手裡的鐵叉子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子彈打在鐵叉子上,“哧哧”蹦火星子。
秀才從腰裡摸出手槍對準了炮樓裡的鬼子扣動了扳機,與此同時,另一個鬼子端起了機關槍,子彈聲震耳欲聾,在大地上爆發出一道道雷霆之光,劃破了天際,照亮了灣頭河,地上的豆秸子攜著土坷垃飛上了天,打得秀才和凳子抬不起頭。
正在此時,不知從哪飛來一顆子彈,不偏不倚打在機槍手的額頭上,機關槍啞巴了。
秀才趁機拽起凳子退到了沙灘下面。
“大叔,您在這兒老老實實待著,不要給俺添亂。”秀才覺得這句話傷人心,尷尬一笑,“大叔,俺一個人目標小,不會有事的,俺一定活著回來做您的姑爺。”
“你的話當真?俺家丫頭個子比孟家養媳婦高一截,模樣稍微黑點,畢竟她天天跟著俺下地,風裡來雨裡去,不過,她可能幹了,幹莊稼活不差起一個小夥子。”
“您認識敏丫頭?”秀才張大了嘴巴。
“當然,她和俺家丫頭是耍伴兒。”
秀才笑了,他沒見過招娣,只要是敏丫頭認準的朋友都是好人。“好,只要大叔的丫頭相中了俺,俺秀才願意做您的姑爺。”秀才說著躍出了沙灘,一溜煙爬過鐵絲網,靠近炮樓外的圍牆,他拉開手榴彈上的引線,高高舉過頭頂,在半空畫了一個弧,拋出去,“轟隆”。
炮樓裡的皇協軍矇頭轉向,不可一世的勁頭已消散殆盡,魂不附體,前面的圍牆倒了,炮樓缺了一層保護閘門,後面的沙灘上也埋伏著八路軍游擊隊,真是進退無門。
鬼子驕橫傲慢的狂傲勁也蕩然無存,“八格牙路”地嚎叫,你擠我推,亂哄哄炸了窩,小軍曹還算鎮定,他扶著樓梯爬上了二樓,抓起桌上的電話機,“嘰裡咕嚕”吆喝了半天,樓頂落下幾塊碎磚頭砸在他的頭上,他“吭噔”躺在了地上,手裡依舊抓著電話筒,向電話那頭的井上央求援兵。
一個伍長從樓下跑了上來,他嘴裡噴著酒腥臭氣,鼻子裡冒出兩撮黑黝黝的長毛,被鼻涕黏在了一起,額頭一個長長的刀口淌著黑紅的血水。
“發生了什麼?”趴在地上的曹長問:“頂不住了嗎?沙河的援軍到了嗎?”
“援軍被八路軍阻擋在半路上,武工隊馬上就衝進來了,怎麼辦?”
曹長扔下電話,從牆角抓起三八式步槍,拉栓頂火,走近窗口,朝著外面“砰砰”放了兩槍,他是沒有目標的發洩心中的焦灼,眼簾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身影,他的神經開始緊張,屏住呼吸,再次扣動了扳機。
秀才“噗通”栽倒在地上。
凳子一蹦三尺高,命不顧撲向秀才,鬼子正要打第二槍,劉大仁帶著幾個隊員從南邊繞了過來,端起匣子槍瞄準了炮樓的槍眼,子彈在半空碰撞在一起,擦出一溜火花,曹長的槍膛裡再次頂上了火兒,沒等他勾動扳機,一發子彈正中了他的眼睛。
曹長倒下了,嚇得旁邊的伍長三魂出竅,五官扭曲,他手裡的槍筒子伸出了槍眼,由於他額頭上的血滴答滴答往下流,遮住了他的視線,心越緊張,手越不聽使喚,慌得他扣不動扳機,他知道逃,他扛著槍一溜煙躥上了天台,推開那片鐵門,往前走了兩步,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手裡的槍脫手,甩出兩米多遠,他哆嗦著手抓著鐵欄杆站穩身體,藉著點點火光,地上全是玻璃碴子,還有兩具直挺挺的屍首,嚇得他翻了個身,身體“啪嘰”從十多米的天台摔了下去。
凳子抱著秀才,傷心欲絕。
“大叔,點爆竹!”秀才嘴裡唸叨,“快,隊長等著呢。”
“孩子,你還活著?”凳子笑了。
劉大仁躲在一棵樹下,瞄準了炮樓上的槍眼,他的肌膚黑裡透著紅,眼角和額頭刻著幾道深深的褶皺,嘴上留著灰白色的鬍鬚,他比前兩年老了許多,脊背也佝僂了,唯一沒變的是他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冒著復仇的火焰。
煙霧繚繞,沙灘下的河水由西往東潺潺流著,撞擊著礁石,蕩起一圈圈漣漪,灣頭村和八里莊靜悄悄的,黑黝黝的,看不見一點燈光,炮樓連著柏油路的燈滅了,是被游擊隊員剪斷了零線,一根電話線孤單單在風中搖曳,偶爾傳來幾聲驢鳴狗吠,撩撥著夜的黑,暈頭轉向的麻雀也來湊熱鬧,啾啾的叫聲像是在叫魂。
凳子把鐵桶掛在樹枝上,點燃了爆竹上的引火線,“噼裡啪啦”的炸裂聲響徹雲霄,炮樓裡的皇協軍和鬼子兵以為八路軍大部隊來了,雙手舉著槍走出了炮樓,向武工隊繳械投降。
凳子把秀才背在後背上,把鐵叉子攥在手掌心裡,大踏步沿著河溝往西南走下去,他不敢走大路,佝僂著腰沿著田埂往前摸索。
一顆子彈卡在秀才的肩胛骨上,撕裂的傷口滲著淙淙的血水,鑽心的疼痛炙烤著他的身體,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
他聽到了凳子奔跑的喘息聲,恍恍惚惚喊了一聲:“大叔,您要帶俺去哪兒?快放下俺。”
“孩子,你疼嗎,疼你就喊一聲,大叔不笑話你。”凳子語氣哽咽,他希望受傷的人不是秀才,而是他,他歲數大了,死了沒什麼。
“大叔,俺會給您招來麻煩的。”
“孩子,你在趙莊街上打聽打聽,大傢伙都知道俺膽兒大,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死,你是俺的姑爺,誰敢動你一根汗毛,就是和俺凳子過不去,俺拿鐵鍁劈了他。”
在這當兒,從趙莊跑出一隊人馬,個個手裡拿著手電筒,帶頭的肩上斜挎著匣子槍,身上穿著綢緞馬褂,敞著布紐,露著雪白的汗衫,走步一搖三晃。
雙方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楚,是李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