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順著聲音回過頭,眼前是個嫿禕若翾的女子,柔美又文靜,她清澈的雙眸裡含著笑、含著俏、含著淚花;一襲淺黃色的繡花長裙緊緊裹著她嫋嫋婷婷的腰身,舉止嫻雅又隱隱著書卷之氣。
“錢瑩姐姐!”小敏又驚又喜,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趙莊遇到錢瑩。
“敏丫頭,真的是你嗎?剛才俺從茶樓走出來時看到了你……讓俺好好看看你。”錢瑩往前湊近一步,擎起哆嗦的手撫摸著小敏的臉,心裡按耐不住的喜悅,眼睛裡流露出疼愛之色,“丫頭,俺真的很高興在這兒遇到你,你還好嗎?”
“俺……”小敏的心跳得很厲害,淚水在她的眼眶裡不停地打轉,無語凝噎,她想把她這半年來的種種經歷,頭尾不漏、清清楚楚地講給錢瑩聽,腦子裡被許許多多的事情擠得水洩不通,一時不知從哪兒說起。
錢瑩從懷裡抽出一方手帕拭拭臉上的淚水,眼神移到小敏手裡的菜籃子上,好奇地問:“丫頭,你這是從哪兒來,要到那兒去啊?”
“俺去一趟八里莊……”小敏竭力鎮靜自己,她嘴裡的話還沒有出口,耳邊傳來一陣陣玉珠走盤的琵琶聲,纏綿幽怨,如涕如訴,循聲尋去,一座精美的小樓矗立在街道的西側,屋脊上的琉璃瓦金碧輝煌,二樓窗戶上隱約著幾個窈窕的身姿,鳴鐘擊磬,樂聲悠揚;一根粗壯的梨樹枝搭在東山牆上,隨風搖晃,敲打著牆頭瓦震落簇簇花瓣,梨花宛若雪一樣紛紛楊楊,夾雜著一陣陣女子輕佻的笑聲邁過了牆頭。
“錢瑩姐姐,您,您來趙莊做什麼?”小敏問出這句話後悔莫及,她恨不能把自己舌頭咬掉,她的眼睛盯著腳上的靴子,掩蓋著心裡的忐忑,其實,她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錢瑩能像大姐二姐那樣過正常人的生活。
林伯母在小敏面前曾多次提到過錢瑩,老人說以前他們林家住在獅子橋衚衕,與錢家一巷之隔,錢瑩自小生活在金門繡戶的錢家大院,在鬼子侵佔坊子之前,她集萬千寵愛於一身,不僅有父母的疼愛,更有祖父祖母的嬌寵溺愛,她的生活雖說不上錦衣玉食,也讓許多人望塵莫及,在她十五歲時祖父被鬼子殺害,祖母不堪打擊,也隨之而去,她的父親又染上了大煙癮,錢家只剩下了一處空蕩蕩的院子,禍不單行,在錢瑩十六歲時與母親同時遭到鬼子的凌辱,她的母親喝毒藥自殺,一連串的打擊讓她痛不欲生,她也想隨母親去了,看著可憐的父親,她擯棄了自殺的念頭,為了生計,情非得已把自己賣進了妓院。
想起錢瑩悲慘的遭遇小敏潸然淚下。
正在這時,從前面的街口拐過一輛馬車,由北往南徐徐駛來,車篷四角的疊翠流金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車把式高高揮舞著手裡的馬鞭,鞭梢在馬屁股上悠盪,馬蹄踏在泥濘的路面上濺起一綹綹泥漿,車簾掀起一角,露出一張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的玉面,蓬鬆的髮髻上插著八寶翡翠菊釵,隨著馬車的顛簸,流蘇穗頭搖曳在她光滑的額頭;一件淺藍色錦緞旗袍勾勒著她豐挺的胸部,約二十六七歲的年紀。
這個女子是男扮女裝的呂安,他是去八里莊彤家酒館面見一個朋友,路徑趙莊。沒想到會遇到錢瑩,心愛的姑娘近在咫尺,他卻噤若寒蟬。
呂安剛到彤家院子時,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錢瑩把他當成了知己,常常與他聊起她的母親,說她的母親如何的善良,如何的賢惠,如何的疼愛她,她一邊說,一邊涕不成聲;她的煙鬼父親到院子找她,她聲淚俱下地埋怨:“爸,您就不能漲漲志氣把大煙戒掉嗎?”
她嘴裡嚼著淚水不依不饒,卻掏盡身上所有的錢塞進父親的懷裡,看著父親跌跌撞撞離去的背影,她嚎啕大哭……那一幕看在呂安的眼裡,可憐、心疼、一股腦填進了他的心裡,他喜歡上了這個孤獨無依的姑娘,她卻只把他當成摯友,真是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
錢瑩沒有在意從身旁駛過去的馬車上坐著誰。
“丫頭,俺忘了告訴你,俺的父親把大煙戒掉了,嶗山兵工廠需要像俺父親這樣的技術人員,俺要跟著他去青島。這幾天暫時住在迎春院裡,瞧瞧,俺自顧說自個的事情,丫頭,你的家人都好吧?”
“……”小敏再次沉默,她來孟家三個多月了,沒有爹和姐姐的半點消息,最後一次見到兩個姐姐是去年的臘月份,姐妹三人在楊同慶的麵館相見、相聚、促膝而談,二姐悄悄告訴小敏說她懷了寶根的孩子,這件事只有大姐知道,她們瞞著爹,迄今四個多月過去了,二姐也許回了灣頭村,那個夏婆子一定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定碾著一雙大腳穿街走巷,逢人便說她也要做祖母了。
小敏在許家見過夏婆子,是個六十歲的老媼,寬寬的額頭,直直的龍鼻,皮膚偏黑,臉上塗著鴨蛋粉,無論春夏秋冬頭上戴著一條抹額,她沒有什麼嗜好,不抽菸,不喝酒,自從她收養了二姐更加吝嗇,沒給自己添加一件新衣服,最大的癖好喜歡絮絮叨叨,每句話離不開她的過去,她的男人是皇親國戚,八國聯軍攻打紫禁城時一家逃到了河北保定,民國三年他們到了坊子碳礦區,她的丈夫死在井下,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離開坊子地界。
夏婆子沒有生過孩子,她把二姐當成了她唯一的依靠,二姐參加了八路軍,她是每天提心吊膽睡不安生,常常站在院井裡發呆,聽到炮聲嚇得腿腳哆嗦,見了二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一邊狠勁地拍打著自個的大腿,一邊輪番地跺著腳丫,一邊哭哭啼啼,她說她命苦,年輕輕死了丈夫,丈夫沒給她留下一兒半女,老了不想白髮人送黑髮人。直到二姐發誓絕不會死在她的前頭,無論怎麼樣都會給她養老送終,她心裡感到許些安慰,漸漸收起了哭聲。
二姐給小敏和大姐講起此事時咯咯大笑。
小敏卻笑不出來,她見識過鬼子的殘忍,心醇氣和的薛嬸和手無束雞之力的苗簡已,平白無故死在他們的屠刀下,血水在苗家門前結了冰,那一幕她永遠不可能忘記,她有時會從夢中驚醒,面對著窗外的蒼天祈禱,希望母親在天有靈保佑爹和姐姐平平安安。
此時錢瑩問起爹和姐姐,小敏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遲疑了一下,囁嚅著說:“都好,他們都好。”
街上的人多了起來,三個人一夥,五個一群,他們腳下踏著泥濘的地面,嘴裡嚼著閒言碎語從小敏和錢瑩身邊走過。
“丫頭,跟俺到這邊來,咱們姐妹好好拉拉體己的話。”
小敏跟著錢瑩往西走了幾步,眼前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寬寬長長的巷子,巷子南邊是幾處茅草屋,牆體已經斷裂,雨水沖垮的土坯一灘灘堆在牆角;草屋之間各有一條窄窄的夾道,孩提的啼哭聲鑽出了屋子,夾雜著大人的恫嚇跑出了斷牆,飄到了巷子裡。
巷子北面的住戶是永樂街上的商戶,他們的房子幾乎都是二層樓,青磚綠瓦,深宅大院,門洞子的牆磚磨製的極其平整,門簷上的懸挑榫卯也是精雕細刻,有的門口立著兩尊石獅子,牆邊上栽種著杏樹和蘋果樹,與巷子南邊有著天壤之別。
錢瑩把小敏帶到一棵枝葉扶疏的柳樹旁,向旁邊敞著的門裡瞄了一眼,“丫頭,這是迎春院的後院。”
柳樹被昨天的雨洗過,在溫和的陽光下蒼翠欲滴,宛若一簾綠色的瀑布垂掛在眼前;院井裡一棵梨樹花開萬朵,一片片滑落枝頭,像雲錦似的鋪滿石基路。
錢瑩手裡纏繞著一方手帕,難為情地喃喃:“北面臨街的院子是正院,姐姐和鴇母都在,她們說話沒個正型,還是在這兒清淨,只是俺不能端杯水給你喝,心裡多有過意不去,望丫頭理解。”
“俺不渴,俺想問問……”
“丫頭,你是不是想問問苗先生他們的事情,他們都好。”錢瑩喜歡小敏的矜持,喜歡她蘭質蕙心、任勞任怨,更對苗家感恩懷德,為了苗先生丫頭竟敢與鬼子據理力爭,讓青峰鎮的人佩服,院裡姐妹每每談起來都會翹大拇指,尤其林家兩口子,自從丫頭離開青峰鎮,每天站在街頭眺望,他們巴望著丫頭有一天突然回來。
“丫頭,這天暖和了,你有時間回青峰鎮看看吧,林伯母問過你……”錢瑩用愛憐的眼神端詳著小敏,丫頭長大了,曲眉豐頰,又黑又長的睫毛下掩蓋這一雙剪水秋瞳,像一池柔靜、清澈的湖水。
“噯,俺,俺也想他們。”小敏嘴裡的話帶下兩行淚,無論是苗先生還是林家兩口子,還有曲伯,他們都是好人,瓢爺也曾救過她的命。
在青峰鎮時,只要是天黑之前小敏還沒有回到家,苗太太就會站在麵館門口外面翹首張望著北面的街道,見苗先生腋下夾著皮包走過來,著急地吆喝:“丫頭還沒有回來,你快去看看,這天馬上黑了,她一個人走路俺不放心。”
苗先生也不搭話,把手裡的皮包遞到太太的手裡,揹著手往回走,剛走到第一個路口,林伯站在他家綢緞鋪子門前喊:“苗先生,您這麼著急往回走做什麼,是不是把東西落在學校裡了?”
苗先生頭也不抬,慢吞吞回了一聲:“俺去接接丫頭,這麼晚了她還沒到家,讓人擔心。”
夏晚的風拖著小買賣人的吵鬧在街上潮起潮落,賣花生瓜子的擠到苗先生身邊,笑嘻嘻地套近乎,“苗先生,您買俺一包花生米吧,今天新炒的,您幫忙開開張吧。”
“俺回來買,回來買。”苗先生急衝沖走過,擎起手掌向後擺了擺,“俺先去接俺丫頭下工。”
看到小敏從獅子橋上走下來,苗先生臉上的褶皺展開了,馬上又假裝生氣地板起臉,譴責道:“不知道天黑了嗎?不知道大家會擔心嗎?以後再這麼晚回家,你就在外面待著吧。”
“苗先生,對不起,俺以後記住了。”小敏乖巧地應答,她心裡感激苗先生像父親一樣訓斥她。
回家的路上,苗先生的腳步慢了下來,他一會兒看看磨水豆腐的,一會兒看看賣綠豆糕的,用手掌拍拍褲兜,慈愛地笑笑,“丫頭想吃什麼,今天學校領薪水了,先生有錢。”
“俺不要,什麼也不要,俺想回家吃薛嬸做的野菜粥。”小敏知道苗家已經無米下鍋了,院井裡長的幾棵草也變成了桌上的湯;她聽到過苗太太和薛嬸在屋裡一邊做著針線,一邊報怨學校扣壓教師工錢的事情。她不捨得讓苗先生破費,苗太太的藥錢還沒有著落。
賣瓜子的小商販從人群裡鑽出來,他手裡舉著一包油澤澤的花生米,“苗先生,您回來了……”
苗先生接過那包花生米,從褲兜裡掏出幾文錢遞過去,低頭看著嘟囔著嘴巴的小敏,泯然一笑:“傻丫頭,一包花生米不值幾個錢,苗先生少喝一杯茶就行了,這是說好的事,說好回來買他的,說話要算話。”
苗先生寬厚的微笑讓小敏久久不能忘記。
“丫頭,你不要難過。”錢瑩舉起手裡的手帕揩揩小敏臉上的淚水,說:“彤媽媽說只要人活著比什麼都好。”
彤老闆的話一點也不假,許老太太也說過同樣的話,可是苗太太死了,薛嬸死了,苗簡已死了……苗家只剩下了孤獨無依的苗先生,小敏越想越傷心,臉上的眼淚止不住。
院裡二樓飄下銀鈴般的笑聲,窗戶上探出兩張桃花臉,“瑩霞妹妹,你在與誰說話呀?”
“是……是以前認識的一個會刺繡的妹妹,俺手帕上的海棠花就是出自她的手。”錢瑩說著揮揮手裡的手帕,囅然一笑:“如果姐姐們喜歡,以後讓這個丫頭給你們每人繡一塊,不過,要捨得口袋裡的銅板。”
“吆,這點錢算什麼?咱們姐妹不缺吃穿,更不缺錢,半個時辰之前你也看見了,那個李老槐命大福大造化大,槍子下白撿了一命,說不定哪一天,有個炮彈落在咱們院子裡,咱們命沒了,錢也沒了。”
女子的話音沒落,南邊方向突然傳來了兩聲“轟隆轟隆”的炮聲,霎那間,天動地搖,濃煙在天際之間劃出幾道長長的煙霧,隨聲烏泱泱而來,前面街道上傳來奔跑聲、吆喝聲,此起彼伏,有幾個人抱著頭從南北街道上竄進了巷子,轉眼鑽進了夾道里,無影無蹤。
“啪嘰”二樓傳來東西掉在地上摔碎的聲音,接著是一個女人低低地抽噎,幾隻鳥兒從梨樹枝杈之間騰然飛起,撲稜的翅膀下抖落大片大片的梨花,滿院飛舞。
錢瑩走到小敏的身邊,拉住她的手,嘴裡吐出兩個字:“別怕,姐姐在。”
小敏心裡感激又悽酸,又有莫大的安慰,恐慌的時候至少有人與她站在一起。
一會兒,樓上傳來諧謔,“你這張烏鴉嘴,好事說不靈,壞事一說就來。”
另一個清脆的聲音略帶著慶幸,“姐妹們,聽說日本人不會在坊子碳礦區附近扔炮彈,它們怕炸了煤礦,咱們趙莊離著坊子碳礦區這麼近,一般不會有事,聽聲音不算太近,不知哪個村子又遭殃了,不知又要死多少人,該死的……”最後三個字尤其響亮,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席捲著凌亂不堪的梨花在院井裡滾著。
錢瑩扯著裙襬往前走了一步,踮著腳尖眺望著南邊方向,她的後牙槽咬得咯咯響,眼睛裡閃著仇恨的光,少頃,她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朵潔白的梨花插在鬢角上。
風撩撥著身旁的柳樹,發出“沙沙沙”的聲音,錢瑩用手背撩撩額頭上的一縷劉海,從嘴角擠出一絲笑,看著小敏關切地說:“丫頭,這光景下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家吧,不要讓家裡人擔心。”
小敏垂下眼睛盯著腳上的靴子,她想告訴錢瑩她現在的身份是孟家的養媳婦,她沒說。
“錢瑩姐,俺暫時住在孟家,離這兒不遠,您不要擔心。”
“孟家?!是嗎,咱們姐倆真有緣,都仰仗孟家照拂,其實俺還沒有見過孟家的人,今早上孟家大少爺捎話說,他準備託人去坊茨小鎮買火車票,讓俺和俺父親安心待在這兒,只是俺父親他不願意待在迎春院裡,你是知道的,自從俺進了彤家妓院,他就多了脾氣,見人羞於說話,不過,聽說去青島,他可高興了,當年他和俺母親從德國回來住在青島,俺就是出生在那個海濱城市。”錢瑩嘴裡的話多了起來,把剛才的不愉快拋到了腦後,“敏丫頭,俺父親想讓俺嫁人生兒育女,延續錢家的香火……剛才的炮聲讓俺一下明白了,俺要留下來,嫁給他,他打鬼子,俺給他生娃娃。”
錢瑩臉上拂過溫柔的笑靨,如畫,如花。
“你這樣想就對了。”隨著聲音從耳房裡走出一箇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著立式板寸頭,五官清朗,下巴頦上飄著一綹髭髯遮掩著他高凸的喉結,身上穿著一套青黑色長袍掃著他的腳面,一雙黑皮鞋擦得錚明瓦亮。
小敏一眼認出了這個男人是錢繼昌,他身上有一種無法言表的學者氣質,與曾經的那個邋遢的大煙鬼判若天淵。
“爸,您沒睡覺呀,您聽到俺與敏丫頭說的話啦?”錢瑩的臉“噌”一下紅了,她回頭看看小敏,靦腆地笑了笑,往臺階旁閃閃身子,“爸,這是敏丫頭,您在青峰鎮見過她,您還誇過她,不是嗎?”
錢繼昌向院門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錢先生。”小敏連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禮,有話你們聊,我去燒壺開水。”錢繼昌撩著長袍前裾向東廂房走去。
“敏丫頭,俺父親不善言談,自從俺母親死了後,他再也沒有笑過,你不要介意呀,其實他經常給俺說起那天晚上的事,你為了苗先生擋住了鬼子的去路,讓大家膽戰心驚,當時你的勇敢與臨危不懼,讓他赧顏汗下。”
“那天俺也沒有做什麼,是龐掌櫃的帶著俺去找了繡舞子……”小敏還要繼續說下去,巷子裡傳來了踢趿的腳步聲,她向臺階下退了一步,張眼望去,是手裡擎著水菸袋的程四娘,她頭上戴著髒兮兮的抹額,身上穿著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點短,露出兩條向前彎佝著的小細腿,前穹著細長的脖子,賊眉鼠眼的樣子像是簾窺壁聽的賊;下身是一條大襠褲,褲腰帶上的穗旒垂在她兩腿之間,隨著她向前碾動的小腳遊蕩;袖窩盤扣上彆著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後走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條補丁褲子緊拘著她枯瘠的小身體,一雙露著腳趾頭的鞋子掛滿了泥漿;兩條細短的黃毛辮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領上,她的頭頂心缺了一塊頭髮,很是顯眼。
小敏與程四娘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在許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鋪子門前,今兒她不想理睬這個老女人,又覺得不妥,既然撞見了,不能不打個招呼,想到這兒,她從錢瑩身前移開一步,走到路中央,遠遠地向程四娘行了個萬福禮,“程四娘,您好。”
程四孃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滾,一句掐著嗓子的喉音躥出了她沙啞的喉嚨,“吆,俺道是誰呀?這不是孟家的養媳婦嗎,怎麼與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錢瑩一會兒看看小敏,一會兒看看程四娘,丫頭與這個媒婆怎麼會這麼熟,兩人似乎早就認識。
“你一個小丫頭難道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讓你婆婆知道了還不打折你的一條腿?!”
程四娘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讓錢瑩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驚的眼神,看著小敏問:“丫頭,她說什麼?她說你是誰家的養媳婦?你的婆婆又是誰?”
小敏沒有接錢瑩的話茬,她抬起頭看著程四娘,不慍不火地說:“程四娘,祖母讓俺去八里莊一趟,俺不知道路怎麼走,向這位姐姐打聽一下路,您這是要去哪兒呀?”
“吆,打聽路問俺呀,七里八鄉俺哪兒不知道。”程四娘顛著屁股靠近小敏,睺瞜著眼珠子瞟了她身後的小丫頭兩眼,一邊翹起三根手指頭在半空晃著,一邊喋喋不休:“翟家婆姨託俺給她家的大小子賣個養媳婦,這丫頭她沒看好,唉,她看好了鄧家的招娣,人家不願意,憑她翟家的條件,俺不說過頭的話,以後連這小丫頭也討不著,她也不用心想想,三個小子,還有一個在肚子裡,一家大小六張嘴,一頓不吃半鍋飯都是燒高香了,俺今兒想在迎春院給這丫頭找份差事,不知鴇母在不在院裡?”
程四娘身後的小丫頭啞口無言,深垂著頭,一雙無處安放的小手死死揪著衣襟,戰戰兢兢的樣子像個待宰的羔羊。
錢瑩蛾眉緊蹙,敏丫頭在青峰鎮受盡了孫香香的欺凌,沒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養媳婦,她從眼前媒婆話中感覺孟家不是什麼善茬,她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話茬,她只能把心裡的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兒你是想把丫頭賣到俺們迎春院嗎?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徵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見,你怎麼能越俎代庖呢?!”錢瑩甩甩手裡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何況這樁事不是小事。”
“姑娘說得是這個理,俺聽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讓小丫頭的父母過來,可惜呀……”程四娘把水菸袋的吸管送進嘴裡舔了舔,她的眼珠子從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喪著臉說:“唉,俺實話實說吧,她沒有父母,跟著一個男人在碼頭上乞討,俺看她可憐,就,就從那個男人手裡把她買了下來。”
錢瑩沉默無語,她向小丫頭投去憐憫的目光。
小丫頭小心翼翼地端視著小敏,也許是看到了同齡人,她眉眼之間多了一絲笑模樣,像是被扣在鐵鍋下面的小雞仔見到了光,向前試探著搓了一步,隨著她磕絆的動作,從她懷裡掉出一塊破手帕。
小敏往前一步,她想幫女孩撿起地上的手帕,她的手驟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繡著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們還完好無缺,兩朵黃色的小花與一朵白絨球在風裡搖曳,潔白的絨毛載著一顆種子在半空飛舞,一靜、一動、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針腳細密,與繡舞子繡工同出一轍,她與繡舞子什麼關係?青峰鎮龐家裁縫鋪子杜珍手裡也有這樣一方手帕,巴爺說杜珍做了漢奸,她是誰?小敏趁著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著眼前的女孩,十幾歲的年齡,汙垢之下掩蓋著眉清目秀的模樣,上牙缺失一截……琴絃子。
繡舞子在繡工房裡講過她女兒的事情,她說她的女兒叫琴絃子,比小敏小一歲,在家鄉照顧殘疾的父親,還有年邁的祖母,那年磕倒把前門牙磕去一截。
小敏猜對了,這個女孩就是繡舞子的女兒琴絃子,一年前她被日本軍隊從日本帶到了中國,送進了慰安所,她和其她來到中國的小姐妹在日本軍營遭受了非人的摧殘,她一直都想逃跑,上個月,她們被日本兵押上了去河北的卡車,半路上遇到了八路軍游擊隊的襲擊,雙方交戰激烈,趁著看守的士兵無暇顧及她們,她跳下了車,像無頭的蒼蠅亂竄亂撞,不知跑出多遠,被一條河擋住了去路,在她走投無路時,岸邊出現了一箇中國男人,好心的男人把她帶到了趙莊。
“琴絃子。”小敏嘴裡念著三個字,聲音很小。
琴絃子猛地抓住了小敏的胳膊,眼睛裡閃過一絲希冀的光,喉嚨裡衝出一句模糊不清的話:“你,你認識我嗎?”
程四娘正佝僂著脖子往迎春院裡巴頭巴腦,聽到身後琴絃子與小敏嘀嘀咕咕,她翹起腳尖用腳後跟在地上跺了兩腳,厲聲呵斥,“死丫頭,快點過來,今天再找不到收留你的地方,你就給俺到大街上去討飯,俺可沒有閒錢養著你這個來歷不明的醜八怪。”
程四娘尖嘴刻薄的嘶吼嚇醒了小敏,她沒時間琢磨眼前的女孩是誰?從哪兒來?她急忙抓起地上的菜籃子,把臉轉向錢瑩,鞠了一躬,“俺走了,您忙。”
“丫頭,下過雨的路不好走,注意安全……你回來到這兒找俺,咱們姐妹一見如故。”錢瑩的話在喉嚨裡徘徊,衝出嘴的只有反覆叮嚀:“丫頭,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嗯,俺知道。”小敏挎著菜籃子竄出了巷子。
琴絃子情不自禁地往前追了兩步,來到中國一年多了,小敏是第一個喊出她名字的人,她似乎是看到了一縷光,照亮了眼前的路。
“死丫頭你想去哪兒?給俺回來。”程四娘一把拽住琴絃子的細胳膊,咬牙切齒,“不聽話俺砸斷你的腿。”
錢瑩在彤老闆身邊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會鑑貌辨色,她覺得程四娘不是善類,這種人越給好臉色越蹬鼻子上臉,還不如視而無睹,想到這兒,她甩著手帕一扭一搖踏進了迎春院,迴轉身“咣噹”掩上了兩扇門,把追到臺階上的程四娘晾在門外。
程四娘見錢瑩對她的舉動熟視無睹,她急了,在院門口外面上躥下跳,琴絃子是她花三個銅板買來的,本想賣給翟家,翟子婆姨沒看上,一時半會找不到下家,目前吃住在她的家裡,她每天端著水菸袋,一邊“咕嚕咕嚕”吸著,一邊勞神費心地琢磨,不能讓這樁買賣砸在手裡,她想到了迎春院,小丫頭雖然長得矮小,模樣不俊,也不是醜到拿不出手,手腳也算勤快,除了不會燒火做飯,每天早早起來給她倒尿盆,清掃院子,吃完飯不用支使就去刷鍋洗碗,這樣有眼力勁的丫頭賣到迎春院不會賠錢,也許比入手時能多賣幾個錢。
“姑奶奶,您別走呀,俺想讓這個小丫頭到您院子裡做事,俺是不忍心她到別人家做養媳婦,受婆婆欺負,剛才那個敏丫頭每天受婆婆打罵,俺心裡不落忍呀。”程四娘一把鼻涕一把淚,從袖窩處拽下手帕捂住臉,抽抽噎噎,其實她在乾嚎,沒掉一滴眼淚。
錢瑩長嘆了一聲,突生一股淒涼,涼到她的每根手指,抓著門栓的手在哆嗦,潸然淚下,敏丫頭的命可真苦呀,在青峰鎮受盡孫香香的欺負,如今又做了孟家的養媳婦,不知又吃了多少苦?
“死丫頭,還不快點哭。”程四娘疾首蹙額,背過手在琴絃子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面對著黑漆漆的兩扇門又是作揖,又是祈告:“姑奶奶您行行好吧,可憐可憐這個沒孃的孩子。”
琴絃子被程四娘擰疼了,她開始嚶嚶哭啼,嘴裡嚼著淚水說不出一句話,她是真的傷心難過,想想自己被日本軍隊帶到中國,一天好日子沒過,她本以為那些日本軍人能幫她找到媽媽,卻把她帶進了魔窟,每天的日子生不如死,逃出來後遇到了一個好心的中國男人,男人說她一個小丫頭跟在一個大老爺們身邊不方便,又因為她是一個啞巴不會說話,三塊銅板賣給了能說會道的程四娘,男人用兩塊銅板請她吃了頓飽飯,又給她買了身舊衣服。
與那個男人分手時,男人打著手勢囑咐她,不想捱打、不想餓肚子,就學著做事、聽主家的話,她聽明白了,把男人的話記在了心裡,無論程四娘帶她去哪兒,她都乖乖地跟著,讓她哭,她就哭。
錢瑩被琴絃子的哭聲觸動了心扉,她摸摸口袋,什麼也沒有摸出來,正在她為難的時候,父親提著水壺從東廂房走了出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塊大洋,走到她的面前,小聲囑咐:“瑩兒,千萬不要讓這個小丫頭進院子,她歲數太小,這種地方不是她該來的。”
錢瑩從父親手裡接過那塊大洋攥在手心裡,慢慢打開了一條門縫。
程四娘忙不迭送上一張阿諛獻媚的臉,乞憐搖尾,“姑奶奶,俺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家裡窮得連只老鼠都待不住,否則,俺也不可能把她賣給窯子裡,呸,瞧瞧俺這張臭嘴說得什麼話,俺該打!”程四娘別過頭在地上啐了一口,舉起手在她皺巴巴的臉上戳了一下。
錢瑩正顏厲色,“程四娘,你身邊的這個丫頭想賣多少錢呀?”
“賣多少錢?”程四娘挑挑眉梢,心裡說,眼前花娘的口氣不像是在院子裡沒有身份地位的女子,她一定是相中了這個丫頭,乾脆來個獅子大開口,試探一下姑娘的反應,“這個嗎?姑奶奶,您能做的了主嗎?一個大活人,怎麼說也要五塊大洋呀。”
錢瑩白愣了程四娘一眼,操起雙手,媚眼傲視著半空,“你真是漫天要價,好大的口氣,不想想這是什麼時候嗎,大街上賣兒賣女的有的是,你就當俺沒問,你們該去哪兒涼快就去那兒涼快。”
“咣噹”院門又摔上了。
“姑奶奶,咱們有話好商量,好商量,您別動怒,為俺這點破事氣壞了您尊貴的身子不值當的,您給回個價,咱們取箇中,怎麼樣?”
“俺身上只有一塊大洋,你願意就留下這個丫頭,不願意算俺沒說,俺是可憐丫頭沒地方去,自作主張買下她在院子裡當個支使,如果鴇母知道俺收留個呆頭呆腦的丫頭,非打死俺不可。”
“不,不是的,她除了不會說話,其他活都能幹。”程四娘馬上意識到說禿嚕了嘴,她舉起巴掌想抽自己的嘴巴子,她的手捂在臉上,想想馬上將要到手的大洋,她一閉眼心一橫“啪啪”,打得自個雙眼冒金星。
“吆,她還是個啞巴呀,俺差點被你糊弄了,一塊大洋都是多的。”錢瑩心裡更加可憐琴絃子,無論如何都要救下她,嘴裡卻說:“這事就算了,您還是另找下家吧。”
“嗨,俺說錯話了,姑奶奶,一塊大洋,這丫頭屬於你了,怎麼樣?”程四娘語氣軟了下來,她把手裡的水菸袋揣進了懷裡,把雙手重疊在一起擱在腹部,有節奏地拍打著,“一塊大洋,這是俺買她的價錢,不能再少了。”
錢瑩扯開兩片門板走出了院子,她把手掌心裡的大洋攤在程四孃的眼皮底下,“好吧,看在您老費心費嘴的面子上,俺收留這丫頭在身邊做個支使。”
程四娘看到大洋滿眼放綠光,她猛地伸出爪子從錢瑩手心裡抓起大洋,在手裡掂了掂,然後送到嘴邊,用黃拉拉的前門牙咬了一口,稱心地笑了,“姑奶奶,丫頭以後屬於您啦,該打該罵隨您的心情,再會。”
看著程四娘走遠了,錢瑩走近琴絃子,抬起手理理她額前的一縷亂髮,眼睛看著巷子口的南北街道,溫和地說:“丫頭,你不會說話,能聽明白俺說什麼吧?”
琴絃子點點頭。
“你知道這個院子裡住著什麼人嗎?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找你的親人吧,如果實在沒地方去,你自個找戶好人家,幫人家洗衣服做飯,看護小孩子也可以……走吧,注意安全,躲著鬼子,能走小路不要走大路。”
從趙莊到八里莊有兩條路,一條是北面的柏油路,距離八里莊很近,路很寬,也很平整,路上時常穿梭著鬼子的卡車,為了躲避鬼子大家都會捨近求遠,除了二鬼子幾乎沒有人敢走那條路;另一條路在趙莊的南邊,是一條坑坑窪窪,高低不平的土路,下過雨的路面泥濘不堪。
土路兩邊是綠油油的莊稼地,在雨水的滋潤下,麥苗青青翠翠,擠擠簇簇,輕風吹拂泛著綠色的漣漪;雨水滯留在路上掀開一層厚厚的泥漿,一踩一滑兩腳印。
路上走著挑著擔子的貨郎,貨箱裡裝著百樣雜貨,他們手扶著肩上的扁擔,顫顫悠悠往前走著,還不忘了拍拍褲兜裡揣著的撥浪鼓,“嘭嘭嘭”震落臉上的汗珠子,抓著襖袖抹抹臉,眯著眼睛看看天,天上瀰漫著厚厚的硫粉塵,那是炮彈爆炸後殘留的烏煙瘴氣,對這種氣味他們已經麻木,見多不怪,只要還能走路,生活還要繼續;從羊腸小路上鑽出幾個婦女,嬉笑著從貨郎身邊擠過,她們胳膊彎上挎著籃子,籃子裡裝著她們的手藝,小孩的虎頭鞋、做鞋的袼褙、幾雙鞋墊子……路中間蜿蜒著一道道車軲轆印,有馬蹄踏出來的痕跡,間或還能看到一坨坨馬糞,空氣裡充溢著臭哄哄的氣味;路牙子上幾棵柳樹隨風拋灑著毛茸茸的柳絮,飄在路上的泥水裡,被行人踩在腳下;麻雀站在枝頭,撩著破鑼嗓子,冷不丁喳喳幾聲,鬱悶的、潮溼的空氣裡多了少許的生機。
一片幽深又茂密的山嶺矗立在西南邊,一團團厚重的霧氣在樹林上空繚繞,像羊倌趕著一群灰不溜秋的羊群嗚嗚泱泱而來,與山谷裡升騰的水氣相遇,氤氳飄渺;半空翻卷的濃煙越來越薄,像一塊大大的抹布,用得時間太久,千瘡百孔,從那些窟窿眼裡透出點點的光,撒在腳下的泥漿裡,緩緩流動、慢慢跳躍;彌河的支流像一張大網,扣在坊子地界,無處不在,浪花拍打河岸的聲音從腳底下升起,一環接著一環,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小敏一面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著,一面認真打量著四周的一切,一輛獨輪車“咯吱咯吱”出現在她的身後,她趕緊往路邊上躲躲身子,車伕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銀灰色的頭髮扎煞在一頂破氈帽的外面,掃著他高凸的顴骨;汗珠子像閃閃發亮的耕犁,在他褶褶皺皺的臉頰上翻起一道一道黑白分明的溝洫;赤裸裸的大腳丫子擲地有聲地砸著地面,一步一雙大腳印,腳指頭縫隙裡泚出一綹綹泥漿;他渾身上下油脂麻花的,袖口和衣襟處有磨損的痕跡,褲子膝蓋上補著兩個很明顯的補丁,針腳粗陋,翹著邊縫,迎風忽閃;他的後腰上彆著一根菸袋杆,一個鼓鼓囊囊的煙荷包隨著他的腳步在屁股上左右甩蕩;車架上整整齊齊碼著兩摞旱菸葉。
前面到了一個上坡,老頭的身體前傾,蒲扇大的手緊緊握著車把,兩隻腳使勁蹬著溜滑的地面,額頭青筋根根暴起,像是要爆炸似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要吐一口長氣,粗重的眉毛上掛著大顆大顆的汗珠子,滴落在他的腫眼泡上。
看到這個老頭小敏想起了巴爺,她把菜籃子放在路邊上,向前疾跑了一步,躥到獨輪車的前頭,俯下身子,伸出一雙小手拉住車頭上的羊角,車子很重,似乎車上不是裝著菸葉,而是一片片生鐵。
小敏躬著腰用全力拉著車頭往後退著走,腳底下像擦了油,腳尖出溜到了鞋口,她怕腳丫子衝出鞋頭蓋,用腳趾頭死死勾著鞋墊;兩條長辮子搭在胸前,垂在腳下,辮梢掃著路上的泥漿。
老頭前蹌著胸和頭,雙腳蹬著黏糊糊的地面,雙手推搡著車把,車軲轆藉著一拉一推,碾壓著呲溜滑的泥漿終於爬上了土坡。
老頭放下車子,揪著半片衣襟擦擦臉上的汗珠子,向小敏點點頭,“小丫頭,謝謝你。”
小敏搖搖頭,迴轉身往坡下跑,去拿她的菜籃子。
賣菸葉的老頭不是別人,正是龍口峽褸衣幫會的掌舵人裘兆熠,他的車上不單單裝著菸葉,還有幾十塊生鐵板,車軲轆承受不住壓力漏了氣,如果沒有小敏幫忙根本無法爬過眼前的陡坡。
耳邊傳來了馬蹄聲,抬頭望去,南邊樹林方向飛馳而來一匹高頭大馬,馬上坐著一個青年男子,三十多歲的年齡,二八油頭短髮,展著一面額角,一縷劉海遮住他一側眉梢,眉清目秀,俊雅霸氣;他長衣長褂,腰上繫著一塊青色寬布條,腳上是一雙嶄新的青布鞋,鞋幫上掛著泥漿,鞋面開口處露著溼乎乎的線襪。
青年人用腿夾夾馬的肚子,勒勒手裡的韁繩,嘴裡一個“噓”字拖著長音,馬悠悠走近裘兆熠身旁,昂起頭啾啾叫了兩聲,馬蹄在地面上尥著蹶子,濺起一灘灘泥漿。
裘兆熠蹙著眉頭看著馬上的青年人,低聲問:“老四,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青年人沒有接他的話茬,從馬背上欹斜下半拉身體,嘿嘿一笑,“師傅,給俺稱一斤菸葉。”
裘兆熠從車上抽出一大捆菸葉遞到青年人的手裡,“先生,您拿好啦。”
青年人撩起長褂的開衩,從褲兜裡掏出一個銅板在手裡掂了掂,扔給裘兆熠,說:“師傅,這錢夠不?不夠也那麼滴了,俺去集上轉轉,給媳婦扯三尺布,有緣咱們去彤家酒館喝幾盅,再會。”
“哈哈哈,年輕人說笑了,你的話讓俺開心,誰能看得起俺這個臭哄哄的老頭呀?”目送著青年人策馬而去的背影,裘兆熠一邊搖搖頭,一邊把銅板揣進了懷裡,一邊抓起車把,尥著沙啞的嗓子,自話自說:“再不趕路,俺看這集真的要散了。”
一陣風颳過,吹散了迷濛的霧氣,明朗的陽光掛在正南邊的山頂上,天地間敞亮了不少,天氣卻變涼了許多,也許是身上出汗了,風一吹有些冷,小敏縮縮肩膀,把坎肩往胸前攏了攏,她慶幸把穿小的衣服塞在長褂的裡面,抵禦了突增的寒氣。
前面的路口出現了一個撿糞的老人,他一隻手裡抓著一把斷了柄的鐵鍬,一隻手裡提著個破糞筐,磕磕絆絆往前走著,視線裡出現了小敏的身影,他一怔,趕緊把身體挪到路牙子上,臉面對著北面的麥田站著,直到小敏從他身後走過去,他才轉過身,一邊往前走,一邊撿拾著地上的馬糞。
眼簾裡出現了推著獨輪車的裘兆熠,老人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把手裡的鐵鍁杵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又不緊不慢地背過手去撓撓後脊樑骨。
轉眼見裘兆熠的獨輪車到了眼皮底下,老人扔下手裡的糞筐,雙手抱拳往外一推,高聲招呼:“裘掌櫃的,今天您來晚了,集市上的攤子快散了,您是不是又娶了一房婆姨,牽住了您的老胳膊老腿,哈哈哈。”
裘兆熠瞅瞅擋在車前面的糞筐,瞪大急賴賴的眼珠子打量著站在眼前的老人,當他看清來人時,臉色驟然暗了下來,表情僵硬,須臾,他把髒兮兮的手伸進懷裡搓了搓,掏出幾個泥疙瘩,一甩手,泥疙瘩像彈珠似的“嗖”飛到了路旁的樹上,幾隻麻雀尖叫著越過了麥田飛向遠方。
“江大哥,您說笑了,俺已是土埋半脖子之人,心有餘力不足,留著那點力氣經營好兩畝薄田,雖說不能一日三餐吃個撐腸拄肚,至少餓不著。”
“裘掌櫃的,老朽想多句話,如果您聽著不順耳,還望您手下留情。”老人盯著遠去的麻雀,狡黠一笑,“聽說您又撿了一個孫子,羨煞俺老朽了,所有好事都讓您趕上了,能不能讓出一個孫兒,讓俺在入土之前稀罕稀罕。”
裘兆熠心裡咯噔了一下,眼前的老人話裡有話,似乎知道一些什麼。“哈哈哈,江大哥說笑了,一個孫子都養不活,再添一個還不吃窮俺的家底,不說了,俺說不過您,您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是坊子地界有名的博古通今之人,俺肚子這點墨水不夠抖擻,俺還想留著花馬弔嘴的口才到集市上多攬幾個主顧,有時間咱們哥倆坐下慢慢聊。”
老人前傾著身體抓起糞筐和半拉鐵鍬,往路邊上移了移身體,給裘兆熠讓出一條路,舉起一隻手在額前擺了擺,疊聲說:“裘掌櫃的,再會,再會。”
撿糞老人是江德州,最近一段時間他住在八里莊,第一尋找小九兒的下落,第二是阻止裘兆熠他們刺殺許洪黎。
鬼子的三光政策在坊子地界蔓延,行動詭秘、手段殘忍,姦淫擄掠無惡不作,更出其不備,好多村子在鬼子的炮火下化為灰燼,八路軍游擊隊趕到時,鬼子已經逃了,看著村裡村外血流成河、餓殍遍野,戰士們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捶胸頓足。
狡猾的鬼子不會輕易把作戰計劃暴露給偽軍和沙河街的警察,閔文章只能從許洪黎口中套取鬼子的具體行動方案,他把蒐集的情報第一時間通知蟠龍山上的兄弟,許連成得到消息後即刻帶領著游擊隊員趕到鬼子要襲擊的村莊,一邊掩護鄉親們撤離,一邊提前埋伏在鬼子必經之路上,常常打得鬼子措手不及。由此可見許洪黎暫時不能死,她死了這根線也就斷了,一旦失去這根線,老百姓死的更多。
江德州今兒是在套裘兆熠的話,沈家的鄰居告訴他說,沈家出事之前有個漁翁挑著兩簍子魚踏進了沈家,什麼時候離開的沒有人看到,只看到鬼子把沈老爺子五花大綁推搡進了車裡。
漁翁?!江德州想到了裘兆熠。
裘兆熠本是清末時期北洋軍的一名管帶,八國聯軍挑起侵華戰爭時,他被調到了天津大沽口與義和團並肩作戰,聯軍攻佔下大沽口後,他跟著義和團撤離了天津,脫離了北洋軍,輾轉到了山東老家永興縣,本想好好安居樂業,1932年鬼子攻打古北路,他帶著兒子奔撲戰場,兒子戰死沙場,他被鬼子的炮火震暈,埋在死人堆裡,是義和團的兄弟把他從炮灰裡扒了出來,想想家裡還有婆姨和年幼的孫兒,他與義和團的兄弟告別,一路乞討回了家鄉,從那以後種地為生,萬萬沒有想到,好景不長,鬼子很快攻打到了濟南府,鬼子的炮彈滿天飛,炸了他的村子,炸死了他的婆姨和孫兒,親人一個個離去讓他肝腸寸斷,他想一死百了,走到黃河岸邊,看到一架拉著白煙飛走的日本戰機,淺灘上有一艘千瘡百孔的漁船,船上有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看穿衣打扮像是一對夫妻,他心疼不已,流著淚在岸邊挖了個坑,準備埋了這對可憐的人兒,搬動二人屍體時,他發現船艙裡躺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幼兒。
裘兆熠帶著這個孩子到了坊子地界,在彌河的龍口峽找到了棲身之處,一邊打漁,一邊開墾山田,他還僱傭了一些無家可歸的乞丐,教給他們武藝,教他們下河捕魚,教他們種田,慕名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逐漸形成了一股勢力。
八里莊沈老爺子對乞丐有悲憫之心,經常施捨他們糧食和衣服,裘兆熠感激沈家的恩情,經常挑著兩簍子魚上門感謝,一來二去二人成了莫逆之交的朋友。
鬼子闖進沈家那天,裘兆熠正好在府上,他想與鬼子拼了,沈老爺子說鬼子人太多,後院地窨子裡藏著的炸藥包不能落入鬼子的手裡,更不能白白搭上兩條命,讓他帶著小九兒從後門逃走。
沈老爺子被鬼子抓走後,許洪黎霸佔了沈府,出出進進有一個排的偽軍護衛,裘兆熠知道這個女人不死,埋藏在沈府的炸藥包運不出來。
蟠龍山上的抗日游擊隊千方百計阻撓他刺殺許洪黎的行動,讓他怏怏不樂,他安排人去調查許洪黎的來歷,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她是許家的人,由此他瞧不起許連成,他發誓絕不接受八路軍的招編,他要帶領褸衣幫孤軍作戰。
今兒遇到江德州,裘兆熠深感不妙,他今天晚上的策劃還沒有鋪展開,八路軍游擊隊就得到了消息,難道自己幫會里有許連成的人嗎?
八里莊村口南側有個大車店,院裡有五六間坐北朝南的屋子,有三間東廂房,四周有三堵矮牆,大門口面對著西北方向,斜對著門外的東西路,門口有一根很高的木杆子,杆子上端釘著一條木質的大魚,魚嘴張著,眼睛向外鼓著,活靈活現,是告訴住店的客人,此店晝夜不停止營業;木魚下端倒扣著一個柳罐簍,上面蒙著紅布做的羅圈兒,柳罐子代表是飲馬器具,羅圈兒代表能住客商。
一個羅圈兒是告訴遠道而來的客人,院子裡有筒子屋,每間屋裡有一鋪大炕,沒有放置行李的地方,行李隨身攜帶,睡覺時放在頭下當枕頭,或者放在被窩裡摟著;太大的貨物可以放在自家的馬車上,自個出人照看;店裡人也可以幫忙看守貨物,那是要額外收錢的,有錢的貨主不計較,沒錢的只能睡在馬廄裡,與馬共處一室。
院裡靠近南牆根有個馬廄,馬廄佔了整個院子的三分之一,與東牆和南牆銜接在一起,裡面有十幾個馬槽,拴馬樁立在馬槽之間,有幾個馬槽就能放幾匹馬,此時馬廄裡只有一匹馬,拴馬樁上放著一捆旱菸葉;馬廄外面有兩條彎彎曲曲的石基路,一條通著北面的屋子,一條通著一口架著轆轤的水井,水井四周圍了一圈碎石板,盛滿水的水斗放在井沿下面的石板上,水裡映照著院子裡的一切,像走馬燈似的在水面上跳躍;馬廄的西南牆角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槐花樹,一串串雪白的槐花含苞待放,綴滿枝頭,隨風瀰漫著淡淡的清香,偶爾有一朵兩朵花蕾掉落到地上,清香陣陣撲鼻醉,馥郁醇濃浸袖彰。
槐樹上落著一隻喜鵲,一雙小爪子緊緊抓著枝杆,不時地扇動著黑亮的翅膀,黑白相間的尾巴一會兒翹起來,吸收著枝杈間斑斑的陽光;一會兒左右搖擺輕掃著樹枝,抖落一片片潔白的花瓣;它的瞳孔裡閃著紫色的光輝,眨巴著小圓眼睛挑釁地看著樹底下的小男孩。
男孩腳蹬一雙圓口黑布鞋,身穿粗布藍褂,一頭鍋蓋捲髮,五官還算俊秀,他胳膊彎裡抱著一個裝著槐花的笸籮,一隻手裡高高舉著一根帶杈的長棍,歪著身子昂著頭,直勾勾盯著樹上跳躂的喜鵲。
馬廄裡忙碌著一箇中年男人,他一隻大手撫摸著馬脖子上的鬃鬣,一隻手抓著鬃刷不緊不慢地清掃著馬的脊背,他時不時抬起頭,一雙大眼睛掠過門洞子,瞵視著門口外面的小路。
大車店的院門大敞著,門口前落著縱橫交錯的車轍,還有凌亂的馬蹄印,無論是新的,還是舊的,清清晰晰躺在泥水裡;一隻老母雞領著一群小雞從院裡跑出來,踩著泥水躥到院外的牆根下,一邊嘰嘰喳喳叫著,一邊用爪子扒拉著泥土覓食,
小敏踏著稍微硬實的車印往前走了幾步,硬著頭皮踏進了大車店,迎著男人的目光哈哈腰,“大叔,您好,俺想向您打聽一下路。”
“打聽路?這兒是八里莊,今兒是小集。”男人垂下眼角,眼睛盯在馬頭上,“小丫頭,你是找人,還是與你的家人走散了?”
“俺想打聽一下,這個村子是不是有姓沈的人家,他家以前做鞭炮生意。”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半天沒有回話,他用眼睛的餘光打量著小敏,這個丫頭從哪兒來?不會是鬼子的漢奸吧?
見男人不回答,小敏又緊追了一句,“他家還養豬。”
男人突然彎腰端起地上的木盆走出了馬廄,繞過小敏徑直走到院門口,把木盆裡的水潑在牆根下,眼睛掃視著四周,當他發現門外沒有其他人時,回過身向小敏搖搖頭,“不認識,據俺瞭解八里莊沒有姓沈的。”男人說著走回院井中間,把木盆扔在水井沿下,彎腰抓起水斗,把水斗裡的水倒進木盆裡。
“小丫頭,你想打聽人就去莊裡打聽,俺這兒是大車店,一般不與莊上人打交道,接待的都是外地的生客……俺這個人脾氣倔,更自私,與自己無關的事絕不會多一句嘴,你走吧,不要耽誤俺幹活。”
小敏被男人幾句話趕出了大車店,走到門口外的木杆子旁邊,她不甘心地回頭看了男人一眼,她不相信男人不認識沈家。
槐花樹下的男孩轉過身打量著小敏,嘟囔嘟囔小嘴:“你是那個……”
男人手裡端著木盆,一邊走近馬廄,一邊厲聲怒斥,“伍佰兒,這兒沒你的事,爹不是囑咐過你嗎,小孩子不要多嘴多舌,你把槐花送給你娘,讓她給咱們爺倆做一鍋槐花餅,你去幫她燒火做飯。”
男人的話音剛落,東廂房的門開了,一箇中年婦女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搭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裡“咕咕咕”叫著。
在院牆外覓食的雞群趔趔趄趄迎著女人的召喚跑過去,女人看到了小敏孤獨的小背影,她心裡一顫,這個小丫頭有點面熟,似曾在哪兒見過,看那側臉很像許家的敏丫頭。
這個中年婦女是誰呢?她不是別人,是張家火燒鋪子的張媽,那個男人是她的丈夫張貴,他們在沙河街的火燒鋪子被日本人佔領後,來到八里莊重新搭鍋起灶,因為麵粉被日本人控制,生意無法維持下去,甚至到了全家人吃不上飯的地步。
八里莊四通八達,西面緊鄰趙莊碼頭,北面是灣頭村,西北面是郭家莊,與東面的蟠龍山相隔四十多里,只要是去趙莊碼頭的商客都要途徑八里莊。
戚鐵匠建議張貴租下村口的大車店,一來給從蟠龍山上下來的兄弟一個落腳之地,二來多多少少有點收入,張媽覺得戚老二的話有道理,她讓丈夫找到了原來的主家,與他們簽訂了租賃協議。
張貴四十幾歲的年齡,一張飽經風霜的臉,皮膚黑裡透著紅,顴骨突出,那是瘦的模樣,兩隻大眼睛深邃又明亮,眉毛不濃不淡,鬢角的頭髮略微泛白,不到兩年的工夫,他身上已經有了蒼老的痕跡,走路有點駝背,身上有一股凜若冰霜的氣息,與他在沙河街時判若兩人,這也是小敏沒有認出他的原因。
自從沈家出事後,小九兒失蹤,張貴再也沒有笑過,沈老爺子活著時對他張家多有照顧,老人不僅滿腹經綸,還仗義疏財,年輕時候念過幾年私塾,待人接物總是一團和氣,對巴爺的孩子視如己出,對無家可歸的乞丐更是傾囊相助。
年前沈家殺豬,沈老爺子請了莊上幾個知根知底的朋友到家裡小聚,張貴也在老人的邀請之內。
飯桌上,老人聊起他的女兒淚灑前襟,雙手捶打著自個前胸痛哭失聲,他後悔沒有原諒女兒,還說他這一生最恨日本鬼子,有一天他也會死在鬼子的手裡,如果那樣,希望大家把他埋在女兒的身邊,也奉求大家收養小九兒。
那天,張貴親眼目睹鬼子抓走了沈老爺子,他想衝上前去,戚鐵匠的大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等鬼子走了後,他們二人從後山上繞到了沈家的後院,跳過院牆,在院井裡四處尋找,也不見小九兒的身影,沈家屋裡屋外全是血,被鬼子殺害的家丁直挺挺躺在血泊裡……張貴攥緊了鐵拳頭,仇恨填滿了他的胸膛,他跑上了蟠龍山,執意要留下來跟著許連成他們打鬼子。
羅一品說抗日不僅需要拿槍的軍人,也需要老百姓支援。
從山上回來,張貴不再提上蟠龍山的事情,用心經營大車店的生意,為抗日組織傳遞情報。
“孩他爹,剛才那個女孩是誰呀?”張媽把衣襟裡兜著的一點秕糠撒在地上,掃了掃前襟,又拍拍手,看著丈夫抑鬱寡歡的臉,問:“那丫頭與你說了什麼?俺在屋裡透過玻璃窗戶看到你愛答不理,嗨,也是,如果真的是那個敏丫頭,你能認不出她來嗎?”
張貴用手掌抿抿額頭,他的手擱在了眉梢上,剛才那個丫頭確實有點面熟,像許家的敏丫頭,當年她被混星子擄走時他還追了幾條街,沒追上,只撿到一把小彈弓。
“孩他娘,你不要操心院子裡的事情,快去給俺爺倆做口飯吃,今天咱們店裡只有一個客人,他說他不在店裡吃飯,也不住下,日頭落山他就走,待會俺去山上轉轉,看看俺昨天在山上放的鐵夾子夾到了什麼,也許是一隻野雞,那樣咱們今天的飯桌上添個葷菜,燉野雞肉吃,想想俺都會流口水,咱們一個冬天沒有沾油星子了。”
小伍佰端著笸籮從槐樹下走到張媽跟前,“娘,那個姐姐俺認識,以前在沙河街一品點心鋪子見過她。”
張媽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她蹲下身體,伸出雙手攬住兒子的肩膀,“伍兒,你真的認識她嗎?她被混星子抓走那年你才六歲呀。”
“嗯,是她,俺認識她,就是那個小姐姐。”伍佰肯定地點點頭,“娘,那年她去羅家探望金大娘時,俺也在場,她還與俺說了好多話,她還問了俺大姐的事情,俺告訴她說俺大姐去了蟠龍山參加了八路軍,她囑咐俺說,這件事誰也不要說。”
兒子的話剛說完,張媽雙手掐腰,在原地跳了一個高,衝著丈夫大喊大叫:“孩他爹,你聽到了嗎,咱們伍兒說是敏丫頭,你,你的眼珠子長後腦勺上了嗎?”
張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婆姨發脾氣,在他窮困潦倒的時候婆姨嫁給了他,為他生下三個孩子,兩個丫頭,一個小子,為了養家餬口,他們東拼西借在沙河街開了一家火燒鋪子,日子寬鬆後,婆姨自作主張把大女兒送去了威縣唸書,指望她將來有份好差事,幫助家裡減輕一些負擔,誰知,她中學剛畢業就跟著羅一品上了蟠龍山,參加了八路軍。二女兒十七歲嫁到了外鄉,家裡只剩下了他們三口人相依為命。
張貴不敢看婆姨那張發怒的臉,他抓起牆根下杵著的草耙子走進了馬棚,用草耙子挑挑堆積的高粱秸稈,岔開婆姨的話題唸叨:“昨天的雨沒有打雷,俺就知道它下不太久,下不大,卻弄得空氣潮乎乎的,俺先把這點乾草翻個兒,再不管它就要發黴了。”
“張大哥在家嗎?”盧茗挑著錮鑥挑子出現在大車院門口,他站在門口斜坡下面向前抻抻脖子,踮著腳尖,扯著嗓子吆喝:“張大哥您在忙活啥呀,大老遠就聽到您和嫂子吵吵嚷嚷,有什麼過不去的坎,至於生這麼大的氣。”
聽到盧茗的聲音,張貴心裡咯噔一下,他急急忙忙扔下手裡的草耙子,用腰上圍裙擦著手走出馬廄直奔院門口,他習慣性地向路上瞅了一眼,微風拂過樹梢,陽光穿過了枝杈之間,把星星點點的光撒在路上,撒在人們的身上,這個時間點趕場的人幾乎都擠進了八里莊的集市。
“張大哥,敏丫頭是不是從您門前走過?”盧茗撩著衣襟擦著臉上的汗珠子,壓低聲音說:“其實俺從您門前過去一趟了,在這條路上俺沒有遇到丫頭,俺又去了北面的大路,也沒有丫頭的影子。”
張貴猛地擎起大手掌,響亮地拍在自己的額頭上,想到他剛才對小敏的態度,滿臉懊悔,“噯,俺錯了,俺以為她是鬼子派來的,沒正眼看她……俺真沒想到是她,沒給她好臉色,丫頭一定是為小九兒的事而來。”
八里莊有兩條大街,一條是南北大街堂廟街,這條街有歷史根源,莊上的東南邊有座土地廟,街名由它而來;張家大車店牆外的這條街叫竹子街,這條街像根竹子一樣直通通橫跨莊東莊西,與堂廟街在莊子中心形成了一個十字路口。這個時候,小敏的腳步落在竹子街上,街道兩邊有幾個擺攤的小商販,他們的手揣在襖袖裡,蹲在地上,眼巴巴直視著從身前走過的每個行人,若有人停下腳步,他們身體往前探,眼睛裡飄過期望的光,隨著行人邁過去的腳步,那束光瞬間黯然失色。
一幫乞丐從小敏身邊擠過,朝著路北的藥鋪子跑過去,他們把手裡的破碗送到鋪子門口,手裡的棍子有節湊地戳著地面,鞠躬九十度,露出半拉屁股蛋;用破襖袖子摸摸嘴巴上滴啦的哈喇子,咽一下口水,疊聲念著吉祥的詞:“老闆今日開開恩,祝您算盤滴溜轉,日日進斗金,您發財俺沾光,您吃肉俺喝湯,沒有湯,賞塊蘿蔔白菜俺也嚼著香,知足常樂心情好,不須您來開藥方。”
店夥計嘟囔著嘴巴站在門裡,隔著門框扔出幾枚銅板,銅板在堅硬的臺階上跳了幾下,滾落到了臺階下的泥裡。“呼啦”幾個乞丐撲倒在地上,用身體壓住那些銅板,互相爭搶著,互相罵著,互相撕扯著,各不相讓。
一剎那沸反盈天,藥店門口被他們堵得水洩不通,進不去,出不來,眼瞅著就要連累旁邊炸油果子的攤位。
攤主急忙用身體護住沸騰的油鍋,“不要碰到俺的油鍋子,會燙著人的,你們快起來吧,有話好好說,這年月都不容易。”
藥店老闆急得撾耳撓腮,在店裡面來回徘徊,他埋怨夥計不會做事,“瞧瞧你這是做的什麼事啊,要把銅板放在他們領頭的手裡,你沒瞧見嗎,站在榆樹下的那個老頭,看著他臉上無表情,其實呀,他才是老滑頭,這幫乞丐都聽他的話,去,趕緊把櫃檯下面那包銅板放到他的碗裡。”
店夥計從櫃檯下面掏出一個錢袋子,極不情願地走出店門,走到榆樹下,把錢袋子放進老乞丐的碗裡,“給,拿好了,不要弄丟了,俺們店不是濟世堂,賣點草藥賺不了幾個銅板,有本事你們去前面日本藥店撒賴放潑,淨欺負自己中國人不算好漢。”
“謝謝你們老闆了,不過,今兒俺們幾個兄弟是給你們老闆提個醒,不要給日本人開藥方……”老乞丐從碗裡抓起錢袋子在手裡掂了掂,一邊把手裡木棍子在地上“咚咚咚”戳了兩下,一邊吼了一嗓子:“起來了,兄弟們,咱們走了。”
地上趴著的乞丐雙腳蹬地,迅速跳了起來,簇擁著老乞丐往前走去。
“嗨,今天又白乾了。”藥店夥計撅著嘴巴搖搖頭,轉身往店裡走,他的身體還沒有跨過門檻,從半空落下一個東西砸在他的腳背上,嚇得他一激靈,身體“咣噹”撞在門框上,當他看清腳下是那個錢袋子時,他的身體僵硬,半天才憬悟過來,扭著脖子往後看,幾個乞丐的背影穿過了前面的街道,往南而去。
炸油果子的師傅把一切看在眼裡,他從身後的案板上抓起一個水瓢,彎腰從油鍋旁邊的水桶裡舀了一瓢水,走到爐灶前,蹲下身子,從灶口裡拖出幾塊燃燒的劈柴,把水瓢的水慢慢淋上去,嗤嗤冒出一陣陣濃煙,他銳利的眼神穿過了煙霧,環顧著街上的行人,眼前出現了小敏的身影,她的身後不遠不近跟著一個畏首畏尾的女孩,他一愣,少焉,他把手裡的水瓢扔進水桶裡,用腰上圍裙擦擦手,抓起案板上的麵糰,漫不經心地揉搓著,麵糰變成了長條,他又抓起旁邊的刀切成好多小塊,兩塊疊起來抻一抻扔進油鍋裡,鍋裡的油瞬間炸開,空氣裡充溢著油果子的香味。
飄起來的香味引來了幾個主顧,他們爭先恐後把手裡的銅板扔在面板上。
一張張包油果子的紙隨著行人腳下帶起的風飄起飄落,有張紙跑到了小敏的腳下,她心裡一怔,悽然淚下,她帶著小九兒從潘家村逃到青峰鎮時,就是用這樣的紙向別人討要麵湯。
小敏蹲下身撿起地上油漉漉的紙,抖了抖上面的塵土,剛要站起身,眼前出現了一雙穿著簍子鞋的小腳,鞋尖開著口子,露出裡面蠕動的腳趾頭,大拇趾上滲著血水,黏著泥巴。
看著這雙血淋淋的小腳,小敏想起了她那雙扔在霸王墓的鞋子,那雙鞋子是潘嬸給她做的,她整整穿了兩年,鞋底被磨透了,鞋口撐碎了,每天走路蜷勾著腳趾頭不敢伸著,是梅三姑送給了她一雙既保暖又舒服的靴子,至今穿在腳上。
小敏猛地跳起身,她愣住了,眼前站著迎春院後門見過的女孩,“你,你怎麼會在這兒?你為什麼要跟著俺?”
琴絃子從懷裡掏出那塊破手帕在小敏面前晃了晃,用髒兮兮的手掌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窩,“我是琴絃子。”
“你,你真的是琴絃子?繡舞子是你的什麼人?”
“嗯!繡舞子是我的母親。”女孩不停地點著頭,點下一串串淚水。
“你的媽媽在青峰鎮。”
琴絃子兩條細細的眉毛蹙在了一起,抿著嘴唇搖搖頭,意思是她聽不懂小敏說什麼。
小敏倏地拉起琴絃子的手,“其他話咱們慢慢說,俺先帶你去買雙布鞋。”
琴絃子的眼睛盯著小敏的手,驀地抽出自己的手在前襟上擦了擦,不好意思地垂下頭,把一雙小腳往後挪了挪,雙手穿插抱在胸前,給小敏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