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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義面對吳之詹的貿然來訪,雖覺得有些奇怪。

不過畢竟他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依舊從容鎮定。

吳之詹到了蹇義面前,方才表現出了一些尊敬:“蹇公,你看看這個吧。”

說著,他從袖裡取出了丹書鐵券來。

蹇義上前,卻沒有接過鐵券,而是皺眉道:“誰的?”

他是吏部尚書,當然很清楚這是什麼東西。

像這樣的東西,大明不會超過一百個。

尋常人可能連見都不曾見過。

吳之詹道:“姚廣孝。”

蹇義身軀微微一震,卻依舊假作慢條斯理的樣子,慢悠悠地呷了口茶,才道:“你怎會有這個?”

吳之詹道:“今日……從一個僧人身上搜尋來的。”

蹇義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僧人?是何模樣?”

“清瘦、白須、疏眉,長鼻,脖上有一暗記。”

“是他。”蹇義皺了皺眉道:“姚公來此,為何不請來?”

“他許是死了。”

蹇義:“……”

吳之詹道:“已叫去了大夫,不過……其實死不死,都不緊要。”

蹇義已感覺到不對勁了,他開始變得不安起來,神情不定,臉色更是陰暗不明。

他凝視着吳之詹:“什麼意思?”

“發現他的時候,他是被征來的醫戶,而且還餓了兩日,身上有多處淤青。”

蹇義勃然大怒:“怎麼可能,誰將他征去做醫戶了?”

“不是征去,而是……黃冊上,他的名字不叫姚廣孝,而叫張燁,二十七歲,確實是在醫戶之列。”

蹇義聽到這裡,什麼都明白了,微微睜大着眼睛道:“哪個縣乾的事?”

吳之詹指了指那桉牘上的行書:“此人不是已見他的墨寶,送到了蹇公的面前了嗎?”

站在一旁,追上來,本是一臉不悅的吳歡聽到此處,臉色也已驟變。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裡頭的勾當了。

他面色陰晴不定,只覺得兩股顫顫,幾乎要癱坐下去。

誰會想到,那該死的縣令,竟會征來這麼個人物。

這可是陛下的心腹,是黑衣宰相啊!

蹇義道:“想辦法……先想辦法救人吧。”

“蹇公……”吳歡哭喪着臉道:“這個時候……救不救,還有什麼分別?”

吳歡激動起來:“且不說他這樣的年紀,本就該死了,就算還活着,卻比死了更棘手啊。”

吳之詹卻是喃喃道:“死了,活了,都棘手,完了,哎,定是完了。”

蹇義只覺得氣血上涌,腦子嗡嗡的響。

他突然道:“你們就是這樣征醫戶的?”

他手指着吳歡:“你們怎麼敢這樣?”

吳歡道:“恩府,歷來徵募,不都是如此嗎?”

這一句反問,竟是一下子將蹇義噎了個半死。

歷來如此,這就好像朝廷雖有優待讀書人和士紳錢糧的一些律令,卻不是讓你無限的免稅的,只是針對數十畝和數百畝的規模進行減免,超出的部分,依舊還是要按規矩繳糧。

可實際上呢?

徭役和拉丁也是一樣。富戶照理也要出人力,可攤派下來,往往富戶是絕不可能出人丁的。

吳之詹也理直氣壯地道:“蹇公,下頭有下頭的難處,歷來征徭役是最容易的,可是征醫戶最難,醫戶讀書多,能識文斷字,且這鼠疫……是真要死人的,誰敢去呢?且他們在地方上,或多或少,總有一些關係,真要強征,要出事的。”

蹇義只是瞠目結舌。

這個時候,其實他反而沒心思去計較這些了。

只是一臉慘然。

吳歡也道:“難,太難了!這些醫戶,也都踴躍捐獻了不少的錢糧,單單是他們,就捐了七百多石糧。”

蹇義臉色發青地道:“你們這是要害死老夫啊。”

蹇義此時只覺得天要塌下來,兩眼一黑,他無從想象,好好的事,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蹇義倒是想起了什麼,又突的道:“即便如此,那為何……姚師傅會餓了兩日?”

吳歡和吳之詹對視一眼,方才還反目成仇的二人,似乎現在又有了默契。

吳之詹道:“記錄在桉的是……他們昨夜吃飽喝足,每人有一斤米,還有肉呢,下官……也覺得奇怪。”

蹇義又一下子明白什麼了,道:“記錄在桉?又是貪墨了?”

吳之詹道:“差役們辦事也辛苦,他們平日里……”

他本想解釋一下。

可想了想,確實沒必要為鄰縣的差役去解釋什麼。

他本想說的是,差役當差,本就是不給錢糧的,絕大多數人,都是世代為吏,即便官府偶爾給一些米糧,也絕對養活不了一家老小。

在一個縣裡,真正有俸祿的,不過區區七八人罷了,這七八人,才是正兒八經的官。

這些差役,若是不靠這個,他們吃什麼?

蹇義深吸一口氣,只覺得寒氣遍體,幽幽地道:“難怪……難怪陛下要下旨,讓刑部尚書金純來此,難怪了……”

吳之詹道:“蹇公,快想一想辦法吧。”

蹇義搖搖頭:“你們自己做的孽,辦法……哈哈……還有什麼辦法!”

這時的蹇義,只覺得天好像要塌下來。

是的,此時的蹇義,已覺得累了。

吳之詹便不再說話了。

倒是那吳歡卻是急了,道:“恩府,名教……”

蹇義道:“什麼名教,你們到底還瞞了什麼?”

吳歡道:“上上下下為了大治寧國府,何來的隱瞞?恩府……”

蹇義張大着眼睛,瞪着他道:“先救姚師傅,無論如何,用任何的辦法。”

吳歡抬頭詫異地看了蹇義一眼,嘆息道:“恩府,當務之急,還是……”

“住口。”蹇義拂袖道:“到了如今,還說什麼?還有,立即派人將那該死的縣令劉文新,速速拿下。該縣縣丞、主簿、縣尉,也統統暫時拘押,等候處置。給老夫備轎,老夫要去醫戶們那看看。”

“恩府……”

蹇義疲倦地閉了閉眼,嘆息道:“到了今日這個地步,哪裡還有什麼恩府?老夫不配做你的恩府,老夫連人都不算。”

他說罷,就要動身,卻只覺得頭暈目眩,摸着自己的額頭,搖搖晃晃。

吳歡等人搶上前去,一把將蹇義攙扶住:“恩府先好好休憩,有什麼事,先歇一歇再說。”

說罷,將蹇義攙着去廨舍的卧室。

蹇義突然眼睛微紅,抖動着唇,喃喃道:“何至到這樣的地步,何至於到這樣的地步啊……”

他痛苦地看向吳歡。

其他的幕友和本府的同知、推官、照磨等官,也紛紛來了,他們大抵已知道發生了什麼,心裡都是忐忑,此時苦勸:“蹇公,你且歇一歇吧。”

好不容易哄住了蹇義,眾人才失魂落魄地出了廨舍。

現在這上上下下,早已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那該死的劉文新。”眾人對劉文新破口大罵:“他好死不死,為何要征姚師傅為醫戶?”

“會不會是搞錯了?”

“不會錯,那鐵券,蹇公已看過,都沒有發現異常。”

同知范逸沉吟片刻,道:“刑部尚書金純,即將會同三司來寧國府,查訪姚師傅的下落,這該如何?”

眾人面面相覷。

吳歡道:“若事情揭發,恩府豈不是要遭殃?恩府在,我等尚還有前程,恩府若是遭罪,我等必受牽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