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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歸真高高興興地接過錢來,卻只數出五枚銅板,將剩下的銅錢還給王棲曜道:“說好了五個老錢算一卦,舉頭三尺有神明,本天師絕不多取。”

王棲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將剩下的銅錢揣入懷中,回到江朔身後。

江朔卻恭恭敬敬地叉手道:“便請天師占來。”

葉歸真右手掂着手中五枚銅錢,笑嘻嘻地道:“好說,好說。”左手卻隨手將那幡兒向身旁地上一插。

他這一插眾人心中都是一凜,原來地上都鋪着厚實的青石板,葉歸真所持的不過是個普通的幡兒——一縱一橫兩根細細的木頭釘成一個“丁”字形,上面安了一塊油膩破舊的臟布。但他隨手一插,幡兒的木杆竟然插入石板之中。

葉歸真看來絲毫沒有用力,只是隨手一插,這要是什麼沉重的兵器也就罷了,偏偏是一條平平無奇的木頭,他既不發力速度也不快,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插入石中的。

再看那青石全無開裂的痕迹,只是中間的木頭陷進去而已,如同找工匠預先挖了一個正正好好的圓眼,再將幡兒插入一般。眾人也見過內家高手一腳踩碎地上所鋪磚石的,卻從未見過這樣的手法。

程千里忍不住湊上前去,細看葉歸真的那幡兒,這時葉歸真已原地盤腿坐下,見程千里走近,他也不問,只顧翻看手中的五枚銅錢,彷彿是什麼值錢的寶貝一般。

程千里見葉歸真不理他,索性大着膽子伸手一摸,那幡兒的杆子果然是木頭,看來是隨手削就,摸上去角角楞楞並不圓整,但表面摩挲得光滑,觸手油膩不堪,也不知用了多久,但無疑是木頭,絕不會有錯。

程千里又推了推那幡兒,那幡兒紋絲不動,彷彿不是葉歸真剛剛插的,而是現從地里長出來的一般。

葉歸真轉頭叱道:“老猴兒作甚?”說著右手托錢,左手一抬,輕鬆拔起幡兒,換到身子另一側插入石中。

程千里低頭一看,那青石上留下了一個不甚規整的圓孔,顯然是因為幡兒的木頭本身圓所致,這圓孔貫穿了整塊三寸厚的石板,在下面的夯土地上還留下了二寸多深的洞。

程千里原來只知道南陽葉氏有一“癲道”葉歸真,葉氏是南陽的大族,有一支世代執掌南陽玄妙觀,其中最著名的自然就是越國公、景龍觀主,當今聖人加號“元真護國天師”的葉法善了。

然而他的後人葉歸真卻瘋瘋癲癲的,每日里在四處遊方打卦,以問卜為生,今日方知葉歸真內力深湛如斯,不禁咋舌,退到一邊,再不敢胡言亂語了。

葉歸真將五枚銅錢在掌心中撥作兩撥,一撥兩枚,一撥三枚,葉歸真指着掌中銅錢道:“這二枚是武德年所鑄,這三枚則是天寶年新鑄的銅錢,你既然問卜前程,當然是用新築銅錢為好。”

程千里渾勁又上來了,道:“我看這五枚銅錢差不太多,葉天師你不是誆我們吧?”

葉歸真白了他一眼,卻並不生氣,道:“你看這兩枚銅錢略小,錢徑約莫八分半,錢文深竣,飛白冠絕,乃歐陽詢所書,初唐銅錢以青、白銅為料,新築時呈黃白之色,煞是好看,只是距今已有百年,不免生出綠銹來。”

江朔聽着有趣不禁湊上去仔細觀看,葉歸真見他感興趣,愈發得意,指着錢文道:“你看這錢文,‘開元通寳’四字用的八分體,筆劃端穩,仔細看這‘元’字首劃短,次劃長橫左挑;‘通’字前三筆各不相連,如三撇。”

見江朔點頭,葉歸真又指着那三枚銅錢道:“你再看這三枚,比初唐銅錢略大些,徑有九分,用料則加入了紫銅,略呈棕紅之色且不易鏽蝕歷久如新,錢文也從武德、貞觀年間的端莊沉穩,變得疏朗纖細。”

江朔看另三枚銅錢,果然略大些,只是若非葉歸真提醒,這半分的差別一般也無人會注意,錢文果然也更為纖細秀麗。

葉歸真繼續唾沫橫飛地說道:“新錢中‘元’字首橫加長,‘通’字前三筆變為首尾相連的拐折狀。其他還有四五處不同,只以這兩處最為明顯。”

江朔細看之下卻微微蹙眉,葉歸真見狀不由怪道:“小子,你皺什麼眉頭?難道我說的有什麼不對嗎?”

江朔忙擺手道:“不是,不是,天師博學,我怎敢見疑?只是我觀天寶新鑄之錢,雖然看似大了一圈,卻變得薄了,錢文更是顯得瘦弱,雖然粗看秀美,仔細玩味卻覺寡淡。”

葉歸真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江朔紅着臉道:“朔兒見識淺薄,叫天師笑話了。”

葉歸真嬉道:“小子,你哪裡見識淺薄?我看你說得很對,都說相由心生,其實應該說是相由境生,初唐士人豪邁遠勝於今,人皆武勇,字亦豪邁。當今之世承平日久,日漸懶散,連同這錢文都變得病病殃殃起來了。”

眾人聞言盡皆沉默,葉歸真出言癲狂,卻又似乎切中時弊,想到時局,人們一時都變得心事重重。

葉歸真卻留下三枚天寶年鑄的開元通寶,將另兩枚武德錢收入懷中,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龜甲,這龜甲熏得漆黑,背面黢黑一片似乎刻了些古奧的圖案,腹甲卻因為摩挲得久了,露出黃色的邊棱來,不知道是哪一代留下的古物了。

葉歸真道:“《洪範》曰,龜之言久也,千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凶者也。我這個龜甲可不得了,原本是武王伐紂時要用作卜甲。”

盧玉鉉笑道:“盧某看《論衡》中說昔武王伐紂之前,先以蓍草占筮,不吉,又以龜甲卜之,仍是凶兆,忽然風雨暴至,群臣驚懼,姜太公推蓍蹈龜而曰,枯骨死草,何知而凶?武王於是發兵……那龜甲已被姜子牙踩碎了,怎麼會落到天師你的手裡?”

葉歸真道:“小子也算看過些書,不過么,姜子牙又不是什麼內家高手,莫說一腳,就是踩上個十腳八腳,也決計踩不壞這龜殼。”

程千里道:“饒是姜太公沒踩壞,這龜甲也不準啊……”

葉歸真大搖其頭道:“那是武王的卜官貞人不懂,所謂一事不二占,揲蓍不吉不可再卜,同樣的,龜卜不吉亦不可再占。因此不是這龜甲不靈,而是貞人犯了占卜的忌諱。”

江朔心想這推古之事如何掰斥得清楚,忙道:“葉天師,就請快替程郎占算吧。”

葉歸真平時說話沒人願聽,今日可算了過足了嘴癮,他心滿意足地將三枚銅錢裝入龜甲,雙目微閉,“晃郎晃郎”地搖起龜甲來。

不一會兒,三枚銅錢從龜甲中蹦了出來,好巧不巧,三枚銅錢都是字面朝上,葉歸真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一下,他隨手一划,竟然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條深約半寸的線條。

這一下展露出的內力令眾人皆驚,葉歸真卻絲毫不以為意,又復裝錢入甲,如是操作,這次卻是兩個字一個背,葉歸真在那橫線上又畫了一條橫線,線條也是嵌入石板板寸。

第三次卻又是三字向上,葉歸真在兩橫之上又畫了一條橫線。

如是又重複三次,竟然都是兩字一背,於是葉歸真又畫了三條橫線。

如此一來石板上均勻地排列了六條橫線,葉歸真又在搖出三個字面的第一爻和第三爻的邊上又畫了一個圓圈。

程千里見葉歸真神神鬼鬼鼓搗半天,更兼見他內力深湛,而六次搖出來的銅錢竟然都是字多背少,他雖嘴上說不信,卻仍忍不住問道:“葉天師,此卦何解?”

葉歸真六次擲出的都是字多背少的陽爻,就算易經所學有限之人,也已知道是什麼卦象了,盧玉鉉道:“此卦六爻皆陽,當是一個‘乾卦’。”

葉歸真道:“不錯,正是乾卦,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仆骨懷恩道:“老程,我看這一卦說的有些道理,你離開江湖,遠去安西投軍,可不就是自強不息之兆么?”

程千里亦喜道:“這麼說來,是個吉兆。”

葉歸真卻道:“慢來,慢來,你看第一爻和第三爻是老陽,皆為動爻……”說著用手指在第一道和第三道橫線中間畫了一條短豎,將長橫斷開,石板上成了“斷-長-斷-長-長-長。”的六道線段。

葉歸真道:“這樣就便成了‘天水訟’卦,訟者爭也……卦辭曰,有孚窒惕,中吉,終凶。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

眾人聽得仍是一頭霧水,程千里問道:“葉天師,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葉歸真道:“利涉大川就是說你可以得到大人的賞識……”

程千里喜道:“我正要去安西投軍,‘利見大人’豈非吉兆!”

葉歸真搖頭道:“莫急,莫急,還有‘不利涉大川’呢。”

程千里道:“我已離開江湖之地,西域可沒什麼大江大河,‘不利涉大川’不也無妨?”

葉歸真仍是搖頭道:“利涉大川只是一個隱喻,乃履險如夷之意,不利涉大川就是不可涉險之意,身為武將不可涉險可非吉兆。”

又道:“第一爻的爻辭為‘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說的是你未能從一二終,雖有流言蜚語造成誤會,但最終逢凶化吉。”

仆骨懷恩笑道:“老程,這不就說的就是你佯叛江湖盟,投靠安祿山的故事么?現下此事已了,確實是逢凶化吉咯。”

葉歸真不理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還有這第三爻,爻辭為‘食舊德,貞厲,終吉,或從王事,無成’卻說的是守舊則吉,縱然將來封侯拜將,終究還是會一事無成。”

此言一出,程千里不禁默然,葉歸真又搖頭晃腦地補了一句:“這此龜甲占問,卦象由干變訟,看其動爻,可謂先吉而後凶,恐將不壽啊。”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