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來迪化,劉振華穿城而過,根本無暇細看。這回時間充沛,他自己也想在街上多走走看看。要是尋摸上什麼稀罕物件,就買兩樣帶回去給連裡的弟兄們看看新鮮。
行人漸多,劉振華只能牽馬慢行。
街上大多都是本地民族老鄉,帶著花帽,穿著袷袢。看到劉振華身上的軍裝,都會熱情的衝他笑著點點頭。見此,他特意將腰桿子都挺直了些許,不讓自己身上的軍裝出現一個褶皺。
迪化城裡有兩處最為出名的地方,一個是他現在所處的迪化河邊,一個就是紅山。
河對岸,商鋪林立,算是城裡最熱鬧的去處。
不多時,劉振華就看到了紅山頂上的塔尖。再往前走幾步,整座紅山都立在眼前。
山石紅彤彤的,在陽光下還鑲嵌上了一圈兒金邊。
看著這般好光景,他隨手從口袋一抹,掏出來半把瓜子。這是他去團部領調令時,老團長塞到他口袋裡的。
“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能戰鬥來能生產,三五九旅是模範……”
劉振華不自覺的哼哼起《南泥灣》的調子,腳下踏著節拍,很快就走到了一家商店前。
“哦吼!這不是解 放 軍同志嘛!長官快請進快請進,夥計,倒擦(茶)!”
老闆操著一口濃重的西北口音,本來坐在店裡翹著二郎腿,喝著蓋碗茶。斜眼兒看到劉振華牽著馬走來,覺得來了個當官兒的,定然有不小的賺頭!
劉振華對著店主敬了個禮後,又和其握了握手。
“解 放 軍同志!要不是你們來了哦,我們還在那反 動 派的壓迫中呢!就是你們,把我們都解、解放了!讓我們那個翻……翻身,讓我們吃得飽,睡得好,做森意(生意)也踏踏實實的,再沒那些艾來白來的麻煩(雜七雜八的麻煩)。”
老闆不等劉振華開腔說明來意,便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劉振華一看對方這樣熱情,便也先順著他話說下去:“這都離不開當地群眾的支持,要是離開你們,我們兩眼一抹黑,這麼大個新 疆,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完全解放!”
“解 放 軍同志客氣了撒!這是我們該做的撒!你說這麼好的黨,這麼好的部隊,我們要是看不到,那還不如把臉上這兩個窟窿徹底戳瞎了。那些不支持的人,就是沒剝掉桃子的核桃……不砸不開竅!”
老闆指著自己的一雙眼睛說道。
劉振華也被他幽默風趣的話語逗笑,心想寒暄的差不多,該說正事了。
結果還沒開口,老闆就指著自己店裡還算是豐富的貨品對他說道:“解 放 軍同志,今天你來了我店裡,那就是看得起我,這店裡的都東西你隨便看,隨便挑,看上了直接拿走,我分文不收,就當支持 解 放 軍 了!就是以後有什麼好事,還望長官別忘了在下,多多提攜!”
一聽這話,劉振華心中不快。
說來說去,這老闆還是把解 放 軍和反 動勢力統領下的舊軍隊沒有區分開來……乾脆直截了當的告訴老闆,自己要瓜子和糖。
“嗨呀!好說好說!長官,我給您講,您就是騎著馬踏遍整個迪化城,也找不到比我這貨更全的店了!”
老闆一邊說著,一邊招呼著夥計朝後面的堂屋走去。不一會兒,兩人就抬出來一口大箱子。
“耗子多,螞蟻也多,不包厚實些這麼好的東西就被糟蹋了!”
木箱子裡還包了兩層浸過藥汁的麻布,劉振華看著,覺得區區糖豆子的保存卻是和後勤部的機密文件差不多了!
“長官,別客氣撒!”
架不住老闆硬往他手裡塞,劉振華不得已剝開一顆丟盡了嘴裡。
後槽牙“嘎嘣”一聲脆響,震的他腦仁兒發矇!隨即一股子甜從舌根處升起,瀰漫到整個嘴巴。劉振華甚至覺得自己從鼻孔裡呼出來的氣,都是香甜的!
老闆身後的夥計看到劉振華這副吃糖的模樣,忍不住偷偷發笑。
“長官還滿意吧?”
老闆瞪了一眼夥計,隨後對著劉振華問道。
“嗯!不錯!就要這個!你給我留好,我先帶一塊走,回去彙報一下。要是處長沒意見,這一箱子我都要了!不過可能不太夠,還有嗎?”
劉振華說道。
“長官就是長官,真闊氣,真豪爽!”
老闆讓夥計再去後面取貨,自己則興奮的搓著手,不住的給劉振華帶高帽子。
“公家的差事,沒這些說法。”
劉振華擺擺手說道。
“聽長官的口音也是西北人哈,我祖上是民國十三年從甘肅武威來迪化做森意的,長官是哪裡人?”
老闆看劉振華不喜聽好話,就和他閒聊了起來。
“我是西北人。”
劉振華回答道。
“哎呀,那我和長官是老鄉啊!西北地界兒雖大,但自古不就是放在一起說?就像什麼兩江、兩廣一樣,那可都是近近的老鄉啊!”
老闆一拍大腿說道。
“哈哈,老鄉好啊!既然是老鄉,那還指望老闆多多照顧了!”
劉振華說道。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長官能來我這小店,那就是看的起小的,但………”
老闆欲言又止,伸手摳著頭皮說道。
“怎麼啦?”
劉振華嗅出了一絲不對,不過還是按捺住心神,淡定的問道。
“不知長官是付……”
老闆還是說一半留一半。
劉振華卻是聽懂了。
他想問的是用什麼付錢!
在四九年反動政權即將分崩離析時,新 疆的社會經濟也瀕臨崩潰。
原本的貨幣急劇貶值,物價飛漲,新 疆也不例外,不得不發行更大面值的省幣。
當時省幣最大的面值是六十億,一張也只能買到不到二錢羊肉或三兩面粉,幾同廢紙。紙幣持續貶值,當地人也不傻,拒絕使用省幣而以實物交易。八字磚茶、卡其布及零支紙菸都是以物易物的硬通貨!
即便現在已經發行了人民幣,但是在新 疆市場上的認可度還是很低。
老闆一聽到劉振華要用發行不久的人民幣來付錢,登時愣了神兒,立馬換了副嘴臉說道:
“嗨呀!長官您也知道,這種糖迪化生產不了,現在市面兒上有的,要麼是當初共……解 放 軍們進城之前剩哈的,要麼就是那些不要命的,從邊境杭和毛子用牛羊換來的。”
老闆說到這裡突然停住,雙眼賊兮兮的看著劉振華的面龐,觀察其反應。看到劉振華面前的茶杯裡,茶水下去了一層,連忙起身親自給他加水。
“留哈來的糖,就包括剛才那箱子裡的。都放的太久了撒!其實早都能不吃了,而且基本杭都被老鼠、螞蟻糟蹋過……我留在店裡就是為了裝裝樣子罷了。這樣的糖我要是賣了,那不是喪良心呢嘛!我就是自己吃了,也不能賣給長官讓解 放 軍吃撒!至於從毛子哪裡弄來的……太少,還麼到(沒到)迪化城,沿途就被瓜分乾淨了,所以……”
說來說去就是換著法子不賣,聽得劉振華惱火不已,將茶杯蓋扣上,發出一聲清脆。
見狀,老闆卻是又殷勤起來,笑嘻嘻的東拉西扯,最終引得劉振華極為厭惡的瞪了他一眼!
這奸猾的老闆當即看向劉振華腰間的搶盒子,嚇的身子骨一抽抽……
當兵這麼多年,劉振華就沒這麼憋屈過!
要是在戰場上被敵人這麼欺負,大不了抗命衝上去真刀真槍的幹一場。現在卻是連句重話都不能說,生怕違反了規定政策。
出了商店,日頭剛剛偏西,劉振華憋著一肚子悶氣往回走。
他不知道的是,新 疆軍區為了平息物價,推動統一發行的人民幣,已經做足了努力。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何況新 疆現在是百廢待興,本地群眾從思想到行動都需要一個轉變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