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幹部，劉振華好不容易能鬆口氣。

心情一好，人就悠閒起來，胃口都好了很多。

但除了正常參加勞動之外，他還有一件事沒有做——談話。

新上任了這麼多基層幹部，馬上墾區又要面臨機耕隊試點以及修路、春播等工程，他覺得很有必要和其中的幾人重點聊聊。

雖然這樣的談話一般該有教導員去做。

可這些基層幹部，都和劉振華一樣，泥腿子一個。文化程度不高，只有滿腔的熱血和激情。教導員的聊天方式，很難和他們產生共鳴。

很簡單的一點，比如教導員就不如劉振華會罵人。

罵人就得說髒話。

這不是個好習慣，更不文明。

但有些時候，情緒需要宣洩，積極性需要調動。說那些文縐縐的詞，再用上客客氣氣的語調，這些基層幹部聽到耳朵裡，不痛不癢的，絲毫沒有感覺。

反倒是劉振華用罵孃的語氣，加上髒話構成的話把子，讓這些人一聽，就能立馬在胸口裡燃起一團火，嗷嗷叫的往前衝。

再大的困難，此刻都不算是事了。

以前戰爭年代，部隊中就有句話。說敵人是鋼提神，咱們是神提鋼。

意思是部隊的武器不如敵人，沒有飛機大炮，更沒有機動力量。敵人什麼的都有，上面飛機鋪天蓋地的轟炸掩護，下面高度機械化帶來的機動速遞能讓他們進軍神速。但最後為什麼敵人還是輸了呢？他們就是輸在精神上。

他們的胸中無論什麼時候都難以燃起一團火，只有依靠鋼鐵才能保持戰鬥意志。而劉振華等人，無論環境多麼惡劣，武器裝備多麼落後，時刻都懷著無比崇高的革 命信仰和對勝利的渴望。這樣的精神帶來的就是捨生忘死的衝鋒和奉獻。

當敵人面對一群看似落後，明明可以消滅，但就是打不敗的對手時，他們的意志就已經在崩潰的邊緣。

當了這麼多年指戰員，大大小小的戰鬥加起來上百有餘，劉振華太清楚精神的重要性。

何況現在敵人的無禮威脅已經不是主要，最多隻是些零星的叛匪，成不了大氣候。

至於自然條件的艱苦，在一定物質資源的保障下，剩下的就得靠精神來克服。

劉振華第一個找的人就是朱有福。

他的身子已經徹底好了起來，正在戈壁灘上勞動。

專門瞅著這個檔口和他談話，也是劉振華的考慮。

因為此時大家都在忙活，沒有人會來打擾他們倆。朱有福要是有什麼想法也能及時向劉振華反應，不需要有任何顧慮。

“連……營長，你找我？”

劉振華很是嚴肅的打量了朱有福半晌，接著輕輕一笑，說道：

“來，坐下說！”

兩人在戈壁灘上尋了塊地勢高的地方坐下，背後還有一株茂密的紅柳樹，剛好可以用來擋住風沙。

“現在當副排長了，感覺怎麼樣？”

劉振華談話不會彎彎繞。

像是教導員做思想工作時，前面都要鋪墊一堆話，聽得人云裡霧裡的。本來只是個普通的談話，結果這麼長的鋪墊卻讓人他聽得忐忑不已，覺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大錯誤。

朱有福想了片刻，開口回答道：

“營長，我沒什麼感覺。”

劉振華一愣。

這話他預想的不太一樣……

在找朱有福之前，他大概在腦子裡想了想可能出現的問題。

但朱有福的這個回答，他著實沒有想到。

“哈哈，都是幹部了，咋會沒感覺呢！”

劉振華笑著說道。

“營長，你要是讓我說實話的話，你還是快把我這個副排長撤了吧！”

朱有福臉上的表情一瞬間變了好幾次。

顯然說出這話來，他也是經過了很是嚴重的思想鬥爭。

劉振華極為吃驚的說道：

“撤了？！為什麼！”

聲調有些高，引得旁邊幹活兒的戰士們紛紛側目看來。

對上劉振華掃視而去的目光，連忙又縮回，專注於幹活兒。

“好了，說說到底咋回事？”

劉振華問道。

“營長，我是犯過錯誤的人……不配當幹部！還有很多戰士比我資格老，比我思想堅定正確，應該讓他們來幹！”

朱有福說道。

劉振華也變了臉色。

憑他這麼多年當指戰員的經驗，他知道定然是有人找朱有福說了什麼。而且這個人絕對是老兵，說的話也並不客氣，很有可能是帶著怨毒和威脅！

想到這裡，劉振華拍了拍朱有福的肩，一言不發。轉頭就叫來了機槍手。

現在機槍手是排長，正好是朱有福的上級。

“昨天晚飯我宣佈命令後到現在，有誰找過朱有福單獨說話？”

劉振華問道。

機槍手想了半天，模模糊糊的說道：

“好像是老汪班長。”

老汪班長正是昨晚對劉振華的命令提出異議的老班長。

劉振華點點頭，果然被他猜中了。

“兩人說了什麼，你知道嗎？”

機槍手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

他只看到朱有福和老汪班長兩人說了一陣子話，但卻並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行了，繼續幹活兒吧！”

劉振華說道。

“對了，對待朱有福同志，你這個排長要在排裡起到帶頭作用！要幫助加愛護！要是我聽說你們排裡有誰把對待敵人那套用在自己同志身上，我就和指導員一起打報告給團裡，立馬讓他滾蛋！”

要是在戰爭年代，劉振華說話比這還要不客氣百倍。

直接就是，“老子一槍崩了你！”

但現在墾區中還來了不少新兵。

況且時代不同了，要是再這麼說，指不定劉振華自己都得受個處分。

機槍手被劉振華說的有些腦袋發矇。

不過營長的話就是命令，執行起來沒有含糊。

當即立正，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放開嗓門，大聲說道：

“是！ 營長！”

劉振華白了他一眼，回道：

“行了，省省力氣幹活兒把，我耳朵不聾！”

他憋了一肚子氣，準備去好好收拾一頓老汪班長。

結果正碰上女兵們在勞動間隙休息，正都圍坐在一起，說說笑笑。看到劉振華走過，便把他叫住。

“營長好！”

劉振華壓住心裡的火氣，和其的回道：

“在休息啊！”

女兵們誤以為劉振華心情很不錯的樣子，又看他手上沒有拿著坎土曼，便接著說道：

“營長給我們講講打仗的故事唄！”

這要求很平常。

不管是男女，只要是新兵，都喜歡聽打仗的故事。

但這會兒劉振華的心思不在這裡，一時間沒想好怎麼回答。

“是啊是啊，當初在老滿城和團部的時候都聽說營長是戰鬥英雄，給我們講講！”

架不住，一群女兵們起鬨，劉振華不好意思的摸摸腦袋，目光下意識的看向趙明霞。

趙明霞兩眼也正直勾勾的望著他，但當劉振華的目光一看過來，她立馬很是害羞的低下了頭。

劉振華覺得有些不對勁……

心想這姑娘平時最活潑，挑頭說話的都是她第一。怎麼今天一句話不說，臉色還這麼奇怪？

輪不到他多想，女兵們已經熱情的把他圍在中間，滿是希翼的等劉振華將打仗的故事。

“唉，讓我想想啊！”

打仗的故事太多。

真要講起來，三天三夜也講不完。

但被人猛然這麼一問，卻是不知道該從哪件事說起。

有些太殘酷，怕說出來把這些姑娘們嚇住。可另外一些劉振華自己都覺得沒意思，更是不願意說。

思來想去，想到自己當八路時，一年冬天反掃蕩時的遭遇戰。

“真相聽？”

劉振華賣了個關子。

女兵們異口同聲的回答道：

“想！”

劉振華笑了笑，清清嗓子，便開始說起來。

那會兒劉振華剛當上副班長，背的是從小鬼子手裡繳獲來的三八大蓋。這槍比當時國內生產的武器都要好。槍管長，子彈射速快，射程還遠。

惟一的不足就是殺傷力比較小，經常是打在敵人身上，只能鑽個眼，絲毫不影響戰鬥力。再加上彈藥有限，基本都靠繳獲，所以都得等把敵人放近了再打，以此提高子彈的殺傷力和戰士們的射擊精度。

八路軍擅長打夜戰。

因為晚上敵人的飛機就變成了瞎子。

失去了空中的火力掩護，再加上夜色的廕庇，使得部隊更容易突破敵人為了掃蕩設下的包圍圈。

劉振華記得，當天晚上天已經黑了很久，大約十點左右。他所在的排，正在突圍的急行軍中。

但路過封鎖時，一名戰士動作慢了些，被敵人的探照燈發現了身影，只得就地尋找掩護，進入戰鬥狀態。

這種臨時的遭遇戰最難打。

在敵人充足的活力配備下，劉振華等人連依託抗擊的有利地形都難以尋到。更不用說進行土工作業，挖工事、修戰壕了。

敵人的大概有一箇中隊左右的兵力，還攜帶有重武器。

光是迫擊炮的一輪炮火準備，就讓部隊傷亡了好幾個人。

戰友就倒在自己身旁，但他動都不敢動。

敵人不僅火力猛，射擊水平也不差。稍微一動身子，即便是在晚上，也能引來敵人刁鑽的子彈。

弄不好，人沒救成，自己還得搭進去。

炮聲一停，敵人就展開攻擊隊形。

列隊整齊，朝前緩慢移動。

劉振華覺得奇怪，明明敵人就能憑藉著強大的火力在迫擊炮和機槍的掩護下直接衝上來，卻非要用這種落後的戰術。

可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敵人僅僅是在展開攻擊隊形時排列整齊，方便統一統一指揮。

敵人也摸清了當時劉振華他們的打法，所以在快接近他們的防禦陣地時，便疏散開來，形成散兵線，間隔和差距拉大的很大，讓以步槍為主的我軍，幾乎發揮不出戰鬥實力。

緊接著一陣轟隆隆的聲響，幾乎壓過了槍聲。

劉振華抬起頭朝前看去，發現黑乎乎的地平線上，似是有好幾座“房子”在緩慢朝陣地異動。

聽到這裡，一個女兵忍不住問道：

“是啥啊營長，房子咋會動呢！”

劉振華故弄玄虛的說道：

“你猜猜？”

女兵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猜不到。

“是坦克！晚上看不清，只能看到個模糊的輪廓，就跟個房子似的！”

劉振華用手比劃這說道。

坦克形成的火力點，正好從步兵們的散兵線空缺處補上來，並且推進極快。

一開始還是炮塔上的機槍進行超越設射擊，後來便逼的劉振華所部接連後撤。

對於坦克這樣的大傢伙，劉振華手中的步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即使用手榴彈，也得丟到履帶的薄弱部位才能有效果。

排長已經受了重傷，但他堅持指揮，要求所有人一定要把敵人放到五十米內再開火。並且在盡力拖住的敵人火力的同時，派出兩個戰士從側面迂迴，尋找突破線路。

“營長，小鬼子是咋個壓過來的？”

女兵們問道。

劉振華想到這些女兵們估計都沒見過坦克，腦子裡想象不出當時的情況，便又細緻的解釋道：

“他們最前面一排都是步兵，大概有二三十人，就相當於我們一個排的兵力。 後面幾十米的距離上，又是一個排。 最後面應該還有預備隊，和迫擊炮手。坦克就穿插在這兩排補兵中間，既給前面的提供火力支援，還能給後面的提供掩護。”

劉振華所部在排長的命令下，幾乎把所有的手榴彈都扔了出去。但人的臂力有限，只能炸到第一排的敵人。

而且由於當時使用的大多都是“邊區造”手榴彈，爆炸偉力有限，敵人的散兵線又拉的很長，所以只是稍微讓他們的進攻有了些頓挫，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打擊。

略微一短兵相接，敵人立馬就保持著陣型後撤，這讓劉振華所部每一個戰士都很奇怪。

“他們是不是怕了？”

劉振華搖頭解釋道：

“不是，後來才知道，我們前面過去的是總部機關。敵人截獲了情報，但反應慢了些，錯把我們當做了機關的衛戍部隊。還以為我們後面跟著大首 長呢，所以想要抓活的！這一次算是火力偵察，用假突進的方式來試探我方火力虛實，再重新置頂新的戰術。”

按照敵人的習慣，如果是撤退，一定會拖回去。但這次沒有拖，說明他們一定會在短時間內發動新的進攻。

劉振華記得排長當時一會兒看看天色。

他知道部隊必須得在夜裡脫開戰鬥，突圍出去。否則等天光一亮，根本不用敵人的步兵和坦克壓過來，派幾架飛機狂轟濫炸，就能把他們全部消滅。

而且要是讓對方看清楚自己等人並不是機關的衛戍部隊，那就沒有俘虜的必要。敵人的進攻會變得比現在更加兇狠，甚至緊咬著不放。

在巨大的火力與兵力差距下，部隊打光是遲早的問題。

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出去尋找突圍路線的兩名戰士身上，可久久沒有回應，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次是真險……排長都已經開始說後話了。我也覺得自己這次肯定沒了，那就拼一口氣！殺一個回本，殺兩個賺了！你們別說，人一來了脾氣，本事也跟著上去！我那子彈就跟長了眼睛似的，一槍一個腦袋，直到把子彈全部打光！”

女兵們聽得心驚動魄，趙明霞也忘記了害羞，提著一口氣不敢大喘，等劉振華繼續將下去。

“最後，我拿過身旁犧牲戰友的槍，悶著頭拉槍栓，扣扳機，結果竟然走了狗屎運！打進了坦克炮塔上的瞭望孔，把駕駛員打死了！”

沒了駕駛員，坦克癱瘓在原地。

機槍手那時還是個剛入伍不久的新兵，扛著一把連膛線都快磨平了的老槍。。

他還剩下一顆手榴彈。

看到坦克趴在地上不挪窩，大喊了一聲就從劉振華的身旁竄出去。雙腳蹬地，一躍而起，把手榴彈從炮管中扔了進去，直接把駕駛艙徹底炸飛。

趙明霞一臉惋惜的說道：

“要是把它繳獲了多好，那就不怕子彈了！”

劉振華笑著說：

“那也得有人會開啊！當時一個人分不到五發子彈，哪裡有人會開坦克？不過你們知道那小子為啥能當機槍手嗎，他炸完以後，坦克雖然壞了，但上面架著的機槍還是好的！直接調轉槍口，一頓突突，放到一大片！”

劉振華講的自己都激動了起來，伸直了手臂，朝前一橫掃。

“突破口一打開，我們就順勢突圍！現在想想，咋也算是為總部機關擋了子彈。要不是我們拖住了敵人，他們用機械化追上去，兩條腿怎麼能跑得贏車軲轆？”

趙明霞捧著臉聽得入了迷。

忽然起了針風沙，吹得她眯起了眼睛。

眼淚把沙子衝出來後，發現休息時間已經過了許久，趕忙招呼女兵們起來幹活兒，不然今天的任務可就完不成了！

劉振華嘆了口氣。

想起當年的事情，還是讓他唏噓不已。

看看日頭，快到了午飯時間。

他決定等吃完午飯，午休時候再找老汪班長好好談談。

這樣既不耽誤勞動，也不影響他吃飯的胃口。順便也能先去和教導員合計合計，找個最合適的方式方法來談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