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徹底西斜,戈壁灘上巨大的晝夜溫差讓水變得冰涼。劉振華先用手試了試,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身子跟著一抖……機槍手開口說道:
“營長,你休息吧,我過去就行了!”
劉振華卻搖著頭回答道:
“不行,一個人怎麼也幹不完,而且……”
他話說一半,意猶未盡。機槍手也察覺到營長似是有些擔憂,但他卻不知道劉振華在擔憂什麼,於是追問道:
“咋啦營長?你是覺得要出事嗎?”
劉振華沉默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雖然遠處的天空已經堆積起了烏雲,看上去是要下雨的徵兆。但戈壁灘上的氣候,本來就變化莫測。興許一會兒夜風吹起,就又把厚厚的雲層吹散開來。
這種事情劉振華說不好,也不好說。
他自己的擔憂只能說是一種直覺,並沒有證據能證明。
不過這樣的事情,有一點不好的預感都會讓人心驚肉跳。
機耕隊的同志們倒是信心滿滿,他也不想說這些掃興的話,讓大家意志消沉。
“營長,現在就俺聽著,也不會亂說!”
機槍手正色問道。
憑他對劉振華的瞭解,這種情況下一定會有大事發生。
劉振華聽後嘆了口氣,緩緩開口。他只說了一句話,很簡單的一句話,卻是讓機槍手猶如被重錘砸了後腦勺。
“今晚可能還要下雨!”
饒是性子再直、再不會拐彎變通的機槍水也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若是今晚再下雨,可能整個臨時營地連最後的洗身之地都無法保全。人都泡在水裡,那誰還能去顧得上油料和拖拉機的安全?
“營長……真的還會下雨嗎?”
機槍手顫巍巍的問道。
這種語氣讓他猛然回到自己剛入伍的時候。
那會兒根本沒有什麼訓練的機會,當兵就是為了打仗的。昨天下午到了營房,今早就上了戰場。
至於要是有人問這仗該怎麼打,指戰員會告訴他看老兵怎麼打就怎麼打!有樣學樣,照瓢畫葫蘆總會吧?
所謂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機槍就是這麼來的。
沒有經驗的戰士,往往會被外在看上去強勢的火炮所震懾。但實際上,對於當時幾乎全部都是輕步兵的我方軍隊而言,敵人密集的機槍火力還有充足的彈藥儲備才是殺傷力最大的威脅。
打了這麼多年仗,機槍手現在也成為了一名指戰員,是當年老班長嘴裡的“老兵了”!可面對暴雨、溶雪、洪水三樣東西放在面前時,他卻又成了個新兵蛋子!
不同的是打仗的時候新兵還有老兵能問問經驗,現在連營長劉振華都和他查不了多少。
對於沒經歷過的事情,誰都沒有任何把握。
劉振華這種擔心的由來,還是憑藉著以前在戰場上那麼多年的直覺。
但這種直覺太過於縹緲,還有可能出錯。
好在對抗洪水不是被敵人的火力完全壓制,還是有換手機會的。
趁著現在天氣還好,應當主動出擊,把可能發生的隱患全都清除。
“不知道,先過去幹活兒!反正有準備總比沒準備好!”
劉振華說著已經解開了衣服釦子。
機槍手也不再說話,三兩下就脫掉了衣服。
劉振華差異的問道:
“你脫衣服幹啥?又不會水!”
方才他腦子裡一直在想別的事,竟是忘記了機槍手是個旱鴨子的事情!
這可不是有革命熱情和樂觀精神就能克服的困難,是白白犧牲!部隊培養出來一個排長可不容易,尤其是還有許多戰鬥經驗的老兵,政治上靠得住不說,能力也拔尖!他科不捨得就這麼出個意外,造成沒必要的損失。
遠的不提,就看朱有福。明明會水,還在大雨來之前就離開了臨時營地,但誰能料到他會被蛇咬一口,然後中毒昏迷?
機槍手也知道自己不會水,要是莽撞跳進去,還會給大家造成新的麻煩。不過他絲毫沒有著急,反而衝著劉振華嘿嘿一笑,說道:
“營長你看,俺都準備好了!”
他讓開身子,劉振華這才看到他身後放著幾根木頭。
方才機槍手脫衣服時剛好擋住,加之他自己腦子裡在想事情,所以沒有看到。
劉振華詫異的問道:
“哪來的?”
臨時營地裡木頭總共就那麼多,從蘆葦蕩中的高地砍伐回來後,全都用來蓋房子了。
機槍手解釋道:
“營長,你忘了剛才蓋房子的時候,你專門交代了下?”
劉振華皺著眉頭說道:
“我交代了什麼?”
他是真想不起來了……
機槍手接著說道:
“你說讓把房頂的坡度做大一點,這樣就不會積水。”
劉振華扭頭一看,存放油料的“倉庫”頂子坡度的確是比先前大了不少。
“這些木料是蓋了頂子以後節約下來的?”
機槍手點頭說道:
“是營長,俺準備把這些木頭跟扎木筏一樣捆起來。這樣俺就可以抓住木頭漂過去!”
劉振華大笑起來,說道:
“你還真挺會想辦法的!可就這點木頭,裝不下你這麼大個塊頭!”
幾段長短不一的木頭,最長的不到一條腿,短的差不多是胳膊的長度。這樣的木頭捆紮起來,沒法托住機槍手,還是會有危險。
“行了,我自己過去,一會兒你讓小傢伙兒忙完了也過去幫我就行。”
劉振華擺擺手,還是不同意讓機槍手冒險下水。
“營長,不用俺整個身子都在上面啊!”
“啥意思?”
一時間他竟是沒能跟上機槍手的腦子。
機槍手拿著木頭,在身子上比劃著解釋道:
“營長,俺剛才看機耕隊的同志們下水游泳,水面上就漏出一個腦袋!俺想了想,這不和洗澡一樣嗎?只要鼻孔露在外面,能喘氣就行,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振華回答道:
“沒錯。鼻子嘴巴在外面能呼吸,不被嗆住,這是最基本的。”
機槍手高興地接續說道:
“對嘛!所以俺想的是用這個木頭,把它們都綁起來,然後就託著腦袋不進水裡。那俺不是隨便撲騰幾下,也對岸了?”
劉振華想了想,好像的確是這個道理,沒什麼好反駁的……但又總覺得哪裡有些奇怪。
“等等!”
看到機槍手以為得到了自己許可,已經開始用揹包帶捆綁木頭,劉振華連忙叫停。
“你說的倒是沒錯,但不會游泳的人下水不是那麼簡單的。我給你說,等水一下子淹到你胸口,你要是緊張,反而容易嗆水!”
機槍手有些莫名的看著劉振華,說道:
“營長,俺不會緊張啊!俺咋會緊張?要是對水緊張,那不是都不敢洗澡了?”
劉振華又氣又笑……
剛才他還在為機槍手肯動腦子而高興,但現在卻又這一根筋氣得要死!
而且這一肚子歪理,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下水游泳,和洗澡能使一碼事嗎?可劉振華卻忘記了機槍手是誰帶出來的兵,要知道他在後勤部或是和教導員在一起的時候,也是一肚子歪理。有時候徹底不佔理的事兒,還要硬著頭皮攪擾三分。
“來營長,你幫俺壓住這邊,把它綁的結實點!”
劉振華雙手叉腰看著他,這小子還連自己都命令上了!
“你給我立正!”
機槍手聽到號令連忙放下手上的木頭,立正站好。纏在木頭上的揹包帶也鬆散開來,在地上團成一團兒。
“你說你是不是聽不懂我的話?”
機槍手一臉委屈,反問道:
“營長,那不是你點頭了我才開始乾的嗎?”
劉振華知道這是在和他耍無賴,也不理會,乾脆給機槍手下了個死命令:
“你留守在臨時營地,哪裡都不許去!要是覺得力氣大,沒地方使,那就進‘倉庫’裡守著油料,反正不許下水!”
說完頭也不回,直接脫了衣服就下了水,朝對岸游去。
機槍手看營長這命令說的很認真,也只能服從,蹲下來把蜷成一團兒的揹包帶慢慢整理起來。
“排長,你這是幹嘛呢?”
小傢伙兒給朱有福熱完了粥,又收了下灶臺,特別按照劉振華的要求注意了風向。
“看不見啊,收拾東西!”
機槍手沒好氣的回答道。
小傢伙兒也不在意他態度不好。
機槍手雖然現在當了排長,但他絲毫沒有指戰員的架子。只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他排裡的戰士平時給他開開玩笑也沒什麼的。
摸準了他的這個脾氣,小傢伙兒也敢和他逗逗悶子。
“排長,被營長批評啦?”
機槍手正在火頭上。
聽小傢伙兒的語氣裡都是戲謔,當即便不滿意了。
直接站起身子,卻是比他高出去一頭多。
這般差距,弄的小傢伙兒也是緊張起來。
“排長,我這不是來給你出主意來了嗎!”
機槍手扯開大嗓門,彷彿就在小傢伙兒耳朵旁邊喊一樣:
“啥主意?營長說你水性好,讓你收拾完就過去幫他!俺給你說,你小子別磨蹭,趕緊過去幫營長幹活兒,要是把營長累著了看我不揍你!”
小傢伙兒賠著笑說道:
“排長,我哪是磨蹭的人啊!而且我知道你是因為不會水,營長不讓你過去,所以不高興。”
機槍手被小傢伙兒說中了心事,便也不再回嘴,悶著頭繼續收拾揹包帶。
往常很聽話的揹包帶,這會兒卻怎麼都不對勁,跟他打彆扭。
弄了好幾下,都沒能理順,頓時心裡更加煩躁。抬頭一看,小傢伙兒竟是還在這裡饒有興趣的看著他和揹包帶“戰鬥“,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你是等著俺揍你啊?還不過去?營長就一個人在那!說白了也就俺不會水,算是欺負到頭上了,要不然就你這小身板,幹體力活兒哪能輪的到你?搞搞後勤就行了!”
這話卻是說的讓小傢伙兒有些不高興,當即回嘴道:
“排長,你不能看不起人啊!而且主席和司令員都說過革命工作不分高低。另外我可問過教導員,他說後勤工作最重要了!要是沒有後勤,根本就沒法打仗。排長你是老兵,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吧?”
機槍手一看小傢伙兒認真起來,和自己上綱上線,面子上也有點掛不住了。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嗨,俺哪能呢!沒看每次只要是你做的飯,俺吃的最多、最積極?俺這不是眼紅你會水嘛……”
小傢伙兒其實根本沒和他真生氣!
但自己要是不這樣假裝著急,機槍手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羨慕嫉妒!不過現在既然他說了實話,小傢伙兒卻是又重新佔據了主動權。
“其實排長,你剛才說的法子沒錯,是可行的!但營長就是擔心的安全,所以沒同意!”
機槍手情緒低落的說道:
“是啊俺也……你說可行?咋個可行法!”
話說道一般,突然反應過來小傢伙兒的意思,趕忙追問道。
“排長,你看像營長前面去救朱有福做的木筏子一樣,這些木頭用揹包帶捆起來,也是個小木筏子。”
機槍手斜著瞥他一眼:
“俺知道啊,然後呢?”
他懷疑小傢伙兒是不是在這裡尋他開心……要是說不出個子醜寅某來,今天小傢伙兒說不得屁股上得結結實實的挨他幾腳!
“然後排長你想啊,營長的木筏子多大,你這多大。要是捆紮起來,你肯定扶不住。萬一手滑了,還真是要出危險!”
機槍手覺得這話很有道理。
但細細一想,這還用得著他說?自己就算不知道,也能早晚想明白。
“所以你這話說了等於白說,不是跟俺在這廢話嘛!”
機槍手想要收拾他的心情都沒了,把揹包帶胡亂一卷,塞進口袋裡,就準備按照營長交代的,去“倉庫”裡再檢查檢查有料的安全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