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檢司,營房中,王和垚幾人聚會。
桌上有酒幾壺,有煮豆與點心各一盤,都是眾人拼湊。
鄭寧給眾人倒酒,鄭思明拋出劉文石的疑問。
“五弟,閒來無事,你說說,元、清兩朝,漢人為何亡了天下?”
亡國?亡天下?
趙國豪李行中等人,或坐或站立,都是看著王和垚。
“亡國,乃是指王朝更迭,而亡天下則是指道德和文化之淪喪。就比如現在,你我頭上的辮子。”
王和垚躺在床上,看著房頂,慢悠悠說道:“自秦以來,漢朝之勳貴、魏晉至隋唐的士族門閥、宋之士大夫,前明之東林黨人,這些人便是亡天下的原因,也無非是利益二字。”
李行中點點頭,跟著道:“甲申年,李自成大軍北上,先帝召四方兵馬入京勤王,因無百萬之資,而致勤王之事不了了之。李自成進京,僅僅月餘,拷餉達七千萬兩。有家無國,無君無父,士大夫之寡廉鮮恥,讓人唏噓。”
士大夫富可敵國,國難當頭,朝廷財政枯竭,卻個個敝帚自珍,坐視不理,以致於甲申鉅變,清軍入關,最終失了大明天下!
孫家純恨恨道:“江南士紳,山西晉商,武夫貪慕跋扈,宗室毒瘤,大明焉有不亡之理?“就如崇禎帝,當政十七年,使得大明萬劫不復,百姓活的跟狗一樣。他沒有罪過嗎?”
王和垚不覺尷尬。
孫家純快人快語,這是在罵他的祖宗啊!
他的祖父崇禎,作為一國之君,亡了大明天下,自然是第一罪人。
但崇禎臨終“諸臣誤我”一句,傷心之言,杜鵑啼血。那些大明的士大夫們,執政黨們,他們就能置身事外嗎?
“崇禎帝雖是有錯,但大明積重難返,非他一人之罪。”
談到了崇禎,鄭寧插話進來:“但滿清入關以來,剃髮易服,動不動就屠城,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燒殺搶掠,犯下了滔天惡行。光是遷界徙民,就死了百萬百姓。”
揚州十日、嘉定三屠,也許距離眾人太遠,但遷界就發生在眾人身邊,耳濡目染,自然十分熟悉。
“殺漢人最多的,還是漢人。”
鄭思明沉著一張臉,沉聲道:“吳三桂、耿繼茂、孔有德、尚可喜,哪一個不是殺人如麻?哪一個不是明亡的罪魁禍首?可笑是吳三桂這廝,當年引滿清入關,又殺了永曆帝父子,甘為韃子走狗,如今又起兵反清,耿精忠跟著搖旗吶喊。實在是可悲可笑!”
趙國豪興致勃勃問道:“大哥,以你看來,吳三桂能成事嗎?”
鄭思明目光看向王和垚:“五弟,你說呢?”
王和垚搖搖頭:“讓我好好想想。”
以他現在的處境,百無一用,又能改變些什么?
“不用想,吳三桂那龜兒子,定然能成事!”
李行中斷然道:“韃子才多少人,我漢人多少人,吐口唾沫,也將韃子淹死了!用不了兩三年,你我都能去北京城了!”
“你是在做夢嗎?”
孫家純冷哼一聲:“你不要忘了,洪承疇、吳三桂、尚可喜,他們可都是漢人。要不是他們這些無恥之徒,大明能亡嗎?能亡在區區滿清手裡嗎?”
李行中滿面通紅,想說的話一時憋住。
趙國豪接話:“我看吳三桂能成事。才短短一年,吳三桂已經佔了大江以南。那些旗兵爛透了,不經打!”
孫家純反駁:“吳三桂想劃江而治,不得人心,鼠目寸光,難以成事!”
“我說吳三桂能成事!”
“吳三桂能成事,我跟你姓!”
“二哥,你怎么還急了?”
“我就是急了!你能拿我怎樣?”
鄭思明哈哈一笑,上前拉開急紅臉的孫家純:“好好好,別吵了。來,飲酒!”
這個老二,脾氣還是如此耿直。
王和垚卻是開口:“二哥說的沒錯,吳三桂優柔寡斷,垂垂老矣,難以成事。他想要成事,除非……”
鄭寧好奇道:“五哥,除非什么,吳三桂才能成事?”
“除非……”
王和垚看了看盯著他的眾人,莞爾一笑:“以後再告訴你們。”
“去!”
眾人鄙夷地一句,紛紛笑了起來,氣氛緩和許多。
鄭思明笑道:“五弟,要是劉文石那些巡丁們這樣問你,你也如此推搪嗎?”
王仁則微微一笑,沒有回答。
他既然來到了這個時代,就要改變這一切,什么千古一帝,什么狗屁盛世,都灰飛煙滅吧。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來,飲酒!”
孫家純喝的臉蛋紅撲撲,勸起酒來。
“來,飲酒!”
“來,都端起來!”
“不醉不歸!”
眾人飲酒,王和垚心事重重,多飲了幾杯,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
鄭思明與李行中扶著醉醺醺的孫家純與趙國豪離開,臨行中向妹妹示意了一下王和垚。
“怎么喝這么多?”
關上門,費力將王和垚扶到了床邊,將他推到床上,脫去靴子,蓋上被子。
鄭寧擰了擦臉布,坐在床前,給床上的王和垚擦臉,看著睡去的他發呆。
屋外警戒的狗子從窗子看進去,鄭寧的神情看在眼中,清清楚楚。
狗子心裡難過,失落至極。
“原來,六姐喜歡的……是她的五哥……”
……………………
四明山,巡檢司一處隘口,樹林中,王和垚詫異地看著二當家二人。
二人都剃掉了辮子,青茬寸餘,看起來應該很精神,但二人黑眼圈,滿臉的疲憊與滄桑。
“二當家,你怎么想起到我這來了?稀客,稀客!”
王和垚笑著說道。他看了看周圍,李行中與趙國豪警戒,警惕地四處張望。
“放心,李彪那些窩囊廢,他們不敢來這裡。”
二當家笑著一句,隨即道:“王兄弟,要不要我出手,幫你滅了那些禍害?”
王和垚等人被南霸天半道劫殺,幸虧有驚無險。將李彪這些傢伙連根拔起,一了百了。
“二當家好意,兄弟心領了。”
王和垚搖搖頭:“李彪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就不勞煩二當家費心了。”
要是被人發現他和大嵐山的群匪有染,可就百口難辯了。
“也好,哥哥我如今山寨事多,確實有些忙不過來。”
說著話,二當家在山坡上坐下,解下腰間的葫蘆,拔下塞子,喝了幾口。
王和垚與鄭思明目光一碰,在二當家身旁坐了下來,鄭思明開口。
“二當家,山寨兄弟的日子,不好過嗎?”
“喜憂參半吧。”
二當家塞好酒葫蘆,毫不掩飾:“平西王吳三桂在雲南起事,大軍北上,勢如破竹。靖南王耿精忠與臺灣鄭錦紛紛起事,耿精忠也派了使者來了四明山,要各路英雄一起舉事,共同反清。”
耿精忠的使者,來了四明山!
王和垚心頭一動,又暗暗搖頭。
耿精忠紈絝子弟,首鼠兩端,歷史如果沒有改變,恐怕成不了大事。
尤其是推翻滿清的大業。
鄭思明道:“二當家,你接著說。”
喜憂參半,不知憂在何處?
“耿精忠派使者前來,胡大當家與其結盟,石門鄉紳毛嘉仙、暨嚴頭、毛鳳芝等響應,義軍實力大增。紹興知府邱業與石門縣令曹鼎臣帶兵圍剿,四明山各路人馬各自為戰,節節敗退。看起來有些不妙啊!”
二當家說著四明山各路反清勢力的情形,神態並不輕鬆,王和垚與鄭思明同樣心情沉重。
尤其是王和垚,心裡哀嘆。
如果沒有改變,不管是跟著耿精忠,還是跟著吳三桂,早晚死路一條。
這可是歷史驗證了的。
“不瞞二位兄弟,我今日前來,是想請幾位兄弟加入義軍,咱們一起聯手,共謀一番大事。”
二當家接著說道。
鄭思明看著王和垚,目光熱切:“五弟,你怎么看?”
巡檢司百無聊賴,看不到希望。
外面轟轟烈烈,風雲際會。
再這樣傻乎乎待下去,蹉跎歲月,什么時候是個頭?
“二當家,兄弟我也是直言不諱。就耿精忠那點本事,一介花花公子,我實在是看不上。清軍圍剿,山上糧草不繼。四明山各路人馬一盤散沙,必不能長久。”
王和垚看著眼前的山巒起伏,思索道:“與其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不如內外聯動,互為犄角。或許有一日,我等兄弟能助二當家一臂之力。二當家以為如何?”
“五弟說的是!”
鄭思明接道:“二當家不要忘了,耿精忠的父親耿繼茂罪惡滔天,曾與狗賊尚可喜在廣州屠殺我漢家百姓七十餘萬。二當家要抗清,也應與臺灣鄭錦攜手,而不是與一奸賊之子。”
鄭思明跟著道。
二當家老臉一紅,苦笑道:“事急從權,不得已而為之。清軍勢大,耿精忠兵強馬壯,東南抗清缺不了他。鄭錦雖已到廈門,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山寨要存活下去,不得不尋求強援。”
二當家站起身來,拍拍手。
“二位兄弟,我就先告辭了。什么時候想通了,來山寨找我。”
他看得出來,王和垚這些人,尤其是王和垚,對加入義軍興趣不大。既然如此,不必強求。
二當家離開,兄弟二人都是無趣。
巡檢司碌碌無為,投身綠林心有不甘、顧慮重重,處境真是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