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父親,並且被明確告知並非幻象之後,梧謠的表現與江越預想的幾乎一模一樣。
驚喜、懷疑、委屈、悲慟……
“阿爹!”
梧謠顫抖著聲音叫了一聲,然後用手捂住臉頰,但眼淚仍然從指縫中流了下來。
心明長嘆一口氣,目光不敢看向她。
要說感情,也是有的。
畢竟從9歲就一直看著她長到,長到17歲,這中間的8年裡許多與她相處的細節都歷歷在目。
可是,在這種近似於親情的感情之中,又始終摻雜著其他東西,梧謠長得越大,他的心裡也就越癢。
18歲,是他給自己定下的期限,到了那一天,他就會用一些不能見人的手段去實現自己的目的。
只可惜,在梧謠17歲這一年,他肉身俱毀。
是幸運,還是不幸?
對梧謠來說顯然是幸運的,那對自己呢?
心明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擋開要抱過來的梧謠。
“阿謠,你長大了,以後要學會避嫌了。”
看著一臉道貌岸然的心明,江越心裡暗暗鄙夷。
我呸,個下流坯子,也就是知道自己幹不了別的事情了,才能維持住這副正經的樣子。
等等,他能把梧謠拉入幻象,那說不得以後會在幻象中趁自己不在對梧謠做什么事情。
哪怕不是直接操控神智,一些潛移默化的暗示總是能做到的,到了那個時候,一切都晚了。
看來出去以後還要想辦法把劍拿過來,自己再施加一些限制,否則以梧謠這種三觀都沒有徹底定型、智力又平庸的無知少女,怎么扛得住一個70來歲老魔頭處心積慮的算計?
江越看著心明,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後者愣了一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稍稍遠離梧謠。
“阿爹……你不在了以後,我和阿媽都好難過。”
梧謠的眼中已經忍不住流出了淚水,在知道心明死去的這段時間裡,她的心裡確實壓抑了太多東西。
長久以來,有一個作為修行者的父親給她帶來了太多的底氣和安全感,她再也不用擔心被誰任意欺辱,也沒有人再敢叫她野種,甚至連鄰居見到她以後,都會親切地跟她打招呼,邀請她到家裡去做客。
有一年過年大年三十,父親沒有回家,他們孤兒寡母的湊合做了三個菜正打算湊合過去,沒想到第一聲開席的鞭炮聲響起來之後,陸陸續續有鄰居給她們送來菜餚。
有的是一盆豬蹄,有的是一盤蒸魚,家境最差的那個鄰居,送來了一碟花生米。
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人世間的溫情。
然而,父親死後,她才知道這種溫情是用什么來維持的。
從心明身死,到她被接上銅爐山進入絕聖門的這段間隔裡,恐懼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身旁環繞。
鄰居之間的關係不易察覺地疏遠,甚至有流言傳到她的耳朵裡說要吃她們家的絕戶。
絕聖門……如果不是他們逼死了阿爹,自己的生活還會繼續平淡下去吧。
哪怕這種平淡是假的。
心明看著梧謠的臉,長長嘆了一口氣。
“沒關係,阿謠,爹爹還在,以後如果有機會,重鑄肉身也未必沒有可能。”
說著,他看了一眼江越,生怕此話會惹來他的不滿,但江越只是淡淡地眯了眯眼,沒有更多的表示。
江越……
梧謠敏銳地注意到了心明的眼神,察覺到自己的阿爹似乎對江越極為畏懼,甚至說道重鑄肉身時,眼神明明是在徵求江越的同意。
這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江越手裡有阿爹的什么把柄嗎?
否則以阿爹的修為,何至於要對一個全無修為的普通人如此忌憚?
算了,反正這也不重要,無論江越是同不同意,自己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幫阿爹重鑄肉身的,難道他還攔得住嗎?
他又有什么理由攔著?阿爹肉身被毀,他也不是沒有責任。
梧謠沒有繼續想下去,開口說道:
“阿爹,你放心,我一定會助你重鑄肉身,等你好了,我們聯手正教前輩,殺敗絕聖門,用林深的命來為你報仇!”
江越的眉頭皺了一皺,梧謠的戾氣有點太重了,哪怕知道心明魂魄未散,都沒有徹底消磨掉她報仇的想法。
心明聞言,抬手打斷了梧謠,放低了聲音說道:
“阿謠,這件事情你想錯了。”
“我想錯了?哪件事情?”
梧謠抹去眼角的淚痕,疑惑地問道。
“關於報仇這件事情。害我的不是絕聖門,而是正教!是泛天書院的宋哲,是長春觀的紫陽真人!”
“什么??”
梧謠瞬間愣住,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是怎么回事?父親明明是在絕聖門中被天雷擊身而死,怎么會跟泛天書院有關?
泛天書院的宋哲她是知道的,雖然從未見過,但父親曾經在她面前提過許多次,說這個人文氣浩蕩,為人瀟灑,是為數不多讓阿爹也欽佩的人物。谷
他不是跟阿爹一樣,都是正教中人嗎?
就算一個是儒家,一個是道家,可這又有什么關係?本來就是盟友啊!
見梧謠沒有說話,心明繼續開口道:
“阿謠,你還記得我此前跟你說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具體的身份嗎?小時候,你在鄰居面前說出了我的名字,我還把你狠狠教訓了一頓,就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宋哲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你們的存在,以此為要挾,逼我違背了天道大誓,引來九重雷劫擊身。”
“可是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一定要你死?”
“這也是我沒有想明白的……”
心明用探尋的目光看向江越。
這個江鉅子既然連正教逼我違背天道大誓的細節都知道,那對於原委自然也是清楚的。
江越想了想,還是打算告訴他們真相。
自己的身份在梧謠那裡是明牌,自然也不可能瞞著心明太久,與其給他打馬虎眼,不如徹底亮明身份,把這兩人拉到同一條船上。
“正教的目的不是要你死,而只是為了引來天雷,破壞絕聖門的遮山大陣,營救陳少安。”
遮山大陣!陳少安!
心明恍然大悟,他作為作為劍靈魂魄復活之後,從未聽說過陳少安的消息,還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
現在看來,是正教把他從水面上轉移到了水下,繼續暗中培養這顆三教合一的種子。
這么隱秘的行動,江越又是怎么知道的?
江越看著他震驚的眼神,也懶得再賣關子。
“不用猜了,我本來就是正教在絕聖門的臥底,這件事情我參與了一部分,但是對他們逼你違背天道大誓的這一塊,我也是事後才猜出來的。”
臥底?!
他竟然是臥底?
可按照他現在的表現來看,他不僅僅是臥底,還是雙面臥底?
心明徹底亂了,這個人的身上,到底套著多少層的身份?
梧謠看著心明,又看了看江越,眉頭緊緊皺起,開口問道:
“江先生,此事當真嗎?”
江越點了點頭。
梧謠深深吸了口氣,強行壓下心裡翻湧的情緒。
難怪自己之前說起要向絕聖門報仇時,江越一直是那種冷漠和不屑的態度。
難怪自己提到“魔教”這個詞時,他臉上嘲諷的意味會這么明顯。
他早就知道我找錯了方向,我所謂的報仇,在他眼裡就是一個笑話!
梧謠心裡陡然升起一股怒火,這正教該死!
可是,江越,他為什么不早說?
“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江越用看弱智的眼神看著她,反問道:
“知道這件事情的不止我一個,陳信知道,你的上線也知道,來,你說說看,他們為什么不告訴你?”
“既然他們不能說,我就能說了嗎?”
“我告訴你實情,然後你跑下山去找正教尋仇?你是舒服了,我呢?是誰洩露的消息,正教一查就知道,你是想讓直接反水?”
“退一萬步說,即使正教不追究我,絕聖門可是一直在監視你,只要你的仇恨一轉移,他們立刻就會知道還有其他的知情者,你猜他們能不能查到我頭上?”
“我憑什么要為了這么一個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真相,拿我自己的安全來冒險?”
“明擺著跟你說吧,現在已經到了抉擇的時候了,我已經下了決心要叛出正教,所以才決定告訴你真相,你既然已經聽了,那就只能跟我一起幹了!你沒有選擇了!”
梧謠聽著江越的話,一時間沒有想清楚其中的關鍵,把臉轉向心明,想要尋求他的幫助。
心明緩緩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確認的眼神。
這江鉅子,不僅修為驚人,心思更是縝密得可怕。
梧謠長長出了一口氣,接受了江越的解釋。
她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會是這樣。
與此同時,另一個想法也在她的心裡悄悄浮了起來。
自己一直以為江越是名過其實,只會機造之事,論起計謀來,跟自己比都不如。
原來,自己才是那個蠢人。
她眉頭緊皺,臉上的表情逐漸猙獰。
“我去找他們報仇!”
江越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報仇,報仇,你就只知道報仇嗎?報仇是可以的,但也要看看你自己的能力,你現在去只是送死!”
沉默。
良久之後,梧謠終於穩定了情緒,對江越說道:
“接下來,你說,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