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的六天裡,唐三已經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
他摸清了所有可能的投送地點,規劃好了所有的接頭和撤退路線,尋找了所有可以隱藏靈能電報機以及毒丸的位置,甚至他還通過幫助犬舍完成的幾次小小的任務,獲得了一個靠近篝火的,相對獨立的單人帳篷。
有了這個帳篷,後續他想要跟絕聖門聯繫就變得方便許多,至少在深夜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他可以自己躲在帳篷裡給絕聖門發送消息。
但是同時,他的內心也極度煎熬。
並不是因為絕聖門的任務,任務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完了,他能做的只有等待,所以其實並不擔心。
大不了,咬碎假牙之後,讓正教那邊的人來救自己就好。
他擔心的是那個少女,那個名叫蘇幕的少女。
這幾天裡,她仍然被綁在那個木架之上,日日被人凌辱,似乎那天唐三把她從地獄裡救出來只是一場虛幻無比的夢境。
唐三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也不要去看,可是每當少女不受控制的慘叫聲傳來,他還是會忍不住去假設。
假設自己那天選擇的不是那個男人,假設自己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蘇幕的存在,那事情會不會變得好一點?
把一個人從絕望中拉出來,又坐視不管地看著她再次陷入絕望,對這個人來說,這才是最悽慘的事情吧?
明明知道自己可以被救贖,但是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那個人偏偏沒有來救自己。
是苦衷嗎?
還是膽怯?
可惜這一切都是唐三站在蘇幕的角度所揣測的她的心思,而她本人,其實是沒有任何心思去想這些事情的。
她只是麻木地承受著罷了。
有時候,唐三會趁著提犬舍巡邏的功夫給她送去一些食物,蜜餞、燻肉、煮熟的雞蛋。
這些東西的營養要比她每天分到的幾乎沒有幾粒米的米粥高得多,讓她能夠活下來的同時,也延長了她的痛苦。
可是蘇幕的眼神中從來沒有責備唐三的意思,甚至每次吃到他給的食物時,還會真誠地說一聲謝謝。
然後還是那句話。
“唐公子的恩,蘇幕來世一定報答。”
有好幾次,唐三都忍不住想要亮出實力,把她保下來,或者說不靠自己的實力,藉助犬舍在牲欄中的勢力,要保下這么一個人其實也不算太難的事情。
但是他沒有這么做。
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他不想在任務還沒有萬全把握的情況下,貿然去做一些有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事情。
畢竟,他剛剛在犬舍那邊建立起一個冷漠決然的形象,如果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就要向組織提出要求,那么他的人設就坍塌了。
做臥底,最忌諱的就是人設坍塌。
一旦出現與自己預設形象不符合的舉動,後面再先深入的進入這個組織,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唐三此次的目標不僅僅是拿到靈能電報機和毒丸,還需要摸清楚鬼魈門門人聚集的規律,還需要想盡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提高自己的影響力,從而在瘟疫爆發後,引導鬼魈門執行隔離政策,把大多數人牲轉移到飛星城之外。
要實現這一步,他在此之前的每一小步都不能踏錯。
細節的累積是極為脆弱的,他必須抓牢每一粒沙,然後把這些沙堆砌成塔。
行差踏錯一步,犬舍對他的信任就要減去一分,而很有可能就因為這一分之差,他的建議就不會被通過,人牲無法轉移,對鬼魈門的打擊行動要么徹底被放棄,要么會不計代價的讓大部分人牲為鬼魈門陪葬。
這都是他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但是,他內心一直深埋的正義也讓他做了另一種打算。
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他既然看到了蘇幕受的苦,而且比起其他人受的苦他體會得更加深刻,那么蘇幕就有提前結束這種苦難的權利。
這並不是虛偽。
而是儒家為這個世界運轉所立下的基本規矩。不強求你救天下所有人,只要你救下在你眼前的、你最想救的那個人就好。
他為蘇幕設計了一條提前離開鬼魈門的路線。
利用絕聖門即將到來的這一次佯攻。
絕聖門對鬼魈門的這一次突擊,本質上是為了投送唐三所需要的裝備,但在表面上一定是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的,否則鬼魈門那邊一旦起了疑心,很可能會安排核心人員提前遁入山林之中,那這次的行動即使能滅殺大部分的鬼魈門人,但只要核心成員沒有被擊殺,就算不上是成功。
按照操作手冊上所寫的策略,這次行動的目標是從牲欄中救出一個隨機的人牲,然後再給他安上絕聖門門人的身份,這樣一來,突擊行動就有了合理性。
至於為什么不通過交涉的方式來拿回人質,從絕聖門的角度來說,也很好解釋。
我憑什么要跟你交涉?
你是魔門,我是正義,我幹嘛要跟你廢話?衝進你的宗門裡,把人搶了就搶了,如果你覺得有問題,那就開戰。
鬼魈門大概率是不會看出破綻的。
所以,這是蘇幕的機會。
等唐三跟絕聖門的突擊隊接上頭後,他就會向絕聖門提出要求,把原本是隨手抓的那個幸運兒,換成蘇幕,提前將她帶離鬼魈門。
唐三深吸了一口氣,看了一眼天色,此時還未到正午,裡他們預定的發起佯攻的時間應該還有一個時辰,他拿起犬舍裡發下來的生鏽的鐵劍,接著巡邏的機會,再次帶著食物走到了蘇幕身邊。
很幸運,這次沒有人在她身前排隊。
“唐公子,你來了。”
蘇幕的臉上全是痛苦的神色,但看到唐三過來,仍然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唐三甚至在那個笑容裡看到了一絲希望。
那一瞬間,他懂了。
蘇幕確實是抱有著希望的,尤其是這幾天他帶來的食物,給了她堅持下去的信心。
不是逃出鬼魈門的信心,而是對唐三漸漸強大起來,在犬舍中掌握權力的信心。
她相信唐三是有苦衷的,也相信只要時機到了,唐三一定會利用他所掌握的權力把她重新拉出地獄。
唐三莫名地有些愧疚。
但是還好,蘇幕雖然沒有猜到自己的意圖,方向總還是對的。
他開口說道:
“嗯。吃了這些肉吧。”
唐三沒有去解蘇幕的繩索,因為周圍仍然有不少人在盯著他,這些人雖然不是犬舍的成員,但只要人數足夠多,就有足夠能對付他的實力。
這些人是不會容許他這個初來乍到,還未真正掌握權力的人來染指他們的利益的。
蘇幕乖巧地嚥下唐三遞到嘴邊的肉,只是吞嚥得有些費力。
“唐公子,我還要等多久?”
唐三猛然一驚,抬頭看向了蘇幕的眼睛。
那一瞬間,他甚至以為這個少女會讀心術。
“什么等多久?”
蘇幕嘴角微微動了動,低聲說道:
“等你什么時候能下定決心救下我,或者殺了我。”
就在今天。
唐三在心裡默默說道。
但他沒有說出口。
這是絕對的機密,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說出口,哪怕是這次行動的目標也不行,一旦洩露,行動功虧一簣不說,自己的身份也必然會洩露。
於是他便只好報以沉默。
等蘇幕吃完了肉,唐三轉身離開,很快,他的身後又傳來了少女痛苦的呻吟聲。
就在今天。
唐三咬緊了牙,在心裡重複著這句話。
突然間,尖銳的破空聲響起,他抬起頭,一柄飛劍已經撕開了鬼魈門的遮山大陣,在飛星城的上空快速遊曳。
突擊開始了。
唐三強壯鎮定,跟隨著眾多人牲跑到沒有屋頂遮蔽的地方向外看去。
天空中,又有飛劍破空而來,但是似乎沒有找準牲欄的方向。
“是飛劍!是飛劍!神仙來救我們了,神仙來救我們了!”
“救救我!救救我!我們在這裡!”
“神仙啊!快來啊!滅了鬼魈門!滅了他們啊!”
數量眾多的人牲們開始了歇斯底里的呼號,這其中還夾雜著犬舍成員的痛罵。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我砍了誰!”
“都給我回去!回去!”
唐三厭惡地看了揮舞著大刀的犬舍成員一眼,悄悄離開人群,向預定好的位置走去。
一路上,不斷有人牲向外面湧去,然後又被犬舍成員用刀劍逼了回來,場面漸漸有失控的跡象,但隨著第一刀劈下,人牲們的躁動陡然被壓了下去。
他們想跑,但更想活著。
而刀光閃過的那一幕,完完全全地被唐三看在了眼裡。
犬舍的成員全都是被抓回來的人牲,曾經也飽受凌虐和壓迫,但是在一刻,他們已經徹底變成了施暴者。
頂點
人性,真的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
飛劍的尖嘯聲越來越近,唐三已經看到了隱約閃現的七報堂門人的身影,他不再刻意隱藏身形,加快腳步向選定好的接頭地點跑去。
進入築基境以後,他的身體恢復很快,現在已經基本達到了三天放血之前的水平,正常的運動已經完全沒有問題,只不過平常,他還是裝作一副病懨懨的樣子。
很快,一道粗大的雷光擊穿了牲欄的屋頂,牲欄中一片大亂,連犬舍成員也開始驚慌起來。
藉著這個機會,唐三猛跑了幾步,提前到達了預定地點,他左右環顧,期待著“自晦”神通的效果出現。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隱身的效果如期而至。
他看不到自己,甚至看不到任何人,原本擁擠的牲欄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帳篷、雜物和從來沒有熄滅過的一堆堆篝火。
付元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我在你後面,裝備在我手裡的包袱裡,馬上找地方藏好,你只有半刻鐘的時間。”
唐三摸索著接過那個看不見的包裹,一邊向他早已選定的臨時藏匿點跑去,一邊對付元說道:
“那邊的木架上有一個女子,把她帶走,讓她來當這個絕聖門人!”
他知道付元一定能看到所有人,也一定知道他說的是誰。
果然,短暫的停頓之後,付元的聲音再次響起。
“好,一個不夠,還有人選嗎?”
唐三的腳步沒有停歇半分,他迅速地挪開地面上的一塊磚石,把逐漸顯形的包裹埋入地面。
“她的母親,是一個瘋婆子,我看不到她在哪,能找就找,找不到的話,隨便抓人吧,別找穿衣服的人!”
破空聲響起,片刻之後,蘇幕的驚叫聲出現在唐三耳邊。
“姑娘,說句話。聽聲音,是她嗎?”
蘇幕用顫抖的聲音說了一句:
“唐公子......”
唐三沒有回應,只是對付元說道:
“就是她,能找到她母親嗎?”
“找不到,她看不見,我也不認識。時間不多,來不及了,你先歸位,我要走了。”
“好。蘇姑娘,保重。”
唐三應答之後,開始小心翼翼地往牲欄的中央走去。
他撞到了許多人,耳邊全是驚恐的呼聲,在記憶當中,有不少犬舍的成員在徹底隱身前瘋狂地揮舞著手裡的刀劍,唐三把手裡的劍橫在胸前,以防被不知道哪裡揮來的利刃誤傷。
又過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所有人再次顯性。
唐三裝出驚恐的表情,癱坐在地上,目光掃視著周圍仍然沒有回過神來的人群。
突然,他的眼光一凝。
犬王沒了。
不是死了,不是被誤殺了,就是沒了。
很顯然,他被付元帶走了。
自己已經明確說了不要穿衣服的人,難道,他沒穿衣服?
...
鬼魈門牲欄中的混亂還未徹底停息,在武鳴和其他七報堂門人的掩護下,道君已經迅速撤離到百里之外,不久之後,所有突擊隊員都平安歸來,只有兩名隊員與趕去支援的鬼魈門人發生了衝突,但因為根本不戀戰,他們只受了輕傷。
“有人追來嗎?”
付元問武鳴。
“沒有,追來了兩個,我殺了,之後就沒有蹤跡了,他們應該還沒反應過來,我們這次行動非常快,只用了不到半刻鐘,比我預想中還要快,你的‘自晦’還沒結束,我們就已經撤出飛星城了。”
付元爽朗一笑,說道:
“看來七報堂的情況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嗎,兄弟們還是很能打的。”
“確實不錯。”
武鳴拍了拍身邊一名負傷隊員的肩膀,誇獎道:
“馮唐,你的處理方式很對,雖然打得過,但是寧願負傷也沒有纏鬥,這一點很重要,我們的目的不是殺人。你願意拼著自己受傷來保全整個行動成功,我很欣賞你。”
付元笑了一笑,還真是現學現賣,這就開始畫起餅來了。
他看向帶回來的兩個人,又問武鳴:
“這兩人怎么辦?帶回去?”
武鳴猶豫了片刻,回答道:
“送回去也可以,但是我怕中途出問題,最好的方法是直接殺掉,只要我們對外聲稱他們沒死,鬼魈門沒有辦法查證的。”
這就是武鳴手下七報堂一貫的風格,任務永遠是第一位,為了抹除那幾乎不可察覺的風險,他做出任何冷血的決定也不奇怪。
“不能殺,這女的是唐三點名的,得保下來,既然女的不能殺,男的乾脆也別殺了。”
“對!對!別殺我!別殺我!我是犬舍的犬王,我知道很多事情!你們要打鬼魈門,我很有用!你們想知道什么,我通通告訴你們!”
除了默默爬開的蘇幕,在場的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
“什么是犬王?”
“就是管理牲欄的人,我是他們的頭兒,真的,我知道很多事情,放過我,我早就想跑了,真的......”
付元和武鳴對視了一眼,瞬間明白了過來。
這個人,就是操作手冊中所寫的那個可能存在的組織的領導者。
犬王,還真是一個貼切的稱號。
停頓了片刻之後,武鳴打斷了他不斷求饒的話語。
“我只問你一個問題,答得好就放過你。在什么時候,鬼魈門所有門人會聚集在一起,說未來最近的一次!”
“下個月!下個月!三月初三,是他們的鬼王節,鬼王老爺會把所有香主都召集起來,下面的小鬼也都會回來,我說的是真的,你們可以再去抓人來驗證......”
三月初三,還有二十天不到。
比較緊張,但是按照冰蟾熱傳播的速度來看,應該夠了。
武鳴隨手揮劍,斬下了犬王的頭顱。
“馮唐,找個機會把他的屍體扔回鬼魈門。姜宇,這個女的你負責帶回去----衣服脫下來先給她穿上。”
兩人齊聲應喏,各自開始行動起來。
“來得及嗎?”
問話的是付元。
“來得及。機造房那邊基本已經準備好了,就看唐三能做到哪一步,看隔離政策能不能實現吧。”
“如果不行,你打算直接動手?”
“不會,這次滅鬼魈門,要打出去的是名聲,不顧這些普通人的性命公然動手的話,我們打了也白打。不過操作手冊上有備用方案,你一會兒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