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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錚對這些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

她依舊安靜專註地做自己的紫砂。

時間的溫養、周到的呵護,才可以使茗壺產生儒雅朴秀的包漿,制壺與養壺是一樣的道理,需要潛下心思,心無旁騖,細水長流。

蘇錚以前將它當成一種興趣,一個嘗試,一門職業,雖然很容易進入心無雜念的狀態,有那麼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但是在本質的理解上,她一直是膚淺的。

她一直覺得自己只是在製作一樣器具,就像用泥巴捏一個形狀,添加生動的外表,精緻的細節,甚至是蓬勃的靈氣。但一直沒有賦予過其靈魂。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雙手,用自己的眼睛在製作,乃至於創作,卻從未投注入神魂。

梅甲鶴說,比起那些將一生都奉獻給紫砂的大師,她缺少一顆壺心。

所以在四次教學檢測之後,確定她的技藝和思維創作都過關之後,梅甲鶴讓她去聽課,和別的人一起聽那些淺薄的表面的知識,去理解紫砂從生到死,從粗糙到精緻的過程,去閱讀各種書籍,去捕捉人間百態。

最重要的是,拋開製得好還是不好,以及都會造成怎樣的後果。拋卻名利。

知道這次賽事可能會導致整個紫砂界的制度改變後,蘇錚最初的反應是,自己以後該怎麼辦?

她幻想過自己靠這個手藝養家糊口,在這一領域優秀傑出。愈做愈強,最後成為站在巔峰的那一人。

可是這個夢想好像在起步之初就被現實擊碎了。

她迷茫了一陣。

想起梅甲鶴說的壺心,她漸漸醒悟過來。

若自己僅僅是喜歡製作這個東西,環境怎麼變化又有什麼要緊呢?

名?自己一個異世者可沒有那麼大的野心。

利?她不相信自己會被餓死。那麼多餘的錢財權力又有什麼意義?

重點是她看重的是什麼。

所以她很快又拾起自己的工具,沉着氣,靜着心,一點一點地捶、捏、剔、磨,光陰靜如流水,架子上擺滿越來越多的各式器具塑像,有的循規蹈矩,有的千奇百怪,而沉澱下來的是那份越發精湛的手藝和越發凝實的理解。

蘇錚帶着最近的作品去拜訪梅甲鶴,她在做百果壺。百果壺是在圓形壺身上雕塑百果。巧妙地組成流、柄、足、蓋等。

如壺蓋壺紐為一朵倒置的香菇。柄是一隻菱角,流是幾節蓮藕。壺的肩部貼塑花生、芸豆、蓮子荸薺等物,壺的足也是多種果子組成。

這種壺十分考驗仿真實物的功力。而且因為果實的顏色需要通過調製各色砂泥,技術難度很大。

蘇錚如今製作模仿的功力是到了,但對泥色把握的這一塊還是一知半解。

現下她就是拿着用同樣的砂泥製作成的百果壺請梅甲鶴品評,然後請教調泥的要義。

穿越竹林,初冬寒沁的水汽往衣領袖口裡鑽,她緊緊領子,抬頭看看茂密碧綠的節葉間被切割得碎碎的天空。

賽事的結果應該出來了吧?

也不知道最後誰奪冠。紫砂界才人輩出,很多她聽都沒聽過的壺藝師同台競技,前些日聽蘇耀祖文萊那些人說,被壓製得很慘。自愧不如得差點都要絕望了。

挺想見識見識那些高手的風采的。

“………真的不能考慮嗎?”

前方忽然傳來一個壓低的聲音。是女子的聲音,似帶着壓抑的哭腔,隱約還有些耳熟。

蘇錚停下腳步,向前看去,疏朗竹林里站着兩道身影,隱隱綽綽的分辨不明,但依稀是一男一女,皆是氣質清華。

她聽到那女的繼續說:“我知公子身份煊赫,琅家在您眼裡微如塵粒,開翠也不過是鄉野之婦,但家道衰頹、祖父病危,族人又多是喜逸惡勞不思進取之輩,開翠真是走投無路,只求公子能看在、看在開翠一片仰慕之心,假以援手,當牛做馬無以為報。”

蘇錚微微一愣。

這女的是琅開翠?

求助?表白?

那她口中的公子是……

蘇錚眼裡帶了幾分興奮和急切,湊近幾步,那隱隱約約的墨色影子,挺拔、硬朗、冷峻,透着絲絲不可企及的雅氣,卻是再熟悉不過。

只聽他冷淡矜持的聲音道:“恕顏某無能為力。”

短短七個字,在這疏林里好聽地逸散開,卻是一口回絕毫不留情。

他轉身欲走,琅開翠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聲哀求。

他立住回頭,琅開翠卻趁機抱住他的腰身。

撲入懷抱的動作太大,周圍幾根竹子被震得簌簌搖曳,絲綢一般的髮絲飛揚起來,彷彿轉了一個慢鏡頭的弧旋,悠悠散落在女子單薄瘦弱的肩頭。

蘇錚大張着眼睛嘴巴,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心裡頭卻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的琅開翠,柔弱,憔悴,帶着弱不勝衣般的凄麗憂傷,這種美麗任任何一個人見了都要生出保護憐惜之情。

她去瞧顏獨步的反應。

翠竹節葉的掩映使得他的面容都很模糊,自然也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只見他蕭然立着,既沒有伸手擁抱,也不曾果斷推開,也不知是怔住了,還是完全不為所動。

然而蒼穹疏竹,男才女貌,眼前這幅景緻就好像少男女粉紅色夢幻中,最經典動情的畫卷,山長水闊,此情脈脈,兩心相依,亘古風流……

看看就讓人情緒沸騰。

蘇錚卻莫名地覺得心裡有股酸意涌動。

她等了片刻,眼睛都瞪酸了,還沒見那男的有所動作,琅開翠倒好像受到鼓舞一般,小鳥依人地窩在他懷裡傾訴衷腸,越說越是流利。

蘇錚磨了磨牙,眼珠一轉,驀地發出一聲低叫。震驚的,短促的,慌張的,不可置信的,在這小小的靜靜的林子里分外清晰刺耳。

琅開翠渾身一震,慌忙從顏獨步懷裡退開,往這邊看來,微亂的秀髮、發紅窘迫的臉色,簡直好像被人捉姦當場一樣。

蘇錚一手拎着裝有紫砂器的盒子,一手捂着嘴巴,做出十足驚訝無辜的表情,手足無措地解釋:“我、我我什麼都沒看見,你們繼續,你們繼續……”

她往回走,走了幾步,好像想起什麼,又轉身繞開他們走了個大彎,一邊局促道:“我有事請教老師……”腳下又匆又急,生怕打擾了人家好事且被誤會一般,只是一雙閃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八卦又好奇地暗暗打量他們。

或許她自己也沒發現,那眼中微微流露出來的惱怒彷彿兩簇小火苗,一閃一閃,剔透逼人。

顏獨步細長深邃的眼底溢出細碎笑意。

但是這笑意未曾抵達嘴角便已消弭。整個人都落寞下來。

琅開翠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這半年來,她時常來探視顏獨步,雖然每回都沒得到什麼熱攏的回應,但她的熱情彷彿從不消減。

一者,是因為自己真的仰慕這個優秀俊美的男子,二來,也是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後起了別樣的心思。

景卓來了桃溪鎮之後就一直在打壓琅家,她知道這是朝廷想控制紫砂業,所以先對琅家這個紫砂巨頭施壓,使其聲勢江河日下,旗下的生意也越發不景氣,然後在其苦苦支撐難以維繫之時,或是上前搭救,或是徹底摧毀。

而她明明看透這一點,又如何能束手待斃?一方面她配合景卓,參加那個賽事,琅家上下也乖順聽話,努力讓景卓覺得他們還有利用價值。另一方面,她想從顏獨步這裡獲得支持。

在登門造訪幾次之後,某日顏獨步屏退他人,單獨和她說了一通話。

她才意識到,這個男人心機的深沉。

他故意受重傷,表面上是卧榻難起,碌碌無為,其實這不過是障眼法,混淆了景卓的視線,其實他暗地裡一直有動作。

乃至秦孤陽的失蹤、刺客事件,她有所耳聞景卓一直在往南方追查什麼,結果招惹上了一些麻煩,這才使得他在此地逗留數月不得北還,表面風光威嚴,實際已焦頭爛額。

當然這只是她的猜測,顏獨步告訴她的事,是配合他演一些戲碼。

比如兩人私下來往甚密,做出對彼此都有謀求的假象。這樣對顏獨步,是可以消除景卓戒心的障眼法,畢竟若是他消極無為的話,反而會令人生疑。而對她琅家,能被顏獨步看重的,才顯得有價值不是嗎?

如今景卓對琅家很是客氣。

對紫砂這一塊也勢在必得。完全被轉移了視線。

但琅開翠依稀感覺到,顏獨步還有別的打算,就好像今日這齣戲,是故意給蘇錚看的。

聽說蘇錚無意在紫砂界繼續發展,那她在桃溪是留不得的,她似乎對阮南很感興趣,而梅甲鶴和顏獨步終究是要回大都的……

她摸不準顏獨步是什麼意思,留人,還是趕人?

無論哪一種,都好像太沒有力道,太不痛不癢了。

“顏公子……”

“你先回去吧。”顏獨步說著便要離開,琅開翠急忙叫住他:“公子真的不能考慮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