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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09-25

朝會議決查抄張居正府邸,當日京城通政司邸報便飛出紫禁城,驛郵之馬直奔上官道,猶如離弦之箭……

三日後,也就是萬曆十二年四月初五,司禮監太監張誠、刑部右侍郎邱橓、錦衣衛都指揮曹應魁,以及一眾錦衣衛,才快馬加鞭馳往荊州江陵,一路上馬啼踢踏,揚起滾滾煙塵……

很有諷刺意味,七年前的這個月,即萬曆五年四月十六日,張居正之父張文明下葬太暉山。天子欽命司禮監太監魏朝、工部主事徐應聘、禮部主事曹誥,還有錦衣衛指揮僉事史繼書,以及一眾錦衣衛護送孝子張居正,一路煊赫無匹……

今日境況截然相反,北京大前門那數方青磚被兩批人先後踐踏,不知道會不會笑話人類鬧劇太多。

山雨欲來風滿樓,江陵張家接而連三受到打擊,大門緊逼,被變天的陰霾死死地壓着,所有的人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切地想尋出一條路來,卻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因此心中倍感悵然。

張家三位大老爺被削去官職之後,大學士府門前冷落鞍馬稀。葉挽與張敬修住在一個屋檐下,看着敬修勉力支撐着將幼弟送走,再主持遣散部分家奴,心裡凄楚卻強作歡顏,益發覺得這便宜老子十分可憐和孤單。

但是,自己又能做什麼呢?託身到犯官家庭,化為一名七齡幼童,說的話沒人聽、做的事沒人理。縱有三名死黨,婢女月嫻、書童張強和張盛,也不過是無權無勢、未見過世面的下人。縱能說服大人同意自己的某些意見,但一逾常規便被否定。

每每上鋒詔令一來,大學士府又遭蹂躪之際,葉挽只能無奈地躲在角落裡,旁觀着這一切,渾身都是無力的感覺。一個人要和一個朝廷斗、要和一個時代斗,不啻於螳臂擋車。這種狀態令葉挽很茫然,也很抗拒,要不是不可知之力將他拘到了小重輝的身體里,張府的災禍同他本來半丁點關係也沒有。

可是,更多時候他既惘急又焦慮,同張家人朝夕相處,傷心的重輝、伶俐的張蔓、慈愛的高氏、嚴肅的敬修,還有嬌羞的月嫻、憨頑的強盛兄弟,在他們身上,葉挽得到過期待、愛護,也感受到了依賴,由此產生了莫名的情愫。在葉挽心裡,流浪之花正在凋謝,卻結了一個叫做“家”的小果子。張家人成了他的一部分,變得想要保護他們,使不受無辜的牽連與傷害!

但是畢竟他太小了,手中沒有足夠的力量,就算他在張府過了一年,也才六歲,太多事情做不了!於是葉挽很阿q自我安慰着,想辦法躲開眾人獨處一隅,求一個眼不見為凈。

現下他正由月嫻陪着,到後園的湖心亭喂游魚,邊喂邊獃獃地想着心事。

浮萍孟浪,清池臨影,水底的月嫻姊姊在鱗鱗波光中變得曲曲折折,他依稀可辨她手中端着魚食,在一旁淺淺的笑着。

心中一動,葉挽轉過身來,對着月嫻輕吟:“臨池照影私心語,自招黃鳥聽歌聲。”然後在湖心亭裏手里還捏着一小把魚食,竟然就唱了起來:

“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

是那圓圓的明月明月,

是那潺潺的山泉,

是那潺潺的山泉,

是那潺潺的山泉——山泉——

我像那戴着露珠的花瓣花瓣,甜甜地把你、把你依戀——依戀——

噢……沙噢沙噢,沙里瓦……沙里瓦……

噢……沙噢沙噢,沙里瓦,沙里瓦,噢……嗬,!

噢……沙里瓦!噢……沙里瓦!

噢……嗬!……噢……嗬-噢……嗬!

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

是那的璀璨的星光星光,

是那明媚的藍天是那明媚的藍天,

是那明媚的藍天——藍天——

又是這種古怪優美的旋律,月嫻呆了呆,看着小公子的酒窩,心弦開始激烈地顫抖。這歌聲像極了噴涌的熱情,飄蕩着野性的蠱惑,又充滿了深深的依戀。

雖然小公子的聲線是這樣的稚嫩,但是那種青春的感覺,又是這樣的真實,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感覺。

天光打在湖水上,反射出迷漓的金色光線映到湖心亭上,月嫻就在這湖光里長時間的晃神,好喜歡這種既青春又矛盾的感覺!一念至此,月嫻的臉上不由湧出幾分羞意和嗔怒。

就是現在!葉挽看到了一位即將陷入初戀的女子,被挑逗時的神情,心中亦如鹿撞。

其實二人年齡相仿,又有了那種古怪的“肌膚之親”。平日里故作強勢的葉挽,以公子身份私下要求月嫻做這做那,非常的有感覺,這是穿越前所無法領受到的。

年輕人心裡的那一種魔鬼一旦跑了出來,就不願意回到籠子里去。但在這種“欺凌”的背後,葉挽對月嫻心中又有一絲憐愛。

在他的心中社會分層的概念並不清晰,覺得自己和月嫻也好、同書童也好,就是勞資雙方的關係。既然如此,為什麼老闆與女員工就不能談戀愛了?

聽着曼妙的異域情歌,目光超越了年齡的界限,月嫻、葉挽二人在互相對視中,呼吸都變得綿長起來……

“輝弟——輝弟——不想你竟在此處,害得為兄好找!”

“張重登?”葉挽從魂游狀態被喚醒過來,望向在岸邊使勁揮手的“堂兄”,這傢伙找他做什麼?自從臧道遠請辭之後,族學陷於癱瘓,也無人關心。自己這位“同學”也很少能夠見到。

當前湖心亭“大型綜藝節目”正是漸入佳境的時候,任何外界打擾都是一樁罪!嗚,你死了,張重登,看我有機會不收拾你!又不是真的兄弟,“兄友弟恭”在他這兒全白給。

“什麼事——沒看我正餵魚呢?”葉挽皺着眉頭喊了回去。

“稍後便知——”張重登小跑了過來,好象真有什麼急事,看他額着上晶晶瑩瑩的汗珠,估計為了找葉挽着實費了一些勁。

看着這傢伙慘兮兮的樣子,葉挽的臉色變得好看了一些。

重登跑到位後,懇切地抓住“小重輝”的手:“賢弟,為兄有一事相求!”

張重登家學淵源、文采出眾,本來是族學裡最耀眼的一位。所有的生員都當他又是一位張狀元,他也以此作為志向自酬。

但是有一天,一個小屁孩來了。因為人小這孩子被安排坐在第一隻桌子上,高傲地將後背留給了所有的人,好看:。從此所有的生員,包括他這位“未來的張狀元”,都只能望其項背,以至於先生們都將他當成了“未來的張首輔”。

心裡不忿,“未來的張狀元”有幾次主動向“未來的張首輔”發起挑戰,希望在經學才識方面勝他一籌,結果完敗!誰讓張狀元是張首輔的兒子呢?沒天理呀!

那就比年齡,這一比更丟人,人家才七歲!比家庭地位?直接沒法比,長房的唯一男丁直接是下任族長,而未來的張狀元就算外面很飆,在族中排位頂多也不過是一名高級族員罷了。再次完敗!比人緣?不用比了吧,在族學裡的,誰不願意同未來的張首輔、待任的少族長多親近一些,依然完敗!

張重登心灰意冷,平日里對葉挽的態度就就有點冷淡。既生瑜何生亮,太打擊人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葉挽一向對此不置可否。但既然平常哥倆不算交好,今日又會有什麼事來找他幫忙?

葉挽被張重登攙到一旁,聽他訴說一番,才知道這小子需要一個幡子,好去絳雲綰。

絳雲綰是什麼地方?明時文人狎妓之風十分盛行,楚地開發得較早,荊襄自古多名士,江陵人才輩出,文化產業自然比他處發達,這文化人一多,“娛樂業”就興旺,所以在江陵縣有多家青樓,絳雲綰便是其中的翹楚。

雖不比那江南貢院外、秦淮河畫舫上的江南名妓,艷之極至,但是鶯鶯燕燕、體姿芬芳,常有名流富賈、王孫公子前往盤桓。

話說身前這位堂兄像極了他的狀元老子,走風流才子路線,經常往返於勾欄瓦肆,醉枕紅袖。居住江陵不到兩載光陰,便充分演繹了他的公子風流多情,留下了不少坊間逸事。此番他求葉挽幫忙,一同外出相送師友,卻沒有告訴自己老子要到絳雲綰送,其意不說自明?

明時的章台柳巷在史上最是有名,想那“秦淮八艷”活躍的年代,離現在也不過二十年光景,這地方不能不去看看,葉挽的心裡有一點小嚮往。於是便忘記了適才重登衝撞的不快,陪他一同向敬修、懋修請假。

誰能想到張重登同志準備拐帶兒童逛青樓?所以一切請假手續都辦很順利,不料剛吩咐車夫套好馬車,天上卻下起了雨。但春雨也澆熄不了這兩顆萌動的心,哥倆毫不猶豫地爬上馬車,直奔城南絳雲綰而來。

馬踏輕雨,聽得見水花濺開的聲音,葉挽閉着眼睛,由着那唾沫四飛的張重登擺胡。看得出來重登的心情非常興奮,不過好心情中似乎還帶着一點點緊張。

葉挽想既然來了,就暫放開心中的愁緒,決定好好玩一玩吧。於是對着不停絮叨的張重登,突然聳起身來,落上一句:“兄長,小弟喜歡簡約清麗型的。”

張重登翻了翻白眼,仔細端詳他一番,然後毫無道德地“噶噶”怪笑起來道:“有點難,彼處系章台柳巷,好難找到合宜的乳娘,賢弟不若就在一旁觀賞?”

看這位金主有點心不在焉,不會過河拆橋吧?葉挽心情忐忑之中多了一絲慍怒:“既如此,祝兄長胭脂點絳,小弟這就打道回府。”

張重登馬上老實下來:“賢弟不忙,賢弟不忙,一切都包在為兄身上,環肥燕瘦任你挑選!”

車近坊橋之畔,雖然春雨飄灑依舊,眼前卻已出現了一派繁華景象,雨絲之中勾欄瓦肆鱗次櫛比,樓門之間迎來送往的人流摩肩接踵,更有商女藝伎從窗台上露出姿容,對着塵俗的世界輕輕招手。一干男子,長袍履身,不知腰纏幾多金銀,腹中幾多風華,油紙傘遮蓋之下的眼睛裡都流露出幾分熱切,興沖沖地走進這銷金窟。

一株高大的合歡樹綠蔭如傘、花葉清奇、風枝裊娜地矗立在淋漓的春雨之中。“絳雲綰”,綠蔭中三個瘦金體大字在雨中宛約起舞。

馬車夫一聲長長的“吁——”聲,將馬蹄牢牢地釘在了樓前的小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