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一天後,潮州與山陰之間的驛道之上,兩匹馬闊步狂奔。

越中山陰乃是人文薈萃之地,商旅來往不少,驛道之中不時有驛馬和行人往來,這兩匹馬本來不會顯得太突兀。但是事實並非如此,這兩匹馬蹄印落處,揚起飄渺的塵土,所過之處,除了青草叢被颳得亂晃之外,路邊行人紛紛側目。

這兩匹馬上騎乘的青年男女太過惹眼了。男騎者明顯騎術太差,卻不用馬鞍,全憑雙腿運勁夾住馬背。他的身形搖搖晃晃的,時不時從馬上栽下來。不用馬鞍,又拚命驅馬奔馳,純心找虐。在這情況下摔倒是常態,安全無恙才是例外,誰都想像得到後果會是這樣。

眼見着他一路摔倒、摔得鼻青臉腫,還能一路堅持,讓人直疑他有一身“銅皮鐵骨”!最是奇怪,那名男子手裡執着地單臂高舉,提着一桿長兵器,栽到地上時,兵器和肉身同時敲擊地面,兵器總是發出清亮的鳴叫聲。就象唐吉訶德要挑戰風車一樣,這傢伙一路騎行,一路自我挑戰並耍着瘋。

那名女騎者正相反,縱馬在前,馬如疾風、人如蛟龍,表現出挺高明的騎術和身手。雖然馬背上放着一個大包袱,但絲毫沒有影響她的駕御。只不過由於男騎者不時摔倒,女騎者只好動不動靳住馬韁、回首看顧。在勒馬靜止時天幕下顯現出一幅絕美的容顏,讓人看了不由心中一窒,陷入短暫的失神。

但這位美貌的女騎者明顯不是好相與的,單看她幾次撥轉馬頭,走到栽倒的男乘者身邊,也不下馬相扶,也不柔問是否受傷,隨意地扔下幾句話,便策馬前奔。那男騎者聽了立即龍精虎猛地滾身爬起,躍上老實等在一側的馬匹後背,繼續策馬列前奔。

兩匹馬的鬃毛和尾巴高高飄起,迎着落日奔向遠方……

男騎者前幾天一直鐵青着臉,後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再然後臉上掛出了笑意,最後甚至帶了一絲平靜和從容。不過,所有的血色、所有的笑、所有的平靜和從容,都堆在那張青腫未消、形如發麵的臉上,怎麼看怎麼難看!

之所以有這種變化,自然是騎術有了長足的進步。

連日騎行,經過約半個月,臨近江陰城時,男騎者在馬背上已穩如磐石。女騎者這才從行李中找出一副馬鞍給他配上。

年輕男子顯然找到了古武將的感覺,高高舉起他的兵刃,人馬如一,放開速度向前奔馳。等進入山陰城之時,兩匹馬已經疲態盡顯。而從眼神看,這兩名年輕男女依然神采奕奕,誰都能看出來不是常人。當然不是常人,看那名男子,似乎被許多人圍毆過一樣,滿身塵土,頂着個傷臉,身上袍服但有裸露之處,必是一片青紫。

“抱歉,為你的心愿不得不如此,其實藍凈亦有些不舍!”美女師父看着他的狼狽相,毫不忸怩地直言說出心中所想。

葉挽挑了挑眉毛,乾笑了一聲,因為肌肉抽動被拉疼了一下,故而復又呲了一下大嘴:“不怪阿凈師父,本是葉某所求,些許小傷罷了。不如此,怎能一路騎行,便把騎技練得純熟!”

他不關心所受傷痛,卻在乎地問:“阿凈,以某一流騎技,若是到邊塞充軍,相當於何等級騎將?”問到這話時,某人不免想起了李賀蘭,那位邊塞小將這時候還被自己母親抱在懷裡授乳吧,時光錯位的感覺真要命!

“十夫長吧!”藍凈滿意地評道。

“才十夫長?”葉挽有些欲求不滿。

“不然你以為,這還是對傷兵分隊而言,若是在藍凈麾下巡營,頂多混個馬夫!”

葉挽把眼一翻:“不是馬夫,是駙馬吧!”意思是早知道你對我有企圖。

“是,小女子喜歡拿駙馬當馬夫!”藍凈沒天良地笑起來,聲音象黃鶯一樣清脆。

這二人半個月來餐風宿露,看來感情進一步深化了,一路上竟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起來,一名美貌的女子對着一名鼻青臉腫的漢子,卿卿我我,引得街上行人紛紛側目。

葉挽卻趾高氣揚,全然不在乎,靠,沒見過泡妞嗎?

想這山陰乃是天下文脈穿行之地,山陰城的人當然見過泡妞的,只是沒見過這般野蠻和囂張的人類。不僅當眾調笑,舉個例子還把皇家捎上。不過葉挽卻故我地不在乎,反倒藍凈有點受不了,嬌臉緋紅,牽着馬韁埋頭走路,不再理他。

既然不聊情趣,那就欣賞景色吧!葉挽拉着馬韁,走在山陰的石板路上,欣賞眼前的阡陌縱橫,小橋流水,心想這江南風光、人傑地靈,果然如此。

正思忖間,藍凈突然喚道:“前方有店,就此打塵吧?將馬交給小二,你我也好走街竄巷,去尋訪那位高人!”

葉挽自無不允,二人向那家小店走去。

見有客人在店前打量,一副尋店的模樣,小二知是生意上門了,早已麻利地迎上前來。

“客官可是要住店,本店有上房侯着。”

“嗯,可代管馬匹?”

“管得——管得——每天精料只加十文錢!”

“無妨,兩間上房,代管馬匹,計日收取。”

店小二一聽大喜,對着店內唱道:“好咧——兩間上房,兩匹駿馬代管——”

唱完他接過客人遞來的馬韁將馬牽往後店的馬廄。

葉挽帶着藍凈走進店鋪,這是一間很精簡的酒棧,店分兩層,樓上伸出的酒旗無風下垂,一個座櫃對着當街,裡面設着幾隻方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商客。

葉挽在前、藍凈在後,緩步走向櫃檯。一名酒鬼迎面踉踉蹌蹌而來,一下子撞在葉挽身上,撞了也就罷了,這夥計一撞之後,對方未做反映,他自己卻撲倒到地上,胸脯一鼓一鼓地,進入了夢香。這都什麼神人呀!

葉挽下腰想將他攙起來,可是人沒醒,怎麼攙,只好改而抱了起來。這人在夢中還打着酒噴子,一股難聞的臭味襲鼻而來。沒辦法,葉挽將他抱到一個空椅上,讓他頂着椅背自睡他的覺。

這時旁邊走來一位頭戴四平冠、身穿褚色長袍的老者,掩子鼻子叫道:“徐秀才又是酩酊大醉,這得賒下多少酒錢,老咸,虧你還賒給他!”

掌柜的憨厚地笑道:“徐秀才乃是有本事之人,總有一天會還的,哪能短了小店的些許碎銀子?”

“儘管笑,大膽賒,也就你這店願意賒徐渭,到時有你哭的!”這名者者有點毒舌地哼哼兩聲,選了一處遠離那酒鬼的方桌坐了下來,然後兀自喊道,“一碟霉乾菜、一盤澧糟燒肉、一壺花雕酒。”

“一碟霉乾菜燒肉!一盤澧糟燒肉!一壺花雕酒!”掌柜地沖頭灶台方向的渾家唱名道。

葉挽這回卻不移步登記房間了,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醉鬼,彷彿看見了個寶。

眼前這個醉漢因為酒醉兩眼合上,雜須如鐵線亂草,骨骼清矍,頰骨之上帶着醉酒後不健康的紅澡,身上穿着一襲灰色的袍子,可能是穿的時間太久了,纖維與線腳都顯得有些松垮,又因為沒有及時漿洗,陳舊中又夾雜着几絲破穢。

藍凈紅潤的嘴唇不由自主張大:“他就是大明巔峰人物?”

葉挽遲疑地回道:“有可能……”

他正要解釋,掌柜得催請道:“客官,請登記上房!”

“稍等!掌柜的,此人真是徐渭徐文長?”

“正是,客官莫非與徐秀才相熟?”

“非也,慕名而來!掌柜請訂下兩間上房,同時將徐秀才賒欠銀錢總數報來。”

“客官這是?”掌柜的有點猶疑,沒事翻人家的欠單,這個可能不太禮貌。

“掌柜的儘管報來,在下並無惡意,只是想替徐秀才了帳。”

“好好,這就算來!”掌柜的小心肝一些狂跳,一陣激動。

這徐秀才雖是個有本事的人,可有本事的人不拿本事去換錢,老這麼賒也不是個辦法!被賒的店家有苦自知。賒得久了,後面都不好意思不賒給他,真怕他一惱火,再出去打天下經年不回,這筆帳找誰算?而且這傢伙是個入贅的,他的帳徐家是肯定不認的,他的丈人潘家也不認。一句話,這徐渭的債務風險太大了,大到店家都不好不賒給他。

那名褚衣老者也聽到了葉挽的話,眼巴巴地看着葉挽,眼瞳里跳動着火焰,彷彿在詢問幸運會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你這個敗家子乾脆把我的酒菜也買單羅成不成。

“客官,挺不少的,一共是三十七兩六錢!徐秀才是熟客,應當免去零頭,再打九五折,一共三十五兩銀子!”

你看浙江人多會做生意,他這一說,葉挽聽了起碼不會懷疑店家趁着徐秀才醉倒砍大戶,也不好意思因為聽到了大額欠款玩烏龜縮頭。

三十五輛,算銀子有現在的兩斤多重,葉挽自然不可能帶了,他掏出了一錠約四兩重的金子遞給笑逐顏開的掌柜說:“請掌柜的安排兩間上房,讓小二將徐秀才背上去,等酒醒後再送回家!”

“要得——要得——客官真是菩薩心腸!”

葉挽看了藍凈一眼心想,一下子扔出這麼多錢,她是連眼皮都不眨一下,這要是月嫻早就不答應了。也難怪,經歷不同,眼界也不一樣。這位是紅堂協守,相當於林鳳軍後勤部副部長的角色,人家才不會在乎這摳牙縫的小錢。而月嫻長期做下人,後來兼持承擔起了破落張府大房的生計,當然要分分摳、分分算了!

店家的燭火在噼哩叭啦響着,葉挽已換了一套乾淨的袍子,正雙手扒在桌子上,含情脈脈地盯着睡在床上,睡姿還有幾分不老實的徐秀才。藍凈拿出一瓶藥水,用棉花在替葉挽塗抹着着裸露肌膚上青腫的部位。

對着這位躺在床上的“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他一下午不知道讚歎了多少次。

“還真能睡!”

“果然不拘小節真名士,喝酒醉起來也這麼徹底!”

“這一部鬍鬚長得何其瀟洒,哈哈,阿凈師父,來日我是否也照此留上一部。”

葉挽讚歎道,一直贊到了天昏下來,把這燭火燃起。

他每贊一聲,藍凈身上的汗毛就要豎起幾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