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隨著一陣環佩叮鐺,姬公子那張略帶嘲諷的桃花面出現在沈四同面前。

沈四同心虛,被看得臉紅。

“公子說笑”十四夫人笑著迎上前,隨四奴隸送公子上塌,嘴裡說:“這大雪的天,怎麼也沒有叫他們打傘?”手中熟練地扶他將腿盤好。

沈四同有些意外地瞄過那雙似乎毫無知覺的腿,正碰上姬公子波瀾不驚,又仿似深淵的雙眸,心中一跳,忘了移開視線愣愣與他對視。

姬公子嘴角上揚,淡淡看著她。

想起前事,沈四同驚醒漲紅著臉連忙道:“見過公子!”深躬恭敬無比。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地認識打量姬公子,他像之前一樣,仍然是大繁花的錦袍、赤紅色大腰封,服飾極盡奢華。腰上佩玉與華貴的短劍相撞,時不時發出悅耳的聲音。手指修長如玉蔥。

沈四同低頭看著自己鞋上套著的那雙不知道誰的破鞋子,從破洞中露出來的大拇指羞憤地往裡縮。她已經盡力讓自己看上去整潔了,卻仍然在他面前忍不住羞愧起來。覺得自己在他面前本來應該更好一些的。

姬公子只是似笑非笑地略掃了沈四同一眼,便不再理會。

十四夫人陪坐在他身邊,細心服侍他喝了半碗熱茶,看似姐弟。見姬公子臉色稍稍好轉些,才說道:“這孩子竟然是我宛南人,公子你說啊,這世事還真是無常,我以為阿豬去了之後,便再沒有遇上宛南人的可能呢。畢竟天下這麼大,宛南人又那麼少了。”

姬公子淡然道:“天下雖大,若是有緣自然就小。”視線似無意撫過沈四同,眸中深得看不出情緒來。

十四夫人聞言,幽幽以袖半遮面哀道:“若是我那可憐的孩子尚在,也同他一般大了。是我與孩子無緣才害他早殤。如今看到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起他來。”

“那不是你的過錯。”姬公子微微嘆息,神情到是柔和了不少。輕輕拍拍她的手背,聊以安撫。

十四夫人竭力忍住悲痛的樣子,眼中波光粼粼,臉上卻帶著笑容道:“十四斗膽,有一事相求於公子。”

“何事,你說。”

沈四同驀然感覺到姬公子的目光似乎有著重量,落在了自己身上,似乎含著什麼她看不懂的感情。她忐忑不安,深悔在他進屋的時候,自己怎麼不借機退出去。

“兄長年事已高又膝下無嗣。恐他日歸去,身後無人祠奉,是以,十四想請公子賜小兒一名,繼於微氏名下。”十四夫人說著,神態悽楚可憐“他日若十四也歸去了,矣能勉強以未嫁女兒之禮,隨兄長入族墓,不至成無主遊魂。”

沈四同默默垂頭立著。為這園中那些並無妻位的奴隸姬妾感到悲涼。她們即不能入姬氏墓地,又無孃家可歸,死後恐怕也只有一具薄棺,成了葬在亂崗上的一座孤墳。

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暗忖,沈四同,你絕不能落到這樣的境地啊!

一陣沉默之後,姬氏公子開口道:“好好地怎麼說起身後事來!”

眉頭微蹙。眯眼看向沈四同,淡淡笑道:“我還沒死!你們便一個一個開始謀劃自己以後的出路了?!!”

十四夫人大驚,俯首道:“公子恕罪!”

屋中只有姬公子斷斷續續的咳聲,過了一會兒,他才漸漸平息下來。奴隸們前上以乾淨的帕子換下他手中被血汙的。端茶瀨口,好不諳練。再開口時,語調仍是溫和。他扶起十四夫人道:“看看你,你怕什麼。從什麼時候起連你也開始怕我了?我可怕嗎?”

“不,公子…十四隻是悔不該提及這等不吉利之事!”十四夫人維持著自己的儀態坐回塌上去。

姬公子短暫地笑了一聲。說道:“你微氏兄妹也跟著我多年了,你兄長素來能幹,這姬氏有一大半虧得他在才掙下來。你所求不過是件小事罷。只是不知道你可看中了哪一個?只管告訴我,我便賜給你!府內的府外的,只要是我能左右的人家。”

十四夫人聞言欣喜之情溢於言表。公子的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她是再清楚不過。但她卻一時也說不出來,急切地思索著哪一個才是對自己最有利的。

這時姬公子扭頭揚眉看向沈四同,口中說道:“想挑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沈四同心驚,覺得這話似乎是對自己說的。慌忙避開他饒有興趣的眼神。

姬公子慢條斯理,似不經意道:“幽州徐家,淮北宋家。眾庶子皆唾手可得。”說著他頓了頓,輕描淡寫繼續道“在這府中,我最信得過的就是你與你兄長了,你只說要的是哪一個,我自會一手促成。”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笑容。

沈四同卻心中一沉。他不會是以為自己的目地在於幫助這二家在姬氏中安插人手吧?那個月姬的死還歷歷在她面前。恐怕那時候不論出不出事,月姬都要死啊。因為她懷了‘公子的孩子’。

而此時,若公子以為自己是為那些人說話的,並且唆使夫人向他討要,豈不是糟糕?

而十四夫人見公子這樣說,激動不已,她急道:“這……這……這兩家,這兩家自然都好。不如就……”

沈四同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叫道:“夫人!”

十四夫人在這緊要當口卻被打斷,皺眉看向她。

姬公子懶洋洋地看著過來,表情像只在暖洋下懶懶曬著太陽的野狼。油光水亮的漂亮皮毛下,縮著鋒利的爪子。隨時都會亮出來。

沈四同收斂心神,讓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看向十四夫人,做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抓抓頭道:“夫人恕罪。四同只是看到此時情景,想起幼時讀過的一個故事與此情此景何其相似呀。”

十四夫人有些怨這孩子不會審時度勢,這時候卻要提什麼故事。於是臉色不善,但看了身邊的姬公子一眼,見他並未不耐,只得應付道:“但說來聽聽。”

“是說有一位小國大夫,想從兩個不相仲伯的兒子中挑一個做繼承人。卻不知道挑哪一個好。”

十四夫人到是有了興趣。

姬公子卻仍然是那樣不動聲色。

沈四同說道:“於是把他的日常訓誡言詞寫在兩塊竹簡上,分別交給兩個兒子,囑咐說:“好好記住!”過了三年,他問起兩個兒子,大兒子說不出竹簡上的話;再問竹簡,竟然已丟失了。又問小兒子,竟然背誦竹簡訓詞很熟習;追問竹簡,他便從袖子中取出獻上。於是,大夫認為小子十分賢德,便立他為繼承人。之後果然光耀了門楣!”

十四夫人聽完,略做思索道:“這故事十分有理,如此重要的事,豈可在一夕決定。那些人中哪個德性好哪個平庸我們卻並不知道。一定要好生挑選才是。”

回過味來,連忙向姬公子道:“公子以為呢?此事還是全憑公子做主的好!是誰都是公子的恩德!”

姬公子卻並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挺胸坦然注視著自己的沈四同半天,最後仰頭微微笑了笑。

隨著這輕輕一笑,屋中沉悶壓抑的氣氛,頓時一掃而空。

姬公子笑罷,看向沈四同道:“你父母定非山野村夫卻又非世族大家。山野村夫沒有這樣的見識與急智。世族大家自視高潔清貴正大光明,不屑於屈尊降貴狡詐處事。”提到世族面露嘲諷,似乎甚為不屑。眯眼看向沈四同“你父母到底是何種人物呢?”

沈四同暗忖,若你知道我根本不是此時人,也不知道會是什麼表情。面上鎮定沉聲道:“小子已無父母。是何人已不重要了。再者,小子以為狡黠乃是讚詞!小子在街鬧遊蕩已久,知道外面征戰連連早已是亂世。皇朝與周邊之小國間的君臣禮紀既然崩壞,天下便開始以智慧、武力互相爭雄。這世間,已經不是您口中那個,以正大光明的清名就能吃飽穿暖被人尊敬的世道了。區區小子雖狡思保障自己的生活,但心中仍有所為,有所不為,自恃無愧,所以不覺得有何錯處。”一席話不卑不亢。

“卻也有些道理。”一陣馥郁的冽然清香撲面而來,那個懶洋洋的聲音在她耳邊道:“那,是什麼讓你改了主意又要留下呢?”

沈四同全身都緊張起來。

此時十四夫人笑道:“是他來看我,我與他投緣便叫他留下來的。即是同鄉便也不能看著他小小年紀在外漂泊受苦。便只當是遠房的侄兒罷。”

“是嗎?”他的聲音落在沈四同耳中像輕飄飄的羽毛那樣柔軟,彷彿多了些她本意中沒有的意味。

沈四同不自在地想退幾步,但身體卻沒有動。

姬公子的輕笑聲也軟綿地。眼眸破垂下,厚厚的眼睫在蒼白的臉上落下陰影。說道:“既然十四娘喜歡,便也無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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