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這一晚上,沈四同拉著西掃同睡,又零零碎碎問了些閒話。

西掃從街市回來,興奮不已,只要她肯問,把自己知道的事一鼓腦地往外倒。說得累了,抓住沈四同的手喃喃道:“姑娘,外面真大啊姑娘。我以後都聽你的。”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沈四同覺得自己回到了次日將要上考場的學生時代,她心煩意亂,又焦躁難平。深夜寒風在屋外盤旋嗚咽,不知道是什麼人吹起了壎音,聽上去像是低泣,極容易和風的聲音混在一起,叫人聽不出個曲調來。

沈四同不由得凝神側耳,聽得久了,漸漸覺得疲憊。又以為其實沒有什麼人在吹壎,只是自己錯聽的風聲而已。緩緩地合上沉重的眼眸,

沉沉睡去。

一閉眼,便夢到王大滿身是血,向自己走來,嘴裡念著,阿同阿同你不要怕,你記不記得,我的命是你的。你看,我把我的命舍了,你不

會有事的。他胸前被什麼穿出一個大洞來,一邊說,臉上卻還在笑。

沈四同驚得滿身冷汗,醒來發現眼角是溼的,而天已經是大亮了。身邊空蕩蕩的,西掃想必已經去做事了。

沈四同爬起換了新衣,仔仔細細地用包裹中的木梳將頭髮束成一揝。全身上下打理乾淨,連指甲縫隙也不放過。在水缸的倒影之中照了又照。

原來清瘦的臉頰,這二天竟然紅潤了不少。眼睛明亮。一身新衣更讓那個水中的孩子顯得英氣勃勃,像是哪家的翩翩好兒郎。她笑了笑,水中的小小少年也笑了笑。

她對自己現在的樣貌十分滿意,雖然明眸皓齒,但沒有過於女氣。

再三檢查再無瑕疵之後,她才推門出去,照西掃所描述的那樣向南院去。

一路上遇到做事的奴僕,他們都悄悄地打量她,低低地細語。

他們說“這就是那個少年啊。他竟然這麼小嗎?”

“……幾句話就解了公子之困……”

“…幼時尚且如此,若是長成之時………”

“…………”

那些斷斷續續的話,隨著冷冷的風飄進沈四同耳中。她挺直了背,不緊不慢地向自己的目地去。

越向南院去,粗使的奴隸們越少,姿色出眾的女奴們越多。那些守在各個院落小門的護衛雖然人不動,但眼珠兒也隨著她從眼眶的這一邊邊,移到那一邊。

顯然沈四同意識到,自己昨天並沒有受到這種待遇,可能是秦柏跟著她進出,才讓這些人把眼前這個孩子跟傳說中的那個人聯繫起來。

在這府中,臉上沒有烙印的漂亮小孩,實在太好認啊。

她一直走到長春園才停下來。

圓月門大開著,漂亮的女奴守在門邊,見是她,相互交換了眼色。

其中一個笑問:“小子有何事?怎麼到此處來了?”雖然帶著一點哄孩子的語氣,卻也算是十分客氣。

“我是來求見十四夫人的。”沈四同端平手中的包裹,不卑不亢道。

“求見十四夫人?”兩個女奴不解地互看,又問:“小子求見夫人,所謂何事?”

“聽聞夫人同我一樣都是宛南人,特來求見,想獻一份禮給夫人。”

“你竟然是宛南人嗎?宛南人十分少見。”女奴打量他,稍後輕蔑地看看他手上不大不重的包裹,不解地低聲與同伴附耳道:“公子富甲天下,夫人深受公子寵愛,有什麼東西是他能獻得出,而公子沒有的?”

另一個小聲說:“且與他通報吧,夫人這二天不也很想看看,十歲的孩子能有什麼不得了的大智慧嗎?”

看著女奴進去通報的身影,沈四同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

不多時,就有內院女奴在院中迴廊上向她招手。

她連忙快步跟上女奴,穿過長青樹林。

女奴雖然沒有再與她說話,卻時不時偷偷看她。彷彿要從她身上看出三頭六臂來。

十四夫人所居之處深邃謐靜。進正廳的走道兩邊燃著排排燈火,整個院中都靜悄悄的,充滿了柔和的花香味。

端著茶水的女奴向外去,鞋底上納著厚厚的絨布,走在鋪滿了秀繁花厚錦氈的白玉地面,悄無聲息。

在這種寂靜中,沈四同能聽到自己的衣角,在舉手抬步間發出幾乎不可聞的稀索聲。

她被女奴引至側花廳門外候著,裡面還有客人。

沈四同微微抬頭飛快地瞄了一眼遠處側臥於美人塌上的十四夫人。因為太過遙遠,她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能看到容顏模糊雪白,身形優雅慵懶,恍如是一隻玉瓷做的假人,手中不知道拿著什麼,流光溢彩。

另有一高挑美人背對這邊站著,一個柔弱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姐姐叫人請我來,就是為了聽這些話嗎?哼,姐姐此處裝飾得如此華麗又有何用處呢?公子雖然念著姐姐陪伴他時間最久,同甘苦同患難。所以素來在金錢上對姐姐從不吝嗇,但畢竟姐姐年事已高美貌不再~恩寵難復,又何必還跟我們爭風吃醋?還不如多留些時間好好吃齋唸佛~!”說著拂袖而出。

卻不防出門差點撞在沈四同聲身,伸手便是一巴掌,怒罵道“瞎了狗眼的畜牲!”快步離去。

沈四同未設防,愕然被打了個踉蹌。臉上火辣辣地痛著,咬牙回頭看了一眼她那妖嬈的背影,緊緊握著的拳頭慢慢鬆開,不出聲息地站回原處。

屋中沉靜了良久之後,轟一聲傳來什麼被摔碎的聲音。一群女奴慌張地退了出來。

沈四同靜靜候在那裡,與女奴們站在一起。挺著脊背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不知道過了多久,花廳中傳來平靜溫婉的聲音“他來了嗎?”

沈四同被引至十四夫人面前。

十四夫人似乎是疲憊了,半閉著眼睛躺在那處,問:“你是宛南人?”聲音輕飄飄的,彷彿所有的力氣都被耗費光了。

“是。”

“你手中是什麼?”

“春衣”沈四同說。

在她的示意之下,女奴上前來將包裹打開。那是一件繡滿了海棠的寬袖廣袍。花朵繁雜而豔麗。這件華貴的衣服,幾乎耗費了沈四同手中所有的錢。

十四夫人意外地看著這件衣服,神色漸漸柔和起來。“宛南已經沒有了。”她短短地嘆了口氣“你坐吧。你家中父母可還在?”

沈四同施然在堂下錦毯上跪坐下“父母早已經不在了。可笑小兒我聲為宛南人,竟然連一句鄉音也不會,孤身一人漂泊數年。意外得知您也是宛南人,又聽聞了您的處境,想起母親在世的時候一再對我說,咱們宛南人要重情誼。所以特來拜見夫人。想向夫人贈小禮一份,聊表同鄉之誼。”

“很漂亮。我應當謝謝你。”十四夫人看向那件衣服笑了笑“但你這件禮送得不合時宜,我已經用不上了。”隨著她臉上神情的變換,眼角唇邊泛起細淺的皺紋,瞬間一閃而過。也許她曾經美豔無雙,但卻沒有人能抵抗歲月的風霜磨礪。美人遲暮的淒涼。

她注視著那些衣服,神色恍惚,似乎回想起了什麼往事,初時甜蜜,隨後驀然惱怒起來。厭倦地擺手道:“送客。”

沈四同站起來躬身,高聲道:“夫人,我送您的並不是這件衣服。而是比這件華服、甚至比您所擁有的所有的珍寶,都更為珍貴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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