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聽到外面一陣輕笑,有人道:“已經有精神嚇唬人,可見已是大好了。”
隨著這聲音,身材高大的人影推門進來。是姬安!在府中他未穿藤甲,換了一身滾毛邊的棉衣,步子大而急促看上去匪氣昂然。雖然不過二十多歲,臉上卻飽經風霜。
女奴一見他,連忙埋頭在地上跪著移到旁邊去。再不敢抬頭。
姬安進門後恭敬地將木門敞開,只見院中的雪地裡有四人抬的小攆,姬氏公子斜依在攆上一身烈焰似的紅綿,更襯得臉色發白,病容難以掩蓋。他嘴角雖然有溫暖如春風般的笑意,眼眸中卻像初見時那樣,冷如寒冰。
沈四同恐他已把自己與這女奴的話全聽去了,心中漏跳了一拍。道:“玩笑而已!”抿嘴與姬氏隔門相望片刻,見他並不說話,只是用那雙波光瀲灩之眸乜著自己,不由得心中莫明發慌。
她被盯得不知如何是好,臉上都漲熱起來。耳朵赤紅,手足無措強做鎮定高聲道:“公子一直看著小子是何意?”
她這樣一問,姬安瞪喝道:“小子!!!!”
沈四同聽到姬安這一聲‘小子’知道他們聽得到並不多,鬆口氣。這樣便好。
雖然是否男女此時並不會給她惹來什麼大禍,但她卻還是仍然希望能以男子的身份繼續生活,畢竟在這個時代,女人太沒有地位,還褚多不變。
姬安見她還不懂,又喝道:“小子!!見公子如何不行禮?!”
沈四同這才回過神來原來他看著自己,只是因為自己這個半吊子古人忘記行禮了!!又羞又惱,怨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啊!連忙半坐一本正經行禮“見過公子。小子無禮,請公子恕罪。”
她伏在床沿上,聽到姬氏公子的聲音中似乎帶著點笑意,他輕聲道:“無事。”
沈四同鬆了口氣坐起來,覺得姬公子今日似乎心情不錯。也許自己會很好過關。偷偷瞄他,卻正對上那雙眼睛,連忙裝沒事垂眸。只是忐忑不解,他大駕來此處是為了什麼事?總不至於是來探病的。
心生一念,口中道:“小子在此病了數日,全賴公子相救,雖然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報恩?”姬氏皺眉打斷她的話,似不受不了這寒氣,忍不住掩嘴輕咳,奴隸們似乎都習慣他會如此,並不見驚恐。片刻後,他緩過氣來,蒼白的臉頰已是通紅的,溫和問道:“你要報恩?你又能為我做什麼呢?”
沈四同口中原本那沒來得及說的半句“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不敢輕言談謝”硬生生被逼得吞了下去。
見姬公子似乎在等她回答,猶疑道:“我…………”
她會什麼?她會電腦,這裡有嗎?她會彈吉它,這裡有嗎?她會彈鋼琴,這裡有嗎?更何況,就算她會對姬氏有用的東西,她也不想留在這個難以琢磨的人身邊。
她硬著頭皮高聲道:“小子雖然感激涕零,但並無所長此生無以為報。”
姬安憨直頭腦簡單,在旁邊聽著斥道:“小子狡詐,何來涕零?我怎麼沒看見?”
公子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多言,看向沈四同,道:“之後,小兒有何打算?”
沈四同面色沉哀,道:“小子在此病了數日,全賴公子相救,小子的病如今已好了,自然不敢告擾再惹公子憂心。只得離去。只願來世做牛做馬謝公子大恩”
一陣沉默。
姬氏公子垂眸,看向像小老鼠一樣,偷偷摸摸觀察自己神色的小子。在他看來,這個孩子實在長得太過漂亮秀氣了些。十一歲?再長二三年也就是個少年了。神色漸漸有些恍惚,彷彿在回想往事。
與他目光相對,沈四同連忙裝無事低下頭,正忐忑,突然聽到姬公子說道:“也可”。聲音雖然不大,卻聽到她耳中格外清脆有力,讓她萬分欣喜。
“謝公子!”這次她是真心實意的。心中又忍不住覺得可笑,自己本來就是自由的。在自由的這一刻,卻覺得這是別人給自己的恩賜。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她忍不住扭頭看向女奴。
女奴彷彿是順服的訓獸那樣跪伏在角落之中,未敢抬頭。
此時門外有一陣腳步聲漸漸近來,有奴僕進院來報:“公子,尋來四人,已盡候在外邊。此時要見嗎?”
攆上公子聞言,道:“就讓她們進來吧。”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大氅角,把它攏得更緊些。低咳了二年。臉上已有疲憊神態了。
那奴隸退出去之後,便引了四五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進門來。一個一個都是玉雪可愛,身穿著華麗的錦緞冬衣,顯然非富即貴。
進門來之後,有一二個連忙糯聲糯氣向姬公子行禮問安,有一二個似乎嬌橫異常,並不把姬氏放在眼中。
每個小姑娘的前面,都有奴隸託著木盤,上面蓋著錦帕,一時也看不清下面是何物,微微凸起。
奴隸進來站定之後,陸續將盤中之物呈給姬安,再由姬安傳給面色平靜的姬公子看過之後,又傳回原地。
沈四同好奇地注視著這些人。不明白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只見姬公子嘴角的筆意又深了幾分。看似春風拂面。沈四同卻深以為這並非好事。
姬安道:“你們都叫阿幽?”
那四個小姑娘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無不稱是。
姬安大喝一聲,才讓她們都停下來,姬安說道:“一個一個說給我家公子聽。”
話音落下,那四個小姑娘又蜂擁而上,搶著承認。一個個塞著嗓門地想把自己的事說給那位高高在上的公子聽。
姬安連忙喝止了她們,為難地看向攆上的自家公子。
這一陣吵鬧,沈四同到是聽了個大概,姬公子大約是要找一個人。只是前來相認的冒名者太多。無從分辨。她心想,這不跟真假美猴王一樣嗎?不過眼前的情形也未必沒有別的法子。只需要一句話罷了。
她想著,望著遠處的木盤,卻正逢風來,吹開其中之一,露出錦帕之下黃澄澄的項圈來。
沈四同頓時愣在當場,不由得伸手摸向自己脖子。簡直是有九分像的!!只是上面所嵌的寶石不同。項圈之大小也不同。
她正遲疑這是怎麼回事,就聽姬氏道:“你有好主意,就說來聽聽。成則有賞”
沈四同慌忙扭頭,姬氏正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她暗忖:我怎麼還敢要你的賞,嫌上次嚇得不夠嗎?!又想到王大以前曾說,項圈不可隨意露白於人,情況不明恐若禍上身,不如等弄清楚來龍去脈。
心中一動,做出遲疑費力思索的樣子後,才故意提高聲音道:“公子,殺一個也是殺,殺四個仍是殺,又何必分辨真假呢,既然這些人非要冒這個名字去死,就讓她們都陪著真的去死吧!!”
這一席話,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聽個明白了。
她話音才剛剛落下,那幾個小姑娘就大驚失色。只是遲疑著相互打量,似乎一時不敢相信。又全都望向公子。
姬公子聞言輕輕嘆道:“也只有如此了。”那神色之中半點遲疑與瑕疵都無,竟然讓沈四同都有些疑惑,產生了他未必不是本來就想將人找出來殺掉的感覺。更是驚出一身冷汗。
四個小姑娘一聽之下,驚恐地跪伏於地,磕著頭大聲辯解起來。自己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的,都像倒豇豆一樣的全倒了出來,唯恐他們不相信自己是假的。
不過一會兒,那些小姑娘俱被帶走,院中又安靜下來。
但沈四同的心中卻並不平靜,反而焦躁不已。
就像是沉睡著的另一種情緒醒了過來,那種本不屬於她的莫明而來的激動,與想弄清楚近在眼前的事情真相的情緒,根本無法壓抑下去。
她感到頭痛,胸中甚至有一種衝動,覺得自己不應該離開姬氏。這個男人也許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係。
以前她想過,自己家跟王大家也許一樣,都是被陷害而敗落了,在世上除了自己再無別人。但也想過,也許自己只是跟家人走散的!如果是後者,那她在這個世界是有家人的!!!
想到這一點,她更加激動起來。家人!
不不,沈四同,你是沒有家人的!!她低聲喃喃道,你怎麼忘記了,你是沒有家人的!你跟這個世界一點聯繫都沒有。
但是,瞬間之後她又有些糊塗起來。覺得自己無法分辨出激動的情緒是來緣於原來的自己,還是在自己心靈深處殘留的另一個人的感情。甚至在一切都含混不清的時候,突然覺得那兩部份合起來才是完整的自己啊!!!
這個念頭,就像迎面而來的巨浪!一下子撲進了她腦海之中。她呆坐在那裡,十分疑惑,但在她心中一個聲音說服另一個聲音:你就是這樣啊。這有什麼值得矛盾的呢?不論是新的舊的,這就是自己啊。有新來的靈魂的回憶,也有舊的沉睡的記憶。
她不由得看向姬氏,那麼這個男人呢,他在自己曾經的生活之中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她這樣想著,更是頭暈欲裂。眼中只看到姬氏口中張張合合,似乎是與她說了幾句話,但她卻什麼也沒聽見。連反應也遲鈍起來。
姬氏但見她臉色陡然變得難看,雙目無神,呆呆滯滯。竟然對自己的話毫無反應,微微皺眉。姬安連忙底氣十足大喝道:“小子!”
這一喝之下,沈四同被驚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但此時頭腦雖然還亂思緒卻清楚多了。慌手慌腳道:“公子恕罪,小子大病未全愈,是以精神不濟!公子剛才說什麼?”
姬公子未予置否。若有所思看著她。
沈四同被那雙眼睛看得心驚,覺得每次被他這樣看都沒好事,未必自己又惹這多心之人懷疑什麼了嗎?
姬安重複自家公子的話道:“你就不怕真的那個也被嚇走嗎?!”
“若四人中有真的那位,她敢自己找上門來的話,說明信任公子。自然會明白小子所說的不過是唬人之言!”沈四同說著,看向姬公子那張病弱但仍然英俊的臉,問道:“公子以為呢?”等著他回答的時候,竟然有些緊張。是惡意,還是沒惡意,只在這答案之中了。
姬公子注視她良久,輕輕一笑帶著幾分譏諷,顯然並不贊同她所說之話,道:“看來這次你不過是誤打誤撞。畢竟只是個孩子啊。未免天真單純。”說罷悵惆長嘆了口氣,擺擺手示意調轉攆頭回去。
沈四同看著那架華貴步攆上清瘦的背影,聽到他的聲音自微微涼風中傳來,他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是唬人妄語,還是真心之言啊。也許看到她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一直到步攆消失在院門外,腳步聲遠得再聽不見分毫,一直跪伏在一邊的女奴才爬起來,她焦慮地跑過去拉住臉色不好,還發著呆沈四同問:“你要走?”
沈四同條件反射道:“不能走!”
話一出口,似乎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聲音嚇了一步,回過神,看了面前聽聞她不走高興起來的女奴一眼,一言不發地倒回床上去。
她縮進被子裡的黑暗之中,睜著眼睛,手一下一下地摸在胸前的項圈上。
茫然想,自己這是怎麼了?
走還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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