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秦柏並沒有回答她,像是沒有聽見似的。只是腳下微頓,錯身而過時,飛快地撇了她一眼,臉色卻是沉了不少。似乎心虛。轉眸佯做無事問道:“小子上街是想買什麼?幽州我還算熟絡。”

沈四同笑了笑,眼睛瞟過他面頰被燙爛的囚字,與新印上去的姬氏家徽。臉上不以為意道:“閒逛一二”

秦柏聞言神色略為意外,不相信她出來只為了隨便走走。但似乎他心中記掛著什麼事情,若有所思於是並未追究,帶著她們向最熱鬧的那條街去。

跟在他們身邊的西掃走在人群之中,一路激動不已。但卻不敢在秦柏面前說話,只是時不時看到些新鮮玩意悄悄搖晃沈四同的手,叫她快看。

幽州城比壘城那種小地方不知道大多少。街市之上有雜耍有茶寮有酒肆,也有野班戲臺水袖慢舞咿咿呀呀。街邊熱氣騰騰的小吃攤,街角被孩童包圍的糖人擔。沈四同從來到這世界還沒見過這般熱鬧。不知不覺中一直緊繃的神經也鬆懈下來。

好奇地問西掃:“宛南可有這般熱鬧?”

西掃眼睛不肯從那些玩雜耍的人身上移開,興致勃勃小道:“我母親說,每逢開春第一天,宛南在這一年將會成年的少女少年們,必會穿上春衣踏春賞雪,遠看那些少女像像是開在雪地上的各色花朵那樣好看啊。”

“春衣?”沈四同到是不由得想起了姬氏公子那一身錦袍來。

“可不是,只可惜,宛南只是小島之城,被外族侵佔后土生土長的宛南人被屠殺殆盡,我母親就是在那個時候流離到內陸來,起先還在一處避世小村中買了幾塊薄田,但內陸小村落的農人素來排斥外姓。欺負母親孤身一人無人幫襯,三不五時有村中地痞上門討要安家費,還有富家將死老翁想買母親做妾,母親不從被趕出了村子,後流落街頭被人販做奴隸,賣入姬家。春衣自然也就沒有了。”

她說著,語調卻是異常平淡,彷彿說的是不與自己相關的事。說完並沒有聽到沈四同的回應,不由得奇怪回頭。

“那村中卻沒有人可以主持公道嗎?”沈四同問。

“這母親卻是說過,她說那一村人幾乎都是同一個姓氏,是一家人。怎麼會有人向著她這個外來的呢?”

說著感嘆“宛南是個好地方,不像內陸這樣亂。母親說是因為內陸經常打仗,才會這樣。邊境的這些官,今天是官,明天外族打過來,就不是啦。後天外族被趕走了,僥倖他若沒死就又是官啦。我想,他自己都那麼忙,怎麼管得到別人過得安不安穩呢?你說是不是?”西掃扭頭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沉默了片刻,不知道要怎麼回答,想了想問:“宛南在海上嗎?為什麼進了春天卻還有雪呢?”

“是啊,是在海上,我母親說那水是沒有邊際的。比姬府的清池大,比湖大。很大很大。雪也很大。一年四季都有雪。”西掃說起宛南來十分自豪。彷彿她也是在那裡長大的那樣。得意道:“宛南人愛吃甜甜辣辣,還吃海水裡的魚。母親說,有些魚像星星。”說得起了興,便停不下來。唧唧喳喳地向沈四同描述那個自己也從沒去過的地方。

沈四同並不催促西掃,耐心地聽著,時不時問一二個問題。講到有趣處,發出一陣笑聲。

走在她們前面的秦柏步子急促,但被東張西望的兩人拖住也走不快。神色間焦躁不安,時不時四處張望彷彿在等什麼人來,或者在等著什麼事發生。

沈四同看在眼中,趁西掃被街邊的雜物吸引時,漫不經心地問:“秦大哥不喜歡姬氏,肯定不甘心幫他做事吧?”

秦柏回頭看看不過到自己腰間的小子,目光陰沉再沒有之前的笑容。敷衍道“小子如何知道我不喜歡姬氏?”聲音帶著些嘲諷“你果真聰慧如斯,竟能猜出我的心意?”

“未必不可能。”沈四同故做高深搖頭晃腦。

秦柏短促地笑了一聲如同冷哼,挑眉:“哦?”自然是不信的。

沈四同笑,問:“秦大哥你說,公子以為我們之中最想跑的是誰?”

秦柏冷哼了一聲:“自然是那女奴。”

沈四同搖頭:“表面上是她。但她自幼生在姬府,就像被關在籠中養大的鳥根本就不會飛。你給她整個天穹,她也只會害怕地縮回籠中去而已。”

“次之就是你了。公子有令決不能將你看丟!”

“他已經允我自由,我又為什麼急在這一時?”沈四同頓了頓,仰頭看向這個比自己高太多的漢子。見他答不出來,笑道:“怕是我想多了。短短數天,公子已經如此信賴秦大哥,讓秦大哥獨當一面了,這是多麼難得啊。想必過不了幾天,必然會委以重任能入親衛吧?小子恭喜秦大哥從此平步青雲!”

秦柏聞言並不放在心上,冷笑道:“小子蠢不可及,姬氏素來心思慎密又多疑,手中奴僕素來是不論何事兩人成行,做伴是假,相互監視是真,你以為受他信賴是那樣簡……”說著卻驀然停了下來,皺眉略思佯裝無事狀,回頭小心地在人群之中四處找尋了半天,想是有所收穫了。神色更沉一路無話。

沈四同微微鬆了口氣,他明白就好。雖然不知道秦柏有什麼事相瞞,但她可不希望在自己與他一同出來的時候,出什麼不該出的事。再惹那個恨不得長一百零八個心肝的人疑心自己。打亂自己的計劃。

抬頭遠遠看到一家布莊,想了想,拉著西掃加快了步子。

從布莊出來已是天色入暮之時。

街上的小店大多掛起了燈籠。沈四同捧著二個大布包走在回姬府去的路上,神色時而喜悅時而凝重。

西掃看看一直沉著臉的秦柏,又看看心思不知道飄在哪裡的沈四同,不敢多話。

在三叉路口,要不是西掃眼明手快拉神遊天外的沈四同一把,她差點被呼嘯而來的一輛馬車所踏。

路邊正在收攤的人卻沒那麼好運氣,大多數的攤販都因躲避不及被撞翻了,引來一陣慘叫。其中有個老人還被馬車擦撞得摔了個四腳朝天,不止攤子弄得支離破碎,額頭還磕出血來。

馬車上車伕卻是惱憤,穩住馬車反手便揮鞭抽去,怒喝:“賤民,驚了我家主人的馬!你拿命也賠不起!”那攤子被退回來的馬車所軋,毀了個乾淨。

小販們連忙退散開。老頭心疼自己賴以討生活的傢伙被毀,卻不敢言,卑微地忍著疼跪拜道:“貴人饒恕老兒吧。”蒼蒼白髮在冷冷的北風之中顫抖。叫人辛酸。

馬車上什麼人低低地斥責了一句,車伕嘴中諂媚稱‘是’,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老人,忙不疊地趕車走了。

等小販們紛紛垂頭喪氣地散去後,老人仍蹲在被撞爛的小攤面前以一袖掩面,悄悄抹淚。將東西收拾乾淨,婉惜看著一地殘碎,把揹簍背在佝僂的背上,顫顫巍巍地向街市另一邊去。

沈四同急急向前走了二步,大叫:“老丈老丈!別人賠給你的東西,你怎麼不要?”

老人回頭老眼通紅,臉上卻木訥笑說:“小兒頑笑”

沈四同俯身從那一地狼籍中撿起一小塊碎銀說:“這不是?雖然不多足賠你小攤,你若不要,我就撿走了!”

老人連忙跑過來接去,捧著欣喜不已。喃喃說:“幸好,幸好。”渾濁老眸中泛起水光“老兒好運老兒好運!多謝多謝!!”

目送老人離去,沈四同重重吐了口氣,似乎想把胸中的沉悶全吐出來似的。

她想,就像自己在出壘城的車上所憂慮的那樣,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而西掃說的那一番話,也未必完全不對。

自己成功逃出了乞丐窩,於是再不必被大乞丐欺負,但結果落進了姬府,也許她可以再逃出姬府,但是卻明白自己不可能逃離這個世界。它的規則是不可改變也無法逃避的。就算她逃到鄉間去,這一切也都如影隨行。那個**制的安定社會她已經回不去了。暫時沒有一處能供一個像她這樣無根無底的人放心安居樂業。

沈四同回神見秦柏意味深長地看著自己,連忙移開視線大聲道:“快回去吧。”

手中緊緊地抱著包裹,步子愈發堅定。其實早就無路可退啊。

h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