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沈四同沒想睡覺,但是吃得飽身上又暖和,還是不知不覺睡著了。

夢見回到水泥森林,處在車流如梭的鬧市之中。她說不出的高興,拼命向家裡跑,眼看就在門外卻驀然間一腳踏空。不由得驚叫一聲猛地坐起來,望著眼前破敗的屋舍,呆坐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自己仍在原處。屋外天大亮風聲不停,想必雪也未止。沈四同想到日後的路,皺眉沉思。

不多時,王大‘轟’一聲踢開門回來了。手裡提著不知道從哪戶廚房偷來的一把菜刀。懷裡抱著一堆衣服。

他昨日在水裡一泡,臉上到是格外地乾淨了。那雙亮得逼人如野獸一樣的眼睛,叫沈四同心中一凜。

王大把懷裡抱著的一堆衣服丟給她,鼻尖和臉頰凍得通紅的,呼吸間吐著熱騰騰的霧氣。

沈四同瞟了一眼亮噌噌的刀,飛快地往身上套衣服偷偷觀察王大,他神色平靜看不出波瀾來。說來王大除開眼神不提,相貌到是秀麗,雙眸狹長,嘴唇紅潤,比沈四同更有女相。若換身好點的衣服,不知道的人看到他絕想不到他是個乞丐。

只是沈四同一時不明白他拿這把菜刀是要做什麼。

而他給帶回來的那些衣服,雖然不怎麼合身,但好在十分厚實。穿在身上暖哄哄的。

趁她穿衣服的時候,王大邊把燒完的篝火收整掉。

沈四同穿好衣服問“我們今日還要去街上?”

王大回頭看看她。

沈四同小心翼翼,問:“給認出來怎麼辦?”

“怕死?”王大神色中譏諷她膽小,說:“在那些人眼中,乞丐都是一樣的髒一樣的臭,跟我們看街豬狗沒什麼差別,你能在一群花豬中分辨出哪一隻曾見過一面嗎?”

沈四同說:“你這一席話說得雖然有道理,但是那些看著你趕走我,又看著你又被帶走的店家們,卻是認識你,並且知道這件事的。萬一見你回去傳出流言來怎麼辦?城中這麼小萬一傳到那些人耳中呢?”

王大意外地深深看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才說:“今日我們並不去乞食。前日我在東街接了一樁生意,是幫人報仇。”他盯著沈四同說:“你怕不怕?要殺個書生。他勾搭了城西蔡老爺喜歡的一個女奴,竟然要帶她逃走,蔡老爺已經把那女奴打死了,卻沒當場抓住書生。又因為那個書生是個讀書人有小功名在身,不像賤籍之人隨便死了也沒人管。蔡老爺即沒抓個正著沒憑沒據不敢把他怎麼樣,但忍不下這口氣就找了我。”

殺人?!沈四同心中一驚。

街上的乞丐大多老弱病殘或者年幼無知。像王大這樣健康少年若淪落為乞丐,總有些人伢子在街上探尋,哄人跟他走,或者半夜裡徑自抓走,再賣入富足貴人家或青樓倌館。而王大在這街頭混了這麼久,都沒有被哄去抓去,反而還組織了一些同樣的人佔了一塊地盤,可見他與人不同。

她聽老乞丐們羨慕地說,偶爾有些人出錢請王大做事。但錢很少,做的無非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比如尋常的,在靜巷套人麻袋打黑棍幫人出氣什麼。傳說也殺過人,只是誰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沒想到今日自己到是親耳聽見了。想來,街市對於王大來說,如同兇獸出沒的深山密林。要想活下去,就得像山中覓食的野狼。只要有一點點機會,都不擇手段求個溫飽。

沈四同覺得,自己與他算得上同病相憐。只是她萬萬沒料到,他心中是有這樣的打算,暗悔自己好不容易攀上他,恐怕都是白費勁。

王大見她神色未見起伏,知曉沒嚇著她。笑了笑低頭玩弄那把菜刀,說:“我一個人去就行了。等做完這樁拿了錢,我自有去處。至於你,我會先送你去鄉下找富戶租塊田地,不會種也沒關係,低價買一個會種的奴隸就行了。我算過,錢是足夠的。”這事他想了一夜,自認為十分周祥。卻見沈四同低頭沒有說話,又說“不過用不了多久,等我混得好了會回去接你。”

沈四同覺得從言辭看他今日與昨日不同,要文雅了許多。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不由得抬頭看了他一眼。

王大見沈四同看著自己,乾咳了一聲解釋道:“我知道別人怎麼說我,但我雖然混帳,救命之恩卻不會相忘。”

沈四同想了想,問:“那你自己打算去做什麼?”

王大神色凝重,說:“我早就想過了,打算去投軍。咱們又跟蠻人打起來了。我看到四處都在徵招男丁。”他說著,從懷裡掏出拿布包著的饅頭給她,道:“今日你就在此處等我。晚上要是我回來了固然好,要是回不來你在這街上也是不好呆的,趁天氣還沒有太冷去找西城的人伢蘇把自己賣了算了。看你這樣子就知道,想必把臉面骨氣這種東西是看得極重”

說到這兒,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望著地上一隻亂爬的螞蟻繼續道“但你聽我一句話,就算是被賣去青…花街柳巷也罷,活著就好。不然等到深冬,就算是不凍死也會餓死的。”

沈四同心裡有點亂,胡亂應承說:“知道”

她從來不是一個軟弱嬌氣的人。不落到王大說的那種境地當然好,萬一呢?萬一被賣入青樓,自己會怎麼辦?

頓時心裡有點亂。

王大點點頭,站起身把菜刀別在腰帶上,拉外衣遮蓋住道:“走了”便頭也不回地向門外去。

想來這也許是死別,他卻一點也不遲疑戀生,叫沈四同在那個瞬間覺得,這個少年如同走在荒原上皮毛稀疏的獨狼,看似落魄骨子裡仍然狠厲。

沈四同坐在屋內回味了一會兒,暗忖:這俱身子的主人長得這麼好看,怕是真個會被人伢子高價賣到青樓。火坑易進難出,老鴇龜公個頂個的精明也不是傻子那麼好糊弄。被萬人騎還不如一頭撞死重新去投胎。

又嘆:想我博了一回命,好不容易傍著他以為從此算是有個小小依靠,卻沒料只換了四五個饅頭!?

想了想,不甘心地追出去。

還好王大走得並不遠,只到牆下而已,見她追來奇怪,嘻笑問:“怎麼難道你一個人在這裡鬼宅中會怕不成?放心,這裡有鬼也只會去找害了他們性命的人,不會害你。”

沈四同搖搖頭問:“你打算怎麼殺他?”

王大遲疑了一下說:“他每日傍晚都會從茶舍回家,住的地方又極是僻靜,我只需在巷口等著,佯做討錢趁他不備就行了。想他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拼不過我。”

沈四同又問:“若殺了他,你如何找那僱主拿錢?他既然買你去殺,不過是畏懼書生是有功名的人,你又沒有功名,等你事成找他拿錢時,殺了你豈不是更好。即省了錢又滅了口。”

王大看了她一眼,笑,垂眸說:“我自然知道,但別無他法。只能賭一把罷了。興許他會給錢了事呢?畢竟對他而言只是九牛一毛。”

沈四同怔了一下,轉念道:“若看出他有不軌之心,你便說若你死了,自會有同伴將他僱兇之事宣揚出去呢?”

“就算你四處去說,也不過是賤民之言,官家是不會聽的,而他是城中有名的大富之人。誰會相信你呢?他只需說你討錢不成便訛他,打死你也沒有人覺得過份。他怎麼會怕?!白白送了你的性命。”

沈四同不甘心,皺眉想了半天,覺得定然有什麼辦法能全身而退的。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最後只得放棄說:“不做這件事我們也可以轉去別的小城乞討。你力氣大頭腦又好,有許多事都可以做,只需慢慢圖之,就算是做個夥計,雖然錢少,但能度日卻也是個出路。你不是也說活著就好?就算你心中有大志不平,也未必以後不會再遇上機會,另有發財之道。何必急在這一時冒這種大險?人若死了其餘什麼都是空談。想想,你家人也不知道還在不在這世界上,萬一全家只有你一個,就這樣凍死了豈不是後繼無人。”

王大雙目灼灼望著沈四同半天。沈四同不知道自己勸動了他沒有,有些忐忑。

王大仰頭看看天,雪絨落在他臉上,很快就化成水。長舒了口氣,熱騰騰的氣霧很快就被風吹散。

他回頭看著沈四同,眸如星辰,說:“我沒有時間耗費在這種事情上。昨日你睡著了,我看到你身上的長命鎖。想必你會淪落到此,也是與我一樣都有相同的遭遇。若是你腦子沒有撞壞,記得過往與家人…………”說到這兒,他不由得頓了一下。

沈四同聽著卻心中一驚,下意識伸手摸著胸前衣服下的凸起。

王大回頭看了她一眼,扭頭繼續說:“不記得是好的事,若是記得必然與我一樣有不能放棄必須要去做的事。你說危險我自然知道,但素來富貴險中求,若是一直瞻前顧後,這也不敢那也不敢的話,也許一輩子過去也沒有等到那個‘機會’,碌碌終老,連死了也沒有臉面去與家人相會。再說,此乃密事,蔡老頭來應約肯定不會多帶人,萬一他要是不允,我便連他一起殺了又如何?只拼一死罷了。我還有些手腳,並非全無勝算。”

他這麼說著,看向沈四同的目光卻溫和起來,說:“行了,我去了。”轉身揮揮手:“你回去吧。”

看著王大從洞裡爬了出去之後,沈四同呆站了半天,她脖子上確實掛著一個取不下來的項圈。想是極小的時候就帶上了,隨著人慢慢長大而無法脫下。那項圈看上去極是貴重。黃沉沉怕是足金的,又鑲嵌明珠寶石,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東西。昨天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竟然忘記把它遮起來。

她摸摸自己的細脖子,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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