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同這一日像前一日一樣是餓醒冷醒的,從破廟裡出來抬頭看看,已是午晌,風雪飄飄,天氣陰沉。
她走僻靜小巷到了西街,發現今天街上竟然沒看到幾個同行,暗暗鬆了口氣。蹲在路邊上猶豫了很久,站起身向那個看中的目標去。
那是兩個結伴而行的人,看上去像父子,一個是頭戴玉冠的少年,一個腰墜翠玦中年,肩披狐皮鶴氅,身後還跟著隨從打傘以擋風雪,肯定是有錢人家的。
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時不時低聲交談。隱約傳來中年沉穩的聲音,但說些什麼俱體也聽不大明白。
“兩位爺行行好,我已經二天沒吃飯了。”沈四同鼓氣勇氣攔在那兩位面前“行行好,二個銅錢就好。二個銅錢就救一條命,爺。”
兩人被面前髒兮兮的小乞丐攔住,神色有些意外。
身後的隨從掀起披風,露出裡腰上的挎劍厲聲斥道:“叱,不要命了不成!!”沈四同見他想拔劍,嚇了一跳連忙站遠一些。
她在這街市上的二天,已經看到好幾個乞丐死於非命了。
有二個是因為搶東西吃被店家抓住打死的,在胡馬蠻人交雜的邊城,乞丐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自沒人管,店家還怪這乞丐髒了他的地。
有一個是因為躲避不及,被街市上貴人所乘的馬車踩輾死的。就死在她身前數步。車停也沒停,只丟出幾個銅錢來就打馬離開了。倒引得一群乞丐哄搶,她被推擠得撞破了頭,又被那具斷了脖子的屍體中湧出來的暗紅血跡所驚,乾嘔不已。
於是切切實實地明白,自己以經在不同的世界了,這裡人命輕賤如螻蟻。想活下去就得認清現實。沈四同看著那亮噌噌的刀刃,又向後退了二步趴在地上嘴裡說:“大爺饒命!大爺饒命!!”
“無事”那個面容肅冷少年示意隨從收刀。瞟了身邊下意識拿著手帕擦汗的中年人一眼,停下步子,向沈四同招招手。
沈四同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是有什麼意圖,但被隨從一瞪,連忙爬起來向前走了二步,垂頭站在那裡不敢直視,連少年長什麼樣子都沒看大清,隱約只看到玉面紅唇,眼角有一顆小痣。
少年問:“你幾歲?”聲音清亮。
沈四同說:“我不知道自己幾歲了。”
少年微微皺眉,又問:“那你是哪裡人氏,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又是怎麼流落到街上來的?”
中年人神色有些緊張,盯著沈四同。沈四同茫然搖搖頭:“撞壞了腦袋,記不得了。記事起就在街上”
中年人察顏觀色,連忙對少年說:“乍眼一看還以為是乞丐,看他這麼小又什麼都記不得,想是出門時跟家裡人走丟的。”這話到叫沈四同覺得奇怪,什麼叫‘還以為是乞丐‘自己本來就是乞丐!但不敢多言,只垂頭不說話,盯著少年袍腳下繡百花的布靴。鞋面上銜著二顆珠子,寶氣氤氳。
少年聽了中年人的話,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
中年人神色微閃,扭頭對沈四同慈眉善目道:“看你十歲有了吧?既然頭撞壞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年紀小有手有腳,怎不找些事做?總比找人討食要好。”
沈四同說:“找過了,但是找不到。”
中年人臉色有些不悅,聞言斥道“街市上小店林立,難道都不用請人?你洗個碗碟做個小二總是能行的,怕是你好吃懶做!”
沈四同連忙說:“小本生意用人雖然不講究什麼,但也要有名有姓的,沒人敢用街上的乞丐,怕萬一偷吃偷食,或偷東西跑了沒處去找。”
中年人還想說什麼,少年開口道:“倒還口齒清楚。他這麼說也是個道理。”
“確實”中年人連忙陪笑,調轉口風說:“恐怕細加盤問還能記得起家鄉什麼的,在下稍晚就著人來幫他尋尋家人。就算尋不著家人,也會幫他尋個好去處的。一個孩子流落得這樣,真叫人於心不忍。”
少年點點頭,說:“貴在心慈。”便轉身繼續向前去了。
中年人回頭深深看了沈四同一眼,說:“你就在此處等著”
沈四同連忙做出感恩戴德的樣子,向他道謝。中年人眼神厭惡以帕掩嘴,扭頭加快步子連忙跟上少年去了。
沈四同聽話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遠去,琢磨這兩個大概是什麼官。她雖然被中年人那一眼看得莫明有些心虛忐忑,覺得自己恐怕得罪了他。但卻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
她前世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女兒,也從來沒有吃過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頭頂無片瓦的苦。落到這種境地好幾天了,不是被人嫌罵,就是被大乞丐欺壓,已經有快二天沒吃過東西。今日卻是個機會,她心想,就算中年人厭惡她,想必也最多隻給她點苦頭吃吃罷了,不會有什麼大事。但若因為膽小而失去機會,等入了深冬以後只能在街頭凍死餓死。於是安安份份地呆在那裡。
等了有一個時辰,街上的乞丐漸漸多了起來。
常在這條街上混的地痞王大也來了。他一來便帶那些跟著他的乞丐們衝到沈四同面前來,其中有一個,抓著她就一陣推攘嘴裡罵:“死娘娘腔,還不滾,這是我們的地盤。”
街上的小乞丐也分成好幾個圈子,各自佔有著好幾家食肆的泔水桶,做頭的還時不時帶人趁著小食攤主不注意搶些吃喝,於是過得相對比較好。但他們只要身體強壯的人,沈四同這種細腳仃伶打架不行的沒人要,還會被到驅逐。
沈四同邊護著自己的頭邊說:“我不討食”
王大陰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哄我?你不討食站在這裡幹什麼?”就要叫人打她。
街邊開了茶寮的掌櫃看到這一幕,笑哈哈地坐在欄邊吃著瓜子調侃王大說:“叱,二流子,你敢打他。你不知曉原是因為今日有官太爺帶著上面來的大官私巡,才一大早著人把你們趕走的。怎生偏偏漏了這短陽壽的小畜牲,倒讓他討了個好處,與官太爺說過話。官太爺還說要派人來接他好好安置的。你把他打傷了,看不拘你去吃板子。”
王大氣悶:“尋他?安置他?”又問沈四同:“是不是真的?”
沈四同醒來這兩日不是被他搶了吃的,就是被他趕打,怕自己不說話又要欺負,低聲說“他是這麼說”又連忙說:“若真是有好處,我也不斷然不敢獨吞的。分你一半。”
王大冷哼了一聲,用那雙冷森森的眼睛盯著沈四同。
沈四同見他望著自己,連忙避開眼睛做出不敢相看的樣子。
其實王大比沈四同也大不了多少,只高出半個頭而已,算是個孩子。但是在這條街混得久了,為人兇狠陰沉據說還殺過人,平時也十分不要命,所以連其它的小乞丐頭都有點怕他,一般不敢跟他爭搶。
王大身邊的乞丐不知道附耳跟他說了幾句什麼,他眼中發光又發起難來,大罵“娘娘腔,還不滾?”叫跟著自己的乞丐們紛紛上去打她。還有個乞丐被自己人擠得撞到了頭。
沈四同看上去像個小子,到底是姑娘,被另兩個小乞丐實實打了二下,頓時吃不住痛,哪怕心中不願意,也只好爬起來一拐一拐地先跑開再說。但王老二帶著人一路追打。直把她趕到西街外去,還不放心,著兩個小乞丐跟著。
仗著此處邊境之地環境雜亂,死一二個乞丐向來是沒人管,叫罵說:“若敢再回來,只管打死丟到宗青湖裡去餵魚!”回頭邊往回走,邊問那個不小心摔跌的乞丐有沒有事。那乞丐頭磕在尖石子上,血流滿面甚是嚇人,王大狠狠地瞪了沈四同一眼,蹲下揹著人走了。
沈四同雖不甘心,也只能蹲在出西街口那條避風僻靜巷口裡向西街那邊張望。
不多會兒,見二個穿著官靴的男人嘻笑著向那邊去了。過去與王大說了什麼,大約因為乞丐小兒看上去都是一樣的篷頭圬面,他們又沒見過沈四同,倒底沒認出來。隨後就帶著他向北街去。王大到是表現得極其謙恭的樣子。
沈四同想,說不定那個中年人還是認得自己的,只要尾隨這一行人只等他們到了地方,去鬧一鬧說不定能轉機。於是跟著走了一段,但見他們一行沒有去東邊的衙門反而向北出城,心中一沉,想了想還是遠遠地跟著他們。
等走出了城門,三人在城外宗青湖邊上停了下來。
沈四同爬在樹林子裡面向那邊偷偷望,遠遠只聽到王大高喊“不是我,不是我!——”就被捂往了嘴。
那二人罵:“不長眼的小畜牲,就因為漏了你,以至擾了大公子的興致,倒了大老爺的臉面,給咱們爺找不自在,害得我們今日被實實地罵了一頓,也活該你自尋死路。下輩子投個好胎。記得聰明點。”
一個膽小些說:“你做鬼要報仇,也只管找周大人去。誰叫你惹了他差點受罵?我們只是聽命行事,可不與相干啊!”
沈四同聽完這席話,心中一驚,大寒的天氣裡身上起了一層冷汗。
聽到王大叫喊的聲音嘎然而止,死死趴在草從中不抬頭。好在那兩個人離開得非常之快,等湖岸上沒人了,沈四同連忙跑過去,但只在雪地上找到一小塊暗紅色的血跡。和一直延伸到湖中去的痕跡。
她低低叫了二聲“王大!王大!”
水面雖然波瀾大起,有水泡冒出來,但卻並沒有得到迴音。看來人是被沉到湖裡去了。
沈四同愣了一下,本來轉身要走,但想了想決定賭一把,停下步子,一咬牙在地上摳了一塊側邊銳利的石片咬在嘴中,想了想怕弄溼衣服,脫得剩條襯褲轉身跳進還沒結冰的水中去。
水冰得她全身發麻,心臟像要停頓似的。咬牙想,不過是冬泳!猛吸了口氣往水下扎。
好在雖然王大是被套在袋子裡沉的石,但袋口卻極好解,連石片也沒用上。沈四同解開一看,王大二腮鼓鼓地閉著氣,但顯然已經快憋不住了,她連忙熟練地從他身後抱緊他往上游。等架他上了岸,他實實地吐了不少水。
沈四同凍得臉色發青,抖抖索索地把衣服穿上,問他:“你有沒有事?”
“幸好爺爺我做過水鬼,比常人氣長”王大嘴唇發紫臉色慘白邊說邊搖搖頭,摸著腦後被打出了血的傷口,盯著沈四同。冷得結結巴巴道:“爺我……雖然……厭惡你這種娘娘腔,但爺欠你一條命…以後……以…後…就是兄弟…”凍得牙齒直打顫,後面的說不出話來,只對著沈四同揮手說“回去……再說”。
沈四同偷偷鬆了口氣,連忙伸手扶著他在他的帶領下,向他平日落腳的地方去。
兩個人也不敢走北門,繞到南門進了城,等到了地方沈四同一看。王大的日子果然要比自己好不少,他住的地方是被官府封掉多年的富家大宅。從後花園的牆角挖了這個洞方便進出,往在一個早就廢棄的廚房裡面,雖然到處都蛛網小強但好在沒有風雨,並且還為了冬天屯半屋子城郊撿來的乾柴,還有幾床大被子,有一些看不出原來顏色臭哄哄的,有兩床怕是從哪裡偷來的,厚厚的簇新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進房子,王大連忙找到火摺子點上好幾堆篝火,飛快地把身上的衣服都脫了個乾淨,拖著被子底下墊著木板稻草,睡到篝火中間。
沈四同把他脫下來的衣服都掛起來烤著。急不可待問:“有沒有吃的,我有二天沒吃東西了。”
王大看了她一眼,從被窩裡摳出一瓶酒三個巴掌大的饅頭。把饅頭丟給沈四同,不耐煩地說:“你襯褲溼的怎麼不脫了烤。仔細凍死你個小王八蛋”
沈四同身下就穿著二條褲子,襯褲溼了萬一脫下來,裡面可就是光溜溜的。她向著火堆坐得近些,向遠處移了移,說:“這麼烤也烤得幹”
“你住外移什麼?又不是小娘們,你怕我把你怎麼樣?”王大被她這舉動弄得火大,從厚厚的被子裡伸出頭來瞪著她半天。覺得這個人雖然救自己起來,但怎麼看都是很蠢又很弱小。罵了一句說:“你就等著傷寒病死好了。”把剩下的酒遞給她。
沈四同怕死。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因為落上雪化了有點溼。腿都快冷得沒知覺了。再想,自己也不過十來歲,實在生不出什麼事來。連忙把那半瓶酒喝了,問:“可否分一床給我?”
“分你一床?本就不厚!分了還怎麼熱?不捂出汗真傷寒就是死”王皺眉“還不過來!?”作勢要起來抓她的樣子。
沈四同想,果然也別無他法,覺得睡一起又如何只要不亂摸什麼的,怕也不會察覺的,坐到那床板上去,揹著王大把衣服脫了,丟到架子上烤著,說:“你可不要亂動。”
王大很是不耐煩。轉身背對她“難道爺我是斷袖嗎?哪他媽來這麼多廢話。要不是看你救爺,爺才懶得管你”
沈四同縮進被子裡去背對背地睡著,也不敢挨著他。
王大感到一股涼風灌進來,很是惱火罵:“你個小畜牲要冷死你爹我?”說著就往沈四同身邊拱。沈四同大驚,連忙往外退說:“我還是坐著好。”
“若不是你因為我而凍傷的,你傷不傷寒關我屁的事。你就算是想死,也過了今次。省得叫我欠你的債下輩子還要還!”王大一把將她抓在懷裡,厲聲道“再給老子動一個!!!”
沈四同背被壓在他胸膛上,斷然不敢再亂動。王大罵罵咧咧把翹起來的被角都實實地壓好。兩人赤溜溜背貼胸睡著。
沈四同僵得像塊木雕,伸手捂在身下。想,王大生性狠辣,萬一察覺自己是女的,就算現在生不出什麼事,恐怕也會不管是不是恩人,強行抓她去賣到妓館賺上好幾百個錢。
王大見她服軟不動並不疑有它,鬆了手翻身背過去嘴裡說:“明天我給你去弄厚點的衣服,以後有我一口乾的不會叫你喝稀的。以前的事你也不要記恨,在這街上混飯吃,十幾張嘴跟著我,每天只有那麼一點吃的,不把多出來的人趕走我們就只有餓死。”
“恩”沈四同點點頭。
王大不再說話了。不多會劣酒勁上來到是暖和起來,打著呼嚕就睡著了。
沈四同經過驚嚇折騰也是累了,伸手撿了塊地上的小布來系在身下,躺在用性命換來的暖被窩裡,拼命把饅頭往嘴裡塞,吃著吃著想到幾天前自己尚在另一世過著舒服日子,如今卻落得這樣下場,老天真正不公!不由得眼眶發紅。
又想,叱,沒用!有什麼好哭!!
悶頭狂吃,噎得直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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