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姬氏長長的車隊進入皇都的時候,已是初春了。他們在路上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橫穿了整個皇朝,來到都城。

此時早春雖至氣溫轉升,但仍是乍暖乍寒。早晚時,總讓人感到寒氣透骨,偏偏白日裡又有些反常的熱。

進城時沈四同與姬氏同攆。

她袍外罩了件嫩黃色的紗衣,襯得整個人粉嫩稚氣。乖乖依在他身邊的樣子,像是個精緻的人偶。

聽說姬氏在邊城的壯舉,城門口擠滿了為他折服前去迎接的士子們。他們都免得不好奇地看二眼他身邊那個孩子。議論二聲。

“……病好了?……”

“………真神蹟也…”

“……蒼天也受姬氏所感啊……”

隱隱傳來。

沈四同沒有在意姬氏與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是抬頭望著大塊黑岩石鑄成的巍巍城牆。

反正她是個傻子,不是嗎?傻子做什麼事,都不會有什麼人會來計較。

遠處快馬飛馳而來,人們如潮水一樣讓開一條路。從馬上躍下來的宦官扶正歪掉的帽子,尖叫道:“太后口諭,姬婁速速進宮面聖。”說著也不理其它人,急道:“速行!”

從城門到宮門,是一條直路。

皇都中的街道,要比那些路途中的小城更加規矩筆直。一派繁榮盛世。

步入宮門,則是令人壓抑的寂靜。

走過一重重宮門,沈四同被安置在一間小小偏殿中等候,而姬氏則被引向更深處。

長途的奔波之後,她第一次這麼穩地坐在一個地方。不免有些疲憊。打了一會兒瞌睡,發現站在牆邊的內監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躲懶去了。

她正在欲換個姿勢好好睡睡時,身後朗朗傳來一個聲音:“咿,你是何人?”

一個比她高出一點,披頭散髮一身褻衣的少年站在門外看著她。

他面容陰柔,甚至稱得上美麗。

還不等她說什麼來回答自己,他似乎聽到什麼聲音,連忙過殿來反手關上門‘噓’道:“不要出聲。”

等著那些急急的腳步聲音遠去了,才竊笑著回頭,看向端端正正坐在椅上一動也不動的沈四同。“難道你就是姬氏那個傻兒子?”蹙眉問:“還不速速回話,你叫什麼名字?誰家的?”

“你叫什麼名字?誰家的?”沈四同做出無知的樣子。

“你竟然不識孤?難道你是個傻兒?”那少年哈哈地笑。

孤?沈四同意外地看著面前這個少年。他看上去實在嬌弱,眼睛雖然漂亮,但沒有光彩,一眼見底的平庸。跟王大長得一點也不像。

少年笑著,疑惑地圍著她轉了一圈,似乎真覺得眼熟,上上下下地打量。“你是哪家的,可有兄弟在宮中辦差?”

沈四同看他,一字不差地問:“你是哪家的?你可有兄弟在宮中辦差?”

少年沒料到她會問這種問題,似乎覺得這也是件可笑之事,越發覺得她蠢不可及,是個痴呆。

哈哈地笑:“果然是個傻兒。”

放下心防,用手去戳她的臉,口中毫不在意地說:“我自然有兄弟,不過他已經死了。”彷彿說一隻貓狗死了那樣無動於衷。“他死了,我就能安臥於塌了。”

這句話說出來,他自己似乎都嚇了一跳。就像是一個被憋了太久的秘密,突然暴露在陽光之下。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嘴。但看向那雙似乎半點波瀾也沒有的眼睛,不由得相信她是什麼也聽不懂的。

“我大兄死了。”他伸手捏住面前這個精緻人偶的臉,用力地一扭。嗤嗤地笑。這句話彷彿叫他胸中暢快。

沈四同吃痛,一急之下作勢伸手要去摑他。

少年大怒駕住她的手喝道:“你敢打孤!”

沈四同似乎被驚嚇了,縮回手捂著臉嗚嗚大叫:“痛!”

“你敢打孤!”少年瞪著她半天,皺眉說:“果然是傻子。”

“你才是傻子!”沈四同退了幾步,拼命地亂揮舞手臂,似乎他要是過去,她一定要打他的樣子。

少年被她那笨拙的姿勢逗得大笑“隨相家有個傻子,比你還傻。眼歪口斜,連閉嘴都不懂,十多歲的人,竟叫專人給她捧著下巴。要是沒死,倒跟你是一對。”

他說著,一轉眼珠道:“宮中沒有傻子,實在太無趣啊。我下詔,叫你留在宮中好了。”

“我不是傻子。”沈四同半點也不掩飾對他的憎惡。瞪著他。

“那傻女也說她不傻。”少年嘲諷“竟然還差點做孤的皇長嫂。後來孤坐上皇位,那老東西竟然又要塞個下賤女奴給孤。老不死的!”

少年說到此處臉色沉了一下來,眉眼陡然陰鷙。頓時沒有了頑笑的興趣。坐到她旁邊,命令道“孤渴了,奉茶。”

見沈四同呆呆傻傻地坐在那裡,不理會自己,不由得惱怒。跳下椅子來伸腳去踢她,道:“大膽,孤要砍你的頭!”

“我不知道孤是誰。”沈四同瞪著他“我只知道太后,只知道隨相,只知道宋氏,不知道孤是什麼。”

那少年愣了一下,想了想,臉色陰森道:“是皇帝!你連皇帝也不知道嗎?”

“天下人只知有太后與隨氏、宋氏,哪有什麼皇帝。你胡說!”沈四同捂著耳朵尖叫了一聲,撇眼看向遠遠出內殿的姬氏,向他飛跑過去。

衣衫飛舞,像只嫩黃色的小飛蛾。

姬氏以為她受到什麼驚嚇,扶住她向外殿看去,只看到緊閉的木門,和厚重簾幔灑下的影影重重。

牽著姬氏的手,隨引路太監向外去的時候,沈四同回頭看,此時風將簾幔吹得飛揚起來,露出站在簾後的面色陰沉如羅剎的小小少年。

她回頭抬頭向姬氏問:“父親,我們要回家了嗎?”

陽光下,睫毛在臉上落下沉沉陰影,看上去格外乖巧溫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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