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沈四同步子十分之快,望著沉鬱天空下的巍巍屋簷想,府中此時也都不安全啊。

若是在外面,她身後多少還有個暗中盯著她的人,尚能照拂一二。而在府中她人小力微,若是城中再亂,姬氏還能想起小小一個她的安危嗎?也許這一戰會勝,但自己能不能安然活到那個時候全看自己在姬氏心中有多重。

有多重?她不由自主地怕冷似地籠緊氅沿。覺得那一陣寒風襲來就要把自己吹走。

她與西掃還沒有走出多遠,便遇到了匆匆來身著藤甲的武士。幾次來尋沈四同都是他。

他略行了個淺禮,粗聲粗氣道:“公子喚小沈公子前去。”

“是”沈四同連忙說道,臉上有了一分喜色,從沒有這樣期望能在姬氏身邊過。

跟上他的步子,沈四同遲疑了一下問道“公子有客嗎?”

“是”那武士回頭看了她一眼,想是以為她害怕再被人索走,一笑,篤定道:“小公子不必憂心。”似乎因為很少笑,這個時候笑看起來有一股蕭殺的味道。

沈四同略為安心,這個武士跟著姬氏那麼久,大約是略為知道他的心意,才人過麼說吧。

一行人行至前廳門簾前。

武士替她掀簾低聲道:“進去靜候。”

沈四同進去發現,花屏下無僕人在。

她靜靜立在那處,廳中高高低低的談話聲傳來。

“……阿難……”

“…蔡老爺………”

“………匆忙離城…”

“……瓦市怒斥……”

“…不得已投奔公子………”

沈四同冷汗淋淋,胸膛起伏激烈。不由得向後退,撞到了牆邊豎瓶。

廳中的人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懶懶散散地問道:“阿同?”

“是。”沈四同深深地吸了口氣,低頭看看自己袍上被淺上的如花殘血,微閉眸片刻,再睜開眼睛時,神色平靜。抬步越過花屏上前去。

廳中馥郁的藥香撲面而來。她斂眸籠袖緩緩上前。

走到姬氏塌前才發現,他似乎把書房搬到前廳中來了,矮几上堆滿了書卷,有一些還散落在地上。

他一手揉揉額角,臉上的疲憊之色,閉眸皺眉說道:“你去哪裡了?”似乎很不滿意她沒有跟著自己回來。將手中握著的書卷微微一招。沈四同遲疑了一下,方才明白他是叫自己去,悶聲不響快步上前跪坐在他塌側,替他揉額角。

她並不擅長伺候人這一套,拿捏不準輕重,下手忐忑遲疑。還心神不寧。

但姬氏眉間鬱意似乎少了不少。

廳中除了燭火輕跳,再沒有別的聲音。

側席上的來客,靜靜地坐著。似乎半點也不為自己被怠慢了而急躁。

沈四同沒有去看他,只是看著這張在自己面前彷彿是睡著的臉,它此時是少有的恬靜。沒有隱藏在溫宛怡人後咄咄逼人的銳利,也沒有令人忐忑如面具般的笑顏。

他親手殺過很多人嗎?一開始也許是被迫的,但後來也許就麻木了。別人不死,自己就要死。要踩著多少人才能走到這一步,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裡?

他會不會殺自己?

不會不會!他不會輕易殺自己。他才救過自己啊。不管他嘴上怎麼說,但看來自己從頭到尾在他心中,都是微妙的存在。他忌憚她、試探她、嚇唬她,卻也保護了她。不論到底是因為什麼,這都是好事。

她扭頭看向客席,對上來客平淡的目光,剋制住心中的恐懼,微角微微上揚。露出淡淡笑意。但對方並無回應。

沈四同心中發冷,自己沒來之前,他說了多少?都說了些什麼?萬一姬氏問起來,自己說得多,恐怕不打自招,說得少,又惹人生疑。

“阿同認得他?”姬氏突然開口道。語調平淡無奇,似乎是隨口一說。緩緩抬眸盯著自己面前沈四同精緻而平靜的臉,那種目光讓人不寒而慄。

“是。”沈四同心中轟地一下,臉上卻不動聲色,似乎想到什麼事扭頭輕輕一笑。有幾分頑皮。

她揚起下巴淡淡說:“公子不知道,我還戲弄過他。”彷彿得意洋洋,但又想做出自恃老成姿態的小兒,催促道:“不信公子問他~!”彷彿急於讓姬氏知道自己多厲害。

“噢?”姬氏瞟了一眼她,看向靜坐來客問道:“長賢?——”

來客身子略向前傾,瘦削微黃的面容露在燭火之下:“是。方才說的,便是他啊。”

沈四同露出驚訝神色,歪頭向姬氏問:“方才在說我嗎?”想了想,惱急道:“他可是在公子面前說我不好?他那老僕,還唾罵我呢!狼心權當狗肺!”

陳長賢愣了一下,臉色微紅。姬氏卻並無表示。

沈四同說著重重地‘哼’了一聲,極是氣憤的樣子。向姬氏說:“雖然那僕人罵我,但阿掃要殺那僕,我還攔著不讓呢,還送他大奴相送——”

語氣中雖然並聽不出什麼來,但眼睛卻巴巴地看著姬氏,一副忍住不想表現出來,又急不可待需要他知道自己聰慧過人十分賢德的小模樣。

姬氏眸中有笑意,卻不理她,向陳長賢說道:“山野豎子,長賢勿怪。”

沈四同失望地看了他一眼,悶頭沒有再說話。心中卻是鬆了口氣,悄悄看向陳長賢。他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

“長賢來得及時,前日我本打算要給阿椹請個先生。畢竟他也大了。但總尋不到合意之人。你知我府上謀士雖多,但我想,自幼思慮過重者,難免生性薄驚。還是教他溫宛些的好。回王都之前,還請長賢照拂一二。”彷彿他那兒子是再聰慧不過的正常人。

陳長賢神色高傲,似乎為自己要來求他而不齒,但卻無法,還是勉強微微俯身。短促道:“敢不從命?”

直到他被人引退出去前,也只淡淡地看了沈四同一眼。

沈四同一直沒有抬頭。她的手絞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跪坐在塌邊。彷彿在與什麼人賭氣。

姬氏也並不理她,自拿著書卷,在燭下靜靜地看著。

沈四同更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坐了好久,才不甘心地悶聲說:“小子告退。”站起來轉身向外退去。

走幾步頻頻不捨似地悄悄回頭看他。

一步,二步,三步。眼看就要出廳去了。

“沈四同”

她連忙停下步子回頭。躬身問道:“是?”

“你……”姬氏停頓下,看著她。彷彿猶豫措詞。

沈四同從未見過他如此,不由得驚異,但沉默乖巧地站在那裡,不敢露出分毫來。

明明只是這樣簡的一句話,但她甚至突然莫明間覺得,這是一個比剛才更兇險的境地。

很難說姬氏此時心中有著些什麼樣的晦澀念頭,他注視著遠處那個站在空蕩大廳中的小小人影,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白皙得近乎於透明的皮膚,有燭光下幾乎沒有呈現出血色來。

她這個樣子,纖細秀美,又有一點天真的嬌弱。全然看不出半點深沉多思的樣子。此時似乎害怕,但鼓起勇氣用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睛,天真地回看他。似乎全無心計。

他飛快地垂眸,道:“去看我的藥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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