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同走到花屏之後，驀然停下了步子。

她回頭，從花屏縷空的縫隙裡，看向那個將一碗苦藥做茶飲的病公子。

姬氏半張臉都浸在燭光所照出的側影裡，毫無疑問若不相識，就這樣看上去，肯定會認為他是一個溫文而雅的文士。他柔軟的嗓音與誇張的奢華做派，以及身上那些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優雅，讓他的一舉一動都顯得頗具格調。此時，雖然半面如池水波瀲灩恍惚，但是驚濤駭浪還是古井不波，外人無從知曉。

沈四同看著他，在心中忍不住想：既然他可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為什麼自己不行？反正無路可退。只要能站在足夠高的位子，就再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小心翼翼提心吊膽。可以在這亂世之中掌握自己的命運，擁有自保的力量。

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叫她自己都覺得驚訝意外。同時又有些膽怯與激動。

她久久地站在花屏之後注視著姬氏公子。心中思緒起伏如潮汐。

直到那個送藥的小僕向外來，沈四同才回過神來。

她連忙轉身出廳去。對守在門外一臉擔憂的西掃說：“走吧”臉色不好，眼眸卻灼灼如焰，但步子有幾分倉惶。

西掃見她出來，急急問：“方才聽見廳中巨響，奴擔憂公子。十四夫人那處小奴來報，說府外城中已是大亂了，蠻人將近，宋氏鐵騎先鋒與其已在城外十里亭交戰。幽州城南門開一柱香的時間以供老弱婦儒離去。夫人叫公子速去。不過一會兒，都催了二次了。”

“亂了啊。”沈四同看著除了門口二個護衛，再一個人也沒有的庭園，側耳聽聽——姬府之中一片詭異的死寂。彷彿只有她們幾個活人。連腳踩在厚雪上的聲音，都格外刺耳。

西掃神色慌張。但她竭力忍住了。

在兩個路過哪個姬妾的小院時，沈四同突然聽到有女子的哭嚎，但那個聲音立刻就突兀地被什麼掐斷似的消失了，一切又重新安靜了下來。

沈四同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這死寂空氣中的凜凜殺機。

她全身因為害怕微微發抖。但每次邁出去的步子卻都愈發地沉穩，神色更是鎮定。一步不停地向西掃說道：“你去告訴夫人，我不走了。我將追隨在公子身邊留在幽州。”

西掃聞言大驚失色道：“什麼？這——”不由得停下步子。

“快去吧。時間不多。”沈四同頓步回首看了西掃一眼，才繼續扭頭向前走，口中說道：“請夫人保重。也請夫人看在同為宛南人的份上，一路好好照看你。”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府中側門去。

聽到身後那個腳步聲似乎跟著走了幾步，但很快就急促地離開了。

越是走近門的方向，沈四同耳中那些喧囂的聲音越是清楚。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喊。零亂碎裂。那些聲音隨著風飄過來。彷彿末日來臨，世界即將傾覆。她想向後退，躲在一個看不到聽不到的地方，但腳卻一刻也不停。被什麼力量驅使著向前走。

府門附近有挎刀護衛嚴陣以待。見有人匆匆出來，舉步出來正想大聲喝止，但看清楚是她又縮回步子去，任由沈四同旁若無人般地出府而去。口中嘻笑調侃道：“小子仔細被人流踩死了。”引得一群本來嚴陣以待的大老爺們哈哈一笑。

在刀口上舔血渡日的人，早就對這種景象麻木了。

沈四同沒有理會他們，只是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身後，空無一人。自嘲一笑大步跨過了高高的門檻。

此時城中街道上到處都是神色驚惶揹著行囊拖家帶口的人。有推著小車不耐煩地高聲叫罵自家女人手腳太慢的。有提著包袱揹著老嫗一路小跑的。不知道誰家的孩子走丟了，孤伶伶站在路邊上嚎淘大哭。

她帶著車隊回府，不出幾個時辰的工夫，街市已一片蕭條的落敗景象，好像剛打過一場亂仗似的，路邊畫著酒的招牌上全是泥腳印。和著雪的北風吹颳起誰人遺失的花布頭巾，胡亂飛舞。

沈四同快步走在其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將她與這個慌亂的世界隔開了。

她愈向南門走去，發現路上的人越多，街上越是擁擠。臨街的店面都緊緊地閉上了門。有一二家被什麼人砸開了，桌椅全亂。路邊是被誰遺棄的小攤隨意傾倒於地。她個子太矮，被擠在人流中看不到城門，只能看到或壯實或者瘦弱的背。

只能跟隨著人流向前。甚至偶爾連腳都不用著地，被夾住移動隨波逐流。她奮力抓著前面那個男人厚襖把自己往上拉。才看看到面前寬廣的人頭之海。

仰視最前面黑色的城牆之上，那個居高臨下站著少年。

他所站的城牆下是排排手提著重刀的鐵甲軍士。

少年站在最高處，大風將他身上的大氅吹得獵獵飛舞。像一面旗幟。

他看上去的感覺跟平常人不同，站在那裡，就好像一把收在鞘中隱匿了寒光與殺機的利刃。威壓無聲無息，只能讓人隱約感覺到他沉默的威嚴與堅定。

沈四同大聲叫他。但聲音一出口就被喧鬧吞噬了。

她奮力向前擠。四面八方人們急於擠到前列去，他們就好像溺水之人那樣伸手亂抓。有好幾次沈四同都覺得，自己被什麼人死死地拖住了。她掙不開，只能回頭大叫，眥著牙要咬人的樣子。險險地嚇退了一些人，連忙趁機會擠到路邊的鐵甲軍士身邊去。

喘著氣問：“你知道一個叫沈復生的人嗎？他說他要投軍的。”

對方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也不在意她說什麼，只是握著沒出鞘的刀恐嚇她說：“退後！！退後！！”

沈四同被推得向後倒，但馬上又被身後的人流擠了回來，更大聲問：“壘城不在了，田城呢？田城如何？你們在田城有沒有招過兵卒？”

對方不耐煩地睜圓眼睛怒瞪大喝：“還不退後！！！”

“我要見宋郎！”沈四同大叫“我是來見宋郎的！我有事情要同他說。十分要緊！”

“我還要見皇帝呢！！”對方不耐煩地死死地盯著她罵了一句什麼，再懶得理會。

沈四同仰頭看向高處的少年，大叫：“小郎！小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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