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園中這二十來天,是沈四同過得最悠閒的一段時間。
每日睡到日上三杆,聞見廚中飯菜香味才起。
若有少見暖日,沈四同便在園中一臉洋洋懶意曬太陽。若是風雪,便在抄手遊廊上以彈弓射鳥來吃。鳥盡,則射樹頂枯枝。
剛開始偏千萬裡,後漸漸精準。每日埋頭與那個伏身如大熊、站立如小山同的阿安研究弦的質材。
安對沈四同心結已解。
雖然他不太明白以前的事是怎麼個因果,但陳長賢託他向‘公子’說的話,他是一字不漏地帶話給沈四同了。他不明白自己說的什麼,但知道是道謝。頓時覺得,自家公子或非惡人。
沈四同聽了他帶的話,淡淡一笑,似乎鬆了口氣。
此時兩人做起這些事來興致勃勃。時不時湊頭絮語。
初時他們所做的彈弓不過樹枝椏所做,後來沈四同在那幾間舊房中找到一截牛角。與安埋頭忙活了幾天,又加四股老牛筋為弦。比普通樹枝彈弓遠不知多少。
只有西掃,臉色一日比一日沉,忐忑不安。每每見沈四同如此悠閒,更是欲言又止。
雖然院中要什麼東西,只要與守衛說一聲就有人送進來。
但她還是覺得這一切怪怪的。哪裡怪又說不出來。
為什麼姬氏公子對自己主人不聞不問?為什麼自家公子一點也不為府外戰局憂心?
她每每蹲在院子門口,聽門外護衛聊到戰事時局或者各貴族的閒話,雖然不太懂,努力地把聽來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告訴沈四同。
但這位小公子卻悠悠閒閒地聽著,專注於自己的彈兜有沒有綁歪。彷彿萬事不與她相關。
也有奴僕送書卷來,但沈四同毫無興趣,只寥寥報怨說:“小子並不識字。”就將他們打發走了。書也都隨便丟在那裡,從不翻閱。
第二十五日沈四同發現自己胖了,而從這一日開始天氣更冷,風雪愈大。鵝毛飛雪撲天蓋地。也不知道露天之外會是多麼寒冷。
半夜不知何處走水,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隱約似乎有震天的嘶吼傳來。
西掃被驚醒慌慌張張地爬起床,發現沈四同已經醒了。
她站在抄手遊廊下,遙望著天空,聽到身後西掃的腳步聲,並不回頭。
西掃焦急問:“公子,莫不是蠻人進城?”
主僕兩人於寒風中站了整宿,直到天明之時,那些喧囂才漸漸平靜。
沈四同疲憊地看了一眼西掃,說道:“阿掃不必急切,快去睡吧。看來公子很快便會召見我。”
西掃欣喜稱:“如此大好,姬公子還沒有忘記公子啊!”。但不明白,這明明是好事,為什麼沈四同臉上並無喜色,反而沉重。
西掃回房沈四同卻並無睡意。坐在晨曦之中,若有所思。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門外有低語與細碎的腳步聲,不由得驀然站起身,側耳聽去。但耳中嗚嗚風聲如鬼泣,聽得並不明瞭。
很快一切都平靜了下來。
二十七日的清晨,院門轟地被大開了,手奉錦袍華服、佩飾珠玉的奴僕們魚貫而入。後竟尾隨黑壯大奴抬著熱騰騰的大木桶。
這一眾人擠擠攘攘停在仍在小睡的沈四同塌前,那小屋子幾乎擠得轉身不能。
面目肅冷的錦衣大嬤神態倨傲,不像一個女奴倒像是高高在上的刻薄主人。眼睛在沈四同身上輕輕地一瞟,頓時臉上輕視更甚,一禮道:“請小公子更衣,陪公子出行。”垂眸的樣子也顯得高傲。
沈四同除了與十四夫人院中那些奴隸相識,跟正經的內宅中其它人並無交集。更不知道這位大嬤是曾服侍過誰,如此傲氣。
隨她們一同進來的西掃,未覺得這一切有什麼不妥,看著那些華貴不凡的衣袍喜不勝喜,拉著沈四同道:“公子神算。姬公子是如此寵愛公子啊。此時還記著公子呢。”又問那大嬤:“大嬤,出行去何處?”
這大嬤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只向沈四同道:“請小公子速速起塌沐浴著裝。”說著就叫奴僕們上前,欲幫她脫衣。
沈四同冷冷道:“退下!留西掃一人即可。”
大嬤神色有些震驚,她自以為她能對這小子行一禮,就是給她面子,本來就心不甘情不願,更沒料到,一個居住在如此小園的窮酸小子,竟然還真把自己當起主人命令她。頓了頓,抬起下巴昂然道:“奴乃公子身邊隨侍,公子有言,令我等——”
“公子若有什麼不滿,自會跟我說。公子身邊隨侍沒有幾十也有上百,你是何人?”沈四同皺眉看向她“你們還在等什麼?還不出去?”
那大嬤沒料她如此無禮,臉上都顯出被侮辱的樣子。
沈四同沒有打算容忍她,她為何要聽一個在主人面前都講不上話的奴隸,口口聲聲搬出她的主人來壓自己?自己也許處處受制,但這奴隸並不是挾制自己之人!她若不情願,覺得服侍這種窮酸小子有損人格受了委屈,大可以自己回去。
哪個人出來討生活是不必受氣的?難道她沈四同就不受氣?
她膽顫心驚活到現在,每一步如覆薄冰,前途未明,生死未卜,不是為了來受這仗勢欺人的惡奴之氣!
“是”這婦人並不蠢。雖然仍然不太情願,但表面態度卻恭順了不少。
許多人都是這樣,你越是敬著她,她反倒看輕你。非要當面給她一巴掌,她雖然心裡恨你卻又奈何不得,於是把你當一回事。
西掃連忙尾隨上前,將門關上。回頭看著沈四同,驀然捂嘴笑。她以前可受過這些奴隸不少氣。今日竟看到她們吃憋的模樣。
沐浴更衣之後,沈四同看著鏡中的自己不覺愣了愣。
十一二歲的少年,在這個壽命並不高的時代,其實已非幼兒了。十四五歲成親的都大有人在。但她素來生活顛簸身形又瘦弱,顯得頭大,看上去更幼小。
如今養了大半個月,長出肉來,顏色更好。抬眸垂首自有一番清澈風流。
幸得雙眼窄透狹長,下巴尖削未改,使得臉相併未全是嬌柔圓潤,有幾許凜冽的冷意。如蒙塵之珠,已現毫光。
她撫在這張時時覺得陌生的臉上,不由得問幫她著裝的西掃:“你看我像幾歲?”
西掃停下手中的活,歪頭看了半天說道:“若真是北方男子,頂多十二一歲。但女子身姿如此,十二三說得,十四五也說得。聽聞南人矮,北人長。”
說完,以為沈四同怕自己將來長不高不好看,又連忙說:“奴十四歲也只有這般高,但過二年,瘋長起來擋也擋不住。公子以後定然是個資容出眾的高挑美人啊。”
見沈四同皺眉沉思不語,拭探問:“如今外面如此慌亂,姬公子要帶公子去何處呢?”深想更覺不安。
沈四同抬頭,看著鏡中華服在身,玉冠在頂,腰墜玉玦的陌生貴公子,淡淡道:“公子想是在府中煩悶了,帶我觀雪賞景也未可見。不必憂心。”
西掃聽她這樣說,吐口濁氣整整她衣角細褶,笑道:“如此就好。奴備些吃的,等公子迴轉。”
沈四同勉強一笑,看著鏡中比自己高的少女點點頭:“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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