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同注視著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呆坐了一會兒,驀然抓起那衣服惱恨地亂踩一氣。 。片刻之後停下來,以袖捂面站在那裡,肩膀激烈地顫動著。
直到聽到外面的腳步與低語聲,她才將那一幾件衣服藏在席上,抹乾眼淚側臥於上。眼睛通紅的,抿著嘴,憤憤盯著帳篷上的一點汙漬。但目光似乎穿過汙漬望著什麼別的地方。
本應帶著酒與食物來的兩個蠻兵進帳篷時,藉著外面的篝火雪光,看到那個一身刺目紅色的小小身影,背對他們側臥於席上。
其中一個走近過去,似乎想伸腳踢她,但被另一個狠狠地瞪了一眼,才不情不願地,高聲用並不純熟的語言說道:“殿下有請小公子。”
沈四同聽到這話不由得‘騰’地坐起身來。幸得帳篷中一點照亮用的燭火熄滅了,沒有人看清她臉上瞬間的驚慌神色,只聽到有些疑惑的聲音問道:“如此深夜?”
兩個蠻兵飛快地吐出幾個她不懂的詞,但從神色上她到是看明白,自己是非去不可。
蠻兵一前一後帶她向營中最亮堂的地方去。沈四同仰頭看天空,弦月斜掛“現在什麼時辰?”
身後的蠻兵嘰嘰咕咕地說了一句什麼,身前的蠻兵不耐煩地說“醜末。”
馬上就是寅時了。
沈四同扭頭看向四周,除了在外圍警戒的軍士,營中的人大概都已經歇下了。時時聽到幾陣鼾聲。
還沒走進主帳,就聽到帳篷中一人哈哈的笑聲。他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麼,結結巴巴。顯然已是醉得一塌糊塗了。
沈四同走到帳篷外,停下步子,奇怪問:“王子醉成這樣,怎麼還會記得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要召見我呢?”
蠻兵不耐煩地推她向前走:“不知。你過去問巴圖魯。”
那個跟在七王子身邊的壯漢?沈四同心中一沉。憤然拂袖,轉身向回走,卻被面色不善的蠻兵以刀攔住。“王子在等。”
沈四同冷笑:“你們難道不知道巴圖魯多次想殺害我,還因此而受到責罰。”
高壯的蠻兵抓抓頭,似乎猶疑不決,另一個高聲道:“有王子在。”
“你未聽到王子已是大醉之人?做什麼說什麼,說不定一覺過後都未必記得。若巴圖魯藉機報復,殺了我是小事,壞了王子的事是大。”
兩個蠻兵嘰嘰咕咕講了一通,才對沈四同說:“巴圖魯乃勇士忠於王子殿下。非小人。速行。”又去推她。
“素聞蠻族皆是烈性,他今日因為受罰。我不畏死。”沈四同抬眸看向遠處幾個縮在篝火邊好奇看這邊的軍士,一笑說道:“但只怕二位同謀都逃不脫關係。到時候巴圖魯儘可以幫自己開脫,他深受寵信定安然無事,二位呢?你們把我送進帳篷,我卻死了。總得有人擔當此事?”
兩蠻兵略為怔忡。面有遲疑之色。
“我知兩位不過是兵卒,許多事情身不由已,無能為力。但若為此小事枉送性命,豈不可惜?”
蠻兵乾巴巴說道:“巴圖魯只在一人之下,令不可不聽。”
沈四同笑:“即是如此,我不得不去了。那兩位不如與我一同入內。他若有異,也不敢如何。只要我今夜無事,便天下太平,兩位明日自可以跟王子交差,也無憂慮呀。”
蠻兵相互一看,其中一個點點頭。對另一個說了什麼,那人雖然皺眉不語,但臉色似乎贊同。跟隨在沈四同身後。
三人進帳便看到了已是大醉的七王子。
他仰頭躺在虎皮的大椅上,手中鬆鬆地的挽著一壺酒,口中喃喃自語,似乎自己在跟自己說話。醉得不知人事。
跟在他身邊那個自稱是巴圖魯的壯漢,臉頰腫得發紫,如豬頭。見到是三人同來,十分意外。捂臉皺眉大聲喝了幾句。
蠻兵被罵得臉色難看,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雖聽不懂他的話,但也明白對方大概說些什麼,瞟了一眼巴圖魯腰上半出鞘的刀,冷笑道:“即是七王子叫他們好生看顧我,離一步都算是有違軍令。你卻叫他們出去?難道你的命令比七王子的還要大嗎?”
巴圖魯聞言狠狠盯了沈四同一眼,那陰森森的目光中,是受了奇恥大辱的怨恨。他稍一思索,冷笑一聲,高聲對塌上的人嘰嘰咕咕一通。
但七王子卻茫然不解地看著他,問道:“你說什麼?你是誰?”
巴圖魯不得已換做內陸話說:“殿下,我是巴圖魯。您的隨護啊。”
七王子醉眼迷濛似乎認出他來了。不耐煩地擺擺手:“出去。”閉上眼睛,似乎就要睡了。
“殿下,您要見貢孃的兒子,他來了。”巴圖魯看向沈四同,咬牙切齒補充道:“殿下最恨的人。”
連身後的兩個蠻兵聽到這句話,臉色都變了。幾分躊躇,不知道此時該如何是好。似乎想跑,反向門口退了幾步。但立即明白跑了也沒有用。
巴圖魯要殺人,他們自可抵抗一二,王子要殺人,他們能如何?再醉畢竟是王子。但沈四同若真是死了,王子追究起來,自沒人敢說他什麼,自己的黑鍋是背定了啊。
面色惶惶。不由自主地看向沈四同,期望她能做點什麼。
沈四同心往下沉,不由得握住袖中的匕首。
塌上的七王子,此時似乎有些糊塗,睜著那雙朦朧醉目,順著巴圖魯的目光看向站在下面的沈四同。疑惑道:“我何時有子?”
巴圖魯耐心重複:“不是殿下的兒子,是貢娘與姬氏之子。殿下最恨的人啊。”
“最恨的?”七王子怒道“拿刀來!本王要殺盡天下負我之人!”
巴圖魯面有喜色,連忙上前。
沈四同大驚,不由得向後連退了好幾步。幾乎要轉身就跑了。她身後的蠻兵對看了一眼,連忙讓開。
但面對奉上來的刀,七王子卻沒接,他仰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最後清醒過來,恍然大悟:“你說得對,他不是我的兒子,我沒有兒子。我沒有兒子。”
說完似乎愴然又疲憊。睏倦地擺擺手:“你出去。”歪頭似乎又要睡了。完全忘記了幾句話之前的事。
巴圖魯沒料到會如此,愕然看看打起呼嚕來的七王子,又盯著沈四同,雖不甘心卻毫無辦法。
沈四同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裡,冷冷看了巴圖魯一眼,立即轉身出帳篷去。生怕七王子再醒來叫住她。
一出門,她突然停下步子,回望向遠遠的城池。心中一動,似無意低聲說道:“這個巴圖魯如此大膽妄為,恐非忠將,王子若不醒,他說什麼都是信不得的。”
蠻兵跟著她退出去。看向她的目光中有幾分敬服,此時其中一個說道:“小公子之前料事如神啊。我們速送你回帳篷去,他若再傳,我們一定會幫公子推脫的。”
沈四同微微舒了口氣,走在死寂的營地中,想到種種事端,心中卻漸漸不安。覺得彷彿在這一盤亂沙之中,有什麼更大的,她沒想到的事情,正在看不見的陰暗處密謀成形。她覺得自己好幾次都抓住了它的衣角,但它溜得太快。
還未等她想得更多,在一聲守列夜梆響起來的時候。突然有什麼地方傳來一陣驚呼,遠處什麼東西一轟而燃的火光,瞬間就映紅了半邊夜空。那些蠻人在叫著什麼,她一句也聽不懂。身邊的兩個蠻人卻大驚失色。
他們幾乎完全顧不上沈四同,拔腿就向火起的方向奔了過去。
在此時,營外四方瞬間都傳來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與兵戎交加的鏗鏘。
睡得茫然的蠻人們,慌張地拿起兵器從帳篷中衝出來,卻因為分辨不清到出了什麼事而四處亂跑。也許他們還在等著自己的王子來指引方向,但卻不知道那個人已經醉得不醒人世了。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靜靜站在原地的小公子。她一身紅衣被火光映的鮮亮刺目,在寒風中飄揚,茫然四顧。
這是王大所說的信號?一同來的是宋氏的突襲,還是從別城來的援兵?
急急跑過的蠻人將她撞得坐到地上,她才回過神,不論是哪邊的人,刀劍都無眼啊。
回頭看到不知道在對慌亂的人群吼叫著什麼的巴圖魯。見他穿過人流看向自己,連忙提起衣袍,什麼也不顧地向南邊跑。
她不知道巴圖魯是否跟在自己身後。更不敢回頭看。
大風灌滿了衣袖。大氅滑落拖在身後如長長的裙襬。鼻端只有濃重的灼燒氣息和血腥味,耳中是戰馬的嘶鳴。
她從來沒有跑得這樣快過,肺幾乎要裂開似的,拖著那一身錦衣,夜奔於沉沉蒼穹之下茫茫雪地上,穿越兵荒馬亂的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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