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同大袍之外身披重裘,籠袖緩步走在雪徑上。
身後的奴僕雖有急色,卻斟酌再三未敢開口。
這一條去前廳的路,沈四同駕輕就熟。每次走地位都不一樣,心情都不輕鬆。
還未到前廳,便看到許多面目冷厲的重甲軍士列在路邊。
遠遠守在門外的奴僕見她過來,連忙將手中的熱藥遞給她,掀開門簾低聲笑說:“公子本是見小公子宅居幾日,恐怕悶壞了,想帶小公子出去看雪,怎料此時來了客人。”生怕她不信,又說“車都備好了。”
沈四同只是淡淡一笑,邁進門,不緊不慢地越過花屏奉藥上廳。
廳上之賢士只因她的到來略做停頓,便繼續侃侃而談。
“世子在此大難之時竟喬裝逃離,雖可恨可恥,但也不能讓那蠻狗真把他在陣前給砍了!他身為附屬於皇朝的陳國世子,陳國雖不大,但屯有重兵!若是他死在此處,小將軍您固然不好交待,婁君您也未必能撇個乾淨!在座各位,亦非無關之人吧?若真見死不救,到時陛下怪罪,我看眾位如何是好!!”
沈四同在這聲音中行至姬氏正塌前,半跪下輕聲道:“公子服藥了。”
似閉目假寐的姬氏微微抬眸,漫不經心地接過藥碗來一飲而盡,拉她坐在自己身邊,笑問那人:“君以為該如何是好?”
沈四同垂頭恭順地坐在他身邊。雖不抬頭,但也察覺看向自己的目光如箭。
那位賢士乾咳了一聲,才繼續說道:“他即要請有聲望之人陣前一談,我們自當應他。”他說到此處停下來。
見姬氏卻不語。又道:“按理說,應是小將軍前去,但蠻狗狡詐,萬一有事,城中大軍便如失頭之虎,一擊全潰。勝算全無,幽州必失!在座各位亦危矣!”
引來一陣嗡嗡聲。有人應聲“小將軍絕不能去啊!”
姬氏聽著這些議論,手像打著拍子似的,輕輕撫在沈四同手上,淡淡說:“是啊,這可如何是好?如令人就被縛於陣前,事態急迫。”頓了頓扭頭道:“小將軍以為城中還有何人可派?”
沈四同不由得順著他的目光方向看去。發現這廳上竟然坐著許多華服之人。恐怕都是些城中未走的名門貴族。看向她的目光,大多疑惑不解。
宋小郎坐在最上手的側塌之上,放下手中茶盞平淡道:“不知。婁君以為呢?”毫不退讓地冷冷看著他。又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感覺到他的目光掃過來,連忙低頭。
姬氏一笑,又向另一個人問:“陳公以為呢?”
那人支支唔唔。顧左右而不言。
姬氏又再向另人問:“許大公子以為呢?”
一個彷彿帶著痰音的聲音尷尬地哈哈一笑,也未答。只是他一抬頭,彷彿剛才看到沈四同似地,驚訝說道:“呀,小公子素來深藏於府中,傳聞身患隱疾認不得人,今日一見生得如此俊朗出眾、一看便知天生貴氣逼人,將來必堪大用,半點也不似有病之人啊。世人真愛胡言。”
姬氏嗤地笑了一聲。卻並未解釋。只是看向沈四同。
沈四同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衣角,自己否認又如何?不過是一句‘犯了瘋症’便可帶過。以他的個性,只怕早有後招。
見她垂眸不語,姬氏淡淡一笑之後,驀然扶著塌邊小几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沈四同連忙扶他。
一襲花衣的病弱公子,冷然掃視廳上之人,目光冷清卻盯得他們窘迫不敢與他對視,方才說道:“既然如此,姬氏廢人願往!雖無有名望的大士,但薄有些名氣。也許能帶回世子,也未可見。願一試。”輕描淡寫,又落地如雷。
話音落地,那些居於未席的各府食客幕僚與城中儒士,瞬間議論紛紛,時時讚道:“公子身殘卻如此大勇,真正賢德果敢啊~!”此起彼伏,讚不絕口。
候在一邊的姬安見姬氏要向下走去,連忙高聲叫道:“備攆!”
“不必!”姬氏扶著沈四同的肩一步一步向外去。
人們紛紛起身,跟隨在他身後。
一行人浩浩蕩蕩向外去。門外有老僕見此景,紛紛跪倒大哭。
“公子何往?”“公子不可!”“公子何必為那棄城小人冒此大險?”此起彼伏。
沈四同覺得自己似乎走在一出摺子戲中。
每個人都濃妝重彩,哭叫得情真意切。史書上那些賢德大名外傳之人的名聲,可也是這麼來的?
只不知,這其中幾分真,幾分假,幾分算計。又陪是多少配角的命。
她覺得自己可憐,也覺得自己扶著的這個人可憐、可恨、可悲。
他身上那略苦但是清冽的氣息,就在她鼻端。每一步,他似乎都走得很痛苦。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如鐵鉗。
出府上街之後,他們身後的隊伍越來越長。
街市越是接近城門之處,房屋燒燬越多,隨處可見紮在殘破屋簷的箭上,還未熄滅的殘火。到處是燒燬的殘簷斷壁。
路邊休息的,有重甲在身的軍士,也有懷抱著簡易弓箭的普通男子。
有些似乎睏倦了,張著口就在路邊睡著了。有些身負了重傷忍不住發出聲聲慘叫。
姬府的那些老奴僕們,一直跟在隊伍後面哭喊著不曾離去。很快,便引來了更多的人。他們紛紛讚歎不已。跟隨著隊伍向城門口去。
最後這一大眾人,停在高大的城門之下。
宋小郎快步走上前,他身邊高大的軍士吼道:“開城門,姬氏公子為使出城!”
隨著轟隆隆的聲音,巨大沉重的城門緩緩而來。刺目的無邊雪色讓人不由得眯上眼睛。
在城外遠處,兩軍陣前有彩旗飄舞。三二個黑黑人影等在那裡。
沈四同仰頭,看到城牆上林立著手持強弩的軍士,回頭看向宋小郎。她看不到此時他臉上的表情,卻感覺到了沉沉殺機。
姬氏饒有興趣,問道:“怕嗎?”
“有小將軍重弩相護,不怕。”沈四同看著宋小郎,口中道:“若真公子身死,只要這城中有一人在,也仍會將公子的賢名與為何而死傳遍天下。”
她瞥了一眼宋小郎飛快握緊,又鬆開的拳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一身紅錦大袍,更襯得玉面紅唇。在飄飄大雪之下,對他輕輕一笑,轉身隨著姬氏一步步,向著蒼茫天地與屹立於地平線上的巍巍蠻騎而去。
在背後的城門緩緩合上的瞬間,她感覺到了被天地拋棄的孤絕,忍不住用力地握住姬氏的手。沒有聽到門內,誰一腳憤憤踢在門上的沉悶撞擊聲。
此時姬氏的步子仍然是不快不慢。像是在講一件趣事似地說道:“你怕是不知道,邊境之外有個奇處,叫沙雪原的地方,那兒雪深如池,且散而不結冰。有些地方一腳下去,就沒到腰胸。一掙扎,便如流沙能讓馬都陷下一大半去。天下,人命最是堅韌,也最是脆弱。”
沈四同不知他講這些是何意,盯著遠處越來越近的帳篷,與面貌越來越清楚的蠻人,心情不由得緊張起來。
也許自己此時能丟下他狂奔而去?但對方陣中見有異動會射箭嗎?城中之人又會射箭嗎?
姬氏此時不知為何,短暫地笑了一聲,驚得沈四同連忙低下頭,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的那些晦暗心思。
在走近不遠處幾個蠻人的一瞬間,沈四同驀然仰頭看著他輕道:“若阿同葬身於此,每年此時,公子可否燒些衣物紙錢,好叫阿四在九泉之下不要再挨餓受凍。但若阿同不死,公子會畢生將阿同護在羽翼之下嗎?”
那個瞬間她看向姬氏水光粼粼又冷清的目光,讓姬氏甚至覺得,她對自己在想的一切都是早已明瞭的。這種被看穿的感覺,令他反感,緘默停下了步子,眯眼看向她。輕蔑笑著冷冷道:“你與我講條件?”
她搖搖頭,愴然垂頭:“小子是在懇請公子。”
帶著溫度的淚水落在他手上有些灼人。讓他感到不安。
他看著面前楚楚小兒,怔了一下,面色微緩。但立刻又甩開了她的手。
這時遠處的人高聲道:“來者可是富甲天下的姬氏婁子。”
姬氏轉身向前,口中冷道:“你這麼不想死,就全力活著。我不留軟弱無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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