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陣之前帳篷極其簡陋,唯頭頂有棚相遮。棚下二張相對的小几與錦塌。
對面塌上安坐一青年,五官深邃,膚黑。肩膀寬厚,一看便知精壯魁梧。身上穿著頗具異域氣息的服飾,頭帶皮帽,脖上所圍雪貂皮毛隨風而傾。
他自慢悠悠地將盞中美酒一飲而盡,才抬眸看向兩人。眸色沉沉,開口道:“就知道宋氏會送你來”低笑“隨氏葬送前太子,斷了宋家靠山,害得他宋氏大子死於邊城,又失了聖寵。他不送你送誰?”大有揶揄之意。
姬氏輕笑,說:“蠻王眾多兒子,只令七王子在這大寒的天氣穿越沙雪原,可見對王子非同一般。寵愛有嘉。”
塌上的人與他對視,遂哈哈一笑,如見舊友般伸手相請:“久不見婁君,還是如此風彩過人。刻薄成性,半點也不肯相讓啊。”目光從沈四同身上一掃而過。
他身後壓著囚犯的壯漢連忙上前附耳。
沈四同見那個附耳的壯漢,不由得想到被劫那天的事,心中一悸,條件反射似的想向後退,但姬氏抓住她肩膀的手那麼緊,幾乎半個身體的力量全依在她身上,使得她硬生生止住步子。
蓬頭圬面被壓在棚外的人此時被驚動,張惶抬頭望來,見到姬氏,哭著大叫:“婁子救我!——”半點往日風範也無。
壯漢回頭一耳光摑過去,扇得他畏縮啞口。提起他衣領,如揪死狗一樣拖到遠處去了。
姬氏似沒看到向自己求助的世子,讓沈四同扶自己在七王子對面的塌上跪坐下。
看看自己面前的酒盞微微一笑,開口道:“七王子風姿雅性皆不減當年。如此天寒地凍,獨賞美景獨飲美酒,好不快哉。尚記得當年瘦琴湖畔的冬至節,我們也是如此對坐飲酒。只嘆貢娘早逝。”說著微微嘆息,握握沈四同的手。似婉惜懷念不已。
七王子看向沈四同,眼神微閃。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擲於桌面,說:“往事已逝,還提它幹什麼。我知你為世子來。我只有一個要求,便將他交給你。”
“燒糧”說著盯向姬氏,森冷道:“我知你與宋氏素來不合,宋家長女又深受幼帝喜歡。你姬氏出的那個女兒,能不能登上後位,正在成敗攸關之際。我若除去宋氏拿下城池,自會在亂戰之中放你帶這世子回京邀功。你得一條生路。宋氏再成敗將,從此也不足為患了。”
他說著,面目一沉,短促地哼了一聲道:“世子若此時死在陣前,婁君又怎麼回得去?”
姬氏低頭似在思量。修長的手指磨梭著手中小盞。
七王子掃了他一眼,看向沈四同的眼神,彷彿透過她看著別處。良久不知道想到什麼,狠狠咬牙。目中兇光一閃而過。稍後面色仍然如舊,冷哼一聲,向姬氏道:“可曾記得當年說過的那些話?叫這天下,再沒有一雙能俯視你的眼睛。我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得,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
姬氏的手輕不可察地微微一抖。沈四同的小手被捏得生痛。
姬氏淡笑:“天下之財,幾乎盡入我懷。我還有什麼可不滿足的呢?”
七王子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商本為賤,婁君早年雖被賜外府,時到如今卻仍是奴籍,就算披金帶銀,也不過是隨氏的一條裝扮華麗的狗,竟然敢如此妄言,豈不可笑?你可甘心?”
姬氏並不見動怒,反倒輕輕笑了一聲,低頭不言。
寒風將他額上之發吹動,隱隱露出被烙過皮膚。似乎掙扎了許久,他才終於抬頭長吁了一口氣閉眸道:“天下唯君知我。”
七王子豪邁大笑,舉盞與他一飲而盡。回頭示意,那壯漢連忙將狼狽世子提來解開。
沈四同扶起姬氏,姬氏對世子一禮:“君可安好?”
世子臉上有泥有血又是害怕,又是高興。卻不敢說話。飛快地躥到姬氏身後。恨不得立刻跑向遠處的城門去。畏畏縮縮地看向七王子,卻又不敢跑。
姬氏向七王子淺禮,轉身欲走。
七王子突然道:“且慢。”
沈四同全身一僵,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城門,垂眸扶姬氏轉身。
“婁君輕描淡寫就將人救了回去,宋氏必會懷疑你啊。不如將小公子留下吧。小王代為保管,等城破之時完璧歸還~!”那雙深眸,被冬目下的陽光一照,呈出淺淺藍色來。
姬氏低頭看向,拉住他的衣袖怎麼也不肯放開抬頭望著自己的沈四同。她似乎帶著絕望。
伸手拂在她臉上,神色似乎也頗為不捨。但拂開她的手,卻沒有半點遲疑。
沈四同無法知道,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神色是否真心。她緩緩鬆開手。垂眸淺禮,恭送他離去。
身後七王子看著那遠去的背影,又看看沈四同,突然有些遲疑,向身邊壯漢道:“婁子對貢……對他母親誅心無情……”說到此處還有些憤憤,頓了一下才繼續問:“果然寵愛他?”
壯漢連忙上前:“是,城門亂時我有看見婁子帶人救場,後抓了他來,婁子驚慌失措,還親自帶人四處去尋。竟拉下面臉去請素來不合的宋氏相助,整整尋了二日。”
七王子冷笑了一聲:“帶他回去”
一聲呼哨聲起,便有快馬奔來。
沈四同被人攔腰摟上馬去。一股臭味迎面而來。
她不哭鬧,也不掙扎,更沒有再回望一眼。這叫馬背上的人覺得有趣。七王子停下來,用馬鞭挑起她的下巴,面無表情地端詳了好半天。最後說“這薄情寡義無動於衷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婁子風彩。難怪他會喜歡。”
馬調頭向蠻軍中去,沈四同猛然在那人懷中扭過身,伸長了脖子極力想往後看。看著那變成黑點的人影,消失在城門之外,最終連半點影子都沒有了。
她沒有哭,只是緘默地盯住那邊,神色悲涼。
七王子更覺得有趣起來,他叫馬停下來,一把將這孩子抓到自己馬上,問:“到是我看走了眼。你捨不得他?”捏起她的下巴,扳她看著自己說:“你母親是怎麼死的?貢娘要是沒死,肯定會掐死你。我現在回營之中便殺了你,他又怎麼知道呢?”
沈四同驀然抬眸看向他。
七王子笑起來,眼中卻一點溫度也沒有:“等城破之時,再殺了他。你說如何?”
沈四同以為他抬起手要掐自己脖子,她奮力向外掙,差點從飛奔的馬上摔下去。在馬飛奔入營的那個瞬間,她幾乎以為這個男人會立刻將自己舉起來摔於馬下。
閉上眼睛尖聲叫道:“你不能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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