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正塌上的少年公子見沈四同支唔不答,臉遂冷,哼聲欲言。

銀面小將開口道:“區區小兒,饒是再聰慧,怎麼會懂這些大事?”刺耳的聲音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我看還是算了吧。”

少年公子本有厭色,聽他這樣說,只是一笑,似乎神色間已略有緩和。看來在他心中,宋氏小郎要比姬氏份量重得多。

沈四同默默鬆了口氣,下意識地向宋小郎的方向偷覷一眼。

他看上去年紀應該不大,除掉了冑甲,隻身著箭袖錦袍盤坐在那處,寬肩窄腰坐姿如松。銀面將臉覆蓋了大半,一點也看不見相貌如何。

他說完那句話似乎仍有後言。正欲開口,此時姬氏卻突然溫雅笑道:“說來,恐怕城中百姓跟我一樣地苦惱啊,我姬氏深受皇帝陛下恩澤,但手無縛雞之力,胸無救世之才,正值國難當頭卻同那百姓一樣只空有一腔忠心,卻不知該如何自處。想那蠻人來勢洶洶,而我們屯兵不足相抗,援軍不知幾日才到,真是危機重重。”

正塌上的公子聞言臉上冷冷一笑,淺飲濁酒。

姬氏並不在意,略拂花袖,慢吞吞喝著酒,柔聲向沈四同問:“就說說吧。以你之見,我們這些庶民百姓應該如何?”

廳中幾人,皆望向沈四同。

沈四同沒料他此時會如此一問,又把自己重新拉入這左右為難的境地中。不由得氣惱,惱怒狠狠盯了他一眼。

姬氏只是嘴角翹翹,笑容溫宛宜人。

沈四同氣悶,想了想伏身揚聲道:“那小子就大膽妄言了!小子以為,庶民百姓該如何自處,要看小將軍的心意。小將軍若寬仁,應該大開城門放平民百姓自行離去。若小將軍一心只想死守要道,不故無辜百姓,就當死守城中,緊閉城門共抵禦外敵!!”

“噢?”正塌上的公子饒有興趣地看看沈四同,又幸災樂禍看向姬氏。撫掌向宋小郎說:“要看你寬不寬仁啊。”

“果然善辨。但為將者,非以‘寬仁’定成敗!戰場之上又哪來的寬仁?蠻人會給你講寬仁嗎?”宋小郎冷哼,說:“此次應該死守!全城百姓男女老幼,皆上陣為卒。同仇敵愾,以性命衛我朝國土。不論是市井小民遊俠匪人或者奴隸——貴胄都不能例外!!”說著便看向坐在他對面的姬氏。用意再明顯不過。

姬氏只是不動聲色,淡淡然地地面前酒盞一飲而盡,掩面輕咳。

“即是如此——”沈四同調頭向姬氏拜伏道:“只有請公子帶上親衛速速離城!一旦幽州被圍,援兵未到,萬一糧絕,天下有什麼人能比公子更快地籌來糧草呢?若公子被困在這城內,並無作用不說,到時候附近城中米商群龍無首,相互不服恐生大亂,恐怕又將重現壘城百姓互食之慘劇!有親衛在,保公子平安,保糧草平安。”

姬氏微微一笑,抬頭看向正塌上的那位公子:“君以為呢?”

正塌上的那位公子,完全沒料到沈四同話鋒一轉,會發生這樣的轉機。自己的算盤全落了空,糧草雖然是必要的,但他的目地卻並不在此啊。面色訕訕,向宋小郎道:“小郎以為呢?”

短促的輕笑從宋氏小郎的銀製面具後傳來,他不似正塌上的公子那般遮掩心意,大喇喇地譏諷道:“為了讓婁君離城,想出這樣一套大道理來,可真是費盡心機!!!你也許講的有道理,動機卻全是出自私心!!”

說著冷哼了一聲,毫不留情地斥沈四同道:“區區小子膽敢斥責我非寬仁之人?你又如何?我確實不憐憫這一城之人,但我憐憫的是天下蒼生,非一葉障目鼠目寸光似婦人之仁。小子雖狡黠,卻並不把天下大義放在眼中,只顧自身安危!”

沈四同聽到‘婦人’二字,不由得心虛。眼神閃躲。口中昂然說道:“小子愚昧。只是曾有人向小子說,先有自保之力,再言救人之心。小子並不以為兩全齊美是自私自利。”

宋小郎聞言怔了一怔。眼神微閃,後不由得仰頭長笑,說道:“好!大好!小子真正是智慧與顏色皆是出眾啊,不出幾年定然是個姿容出眾的美男子,婁君,我喜歡他!不如就將他贈給我吧?你知道,我軍中有機智者,不過皆是粗糙男子,身邊有美貌者,但盡愚蠢無趣之人,盡比不上他呀。”雖說是詢問,語氣卻十分篤定,彷彿知道這區區小兒姬婁不會放在心中似的。

坐在正塌上的公子聞言,輕描淡寫道:“你若中意帶回去便是。一小子而已,想婁君也不會吝嗇。”

什麼?!!沈四同心一震,頭皮微微發麻。不由自主焦急地伏於地高聲道:“小子並且姬公子之奴隸。只是借居姬府。”

宋小郎用一時尖刻一時沙啞的聲音說道:“那更好了。你且去收拾行裝,以後就跟著我吧。”眼中有幾分戲謔,但態度卻十分堅定。說著,就示意他身後立在角落的小卒帶沈四同下去。

沈四同本來因為怕腳痛,而一直跪在地上,聽到他這麼一說更是惶恐,見那小卒大步向自己來了,激動得什麼也顧不得,猛然站起身向後退,但用力過猛。腳腕生痛地一軟,又撲嗵一聲跪倒在地上。

該如何?該如何?孌童?

她猛然回頭匍匐爬向姬氏,眼中是痛出來的瑩瑩淚光叫道:“公子!公子!”哀懇不捨。盈盈目光乞求地看著他,抓住他落小塌上的繁花袖袍“公子,公子!”泣不成聲。又向前爬了幾步,抓住他那雙修長細瘦的手,彷彿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那樣,哽咽道:“公子~”如同小獸的哀鳴。

廳中一片死靜,落針可聞。她顧不得去看這些人是何表情,也不敢去看。她怕姬氏會抽開手,除了死死抓住它,低聲抽泣,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

她聽到自己微弱的哭聲在空曠的大廳中迴盪,然後消散得不見了。

彷彿是過了一世那麼久,她感覺到自己握著的那雙冰冷的手輕輕地回握了她一下。

姬氏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臨下地垂眸看向她。

濃厚的睫毛在他臉上投下陰影,遮掩了眸中的神色,蒼白得有些透明的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笑意。

她拿不準這種笑意味著什麼,也無法分辨他眼中有什麼,只得哀傷慟哭不已。

“我還以為你膽子很大。”姬氏說著,從身後美姬手中拿過錦帕,輕試她臉上的淚痕,嘆息輕聲說道:“他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罷了啊。宋小將軍身邊怎麼會缺少男侍與美姬?更不可能會看上你這樣的人啊?誰有耐心等個孩子長大成人呢?你今日真正給我丟了人。”雖然是責備,但語氣卻十分親暱。

沈四同聞到那股熟悉略帶苦味的清香拂面而來。她記得上次這股香味中混合著血的腥臭。而這一次,卻是酒的凜冽與若有似無的溫柔。她還聞到了他俯身過來說話時,口中令人皺眉的淡淡藥味,肯定很苦啊。

做出驚訝不已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怕露出醜態來。轉身向宋氏小郎道:“小子失禮了。請小將軍勿怪。”

也不等他說什麼,就連忙跪坐到公子身後去了。她感覺到那銀面後投來的複雜目光,卻不敢再抬頭。只埋頭坐在那處,聽到姬氏朗聲道:“君放心,姬氏願與幽州同存亡!至於米糧之事,婁亦早有準備不足為患。只是請小將軍將城中婦孺幼老送往幽州城後的青鎮去。相信城中駐留的男子們,想到城若破自己身後的家人亦不保,會更加悍勇。”

那公子意外。立於他身後不起眼的幾名中年儒士,此時終於忍不住,小聲絮語,有幾人讚歎道“婁子竟然頗有風骨!”

姬公子聽到‘婁子’兩字,眼中冰冷的,面上卻露出謙遜神色。

沈四同向後縮了縮,隱於垂幔的陰影之下,彷彿這樣才讓她覺得安全。她抬頭去看廳中。那些她因為太緊張而沒有注意到的人,想必是那位公子的謀士吧?

正塌上的公子站起身,面無表情道:“如此甚好。”起身也不告辭,與再沒發一言的宋小郎徑自離去。那些隱於陰暗中的隨從奴僕也紛紛尾行,如潮水般悄悄退去。靜默而輕巧,一看便知久經訓練。

姬氏似乎疲憊,揮手皺眉對沈四同與身邊的美人道:“你們也去罷。”語調冷淡。

沈四同自恃是無法猜透他的,默默起身一禮,與不甘心的美人一起緩緩退了出去。

直至她們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姬氏才睜開眼睛,望向花屏她們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彷彿覺得極有趣,最後輕輕笑了起來。說道:“真是狼狽。”

過了許久,問:“姬安,你覺得他像個孩子嗎?”

他身後不遠處,有個人影向前走二步,邁入燈火之中,低頭說:“奴不知。”

“我看不像。”姬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似乎上面有什麼有趣的東西。他看了半晌,又將手舉起來迎著燈火,廣袖從瘦弱的手臂下滑落,青色的血脈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

他輕咳了幾聲,臉上因為咳嗽泛起怪異的潮紅,眯眼看向手指被照得有些透亮的邊緣,喃喃道:“我看不像,眼睛一點也不像…………時間過去得真快啊,我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就像以前不情願窮賤一樣,現在不情願老,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姬安意外於平常波瀾不驚的主人,今日突如其來的悲風傷秋,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公子才二十八而已。言老過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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