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至於你…………我很喜歡。”說著姬氏睜開眼睛看向沈四同,說道:“既然你總說大恩無以為報,那就以性命相報,留在這裡陪我死吧。”那雙幽深的眼眸中,連一點往常掛在臉上面具般的笑意也沒有。

沈四同沒料到“我很喜歡”後面,會接這麼一句話。不由得脫口而出震驚道:“什麼?——”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的聲音那麼陌生,彷彿是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發出來的。分外高昂刺耳。

她準備好的車,想好了一切後招。現在卻對她說,車上沒有她的份!

姬氏投向她的目光似乎有重量。沉沉的壓在身上。她察覺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用略有些顫抖的手,有條不紊地整理好衣領,才望向姬氏。

面色沉靜,心裡卻如亂麻。

怎麼辦,先答應再想辦法喬裝逃走?但,自己能逃得走嗎?又要逃去哪裡呢?

姬氏似乎因為講了太久的話而疲憊,他躺在塌上招招手,像喚小貓小狗那樣叫沈四同到塌邊來。突兀地問:“你的腳還痛?”聲音可算得上輕柔。

沈四同覺得,自己的腦袋被他的忽冷忽熱的態度攪得一團亂。心焦。不已。

此時她謹慎地,將想說的話在心中濾了三遍,想借機表一表忠心,但又怕過於刻意到顯得心虛。

猶豫再三,最後只得放棄,侷促地說:“並無大事。”

“坐上塌來,給我看一看。”這語氣雖然溫宛但不容反駁。

沈四同窘迫不已,半坐在塌沿上,拖拖拉拉地忍痛將腳下的靴子脫了下來。

她的腳小巧,腳底雖然有繭,但背上的皮膚白皙得近於透明。這可能全歸功於西掃,在她沉睡的時候把她從頭到尾都刷了個乾乾淨淨。本該秀氣的腳踝此時紅腫不堪。

姬氏公子的手雖然修長細瘦,但卻有力。他的手重重地按在傷處,驀然一推一送。沈四同全身劇烈地抖了一下,但沒有喊痛。只是鼓起勇氣問道:“公子只因為小子聰慧,所以對小子另眼相看?”

以姬氏的性格來看,自己早該死了好幾回。她沒有自大到以為姬氏只因為惜才,所以把一個區區小兒放在眼中,百般懷疑卻百般容忍。明知她存心欺瞞卻還是穩穩坐在那裡看完整臺戲。若不是別有原因,難道是他閒得慌?

姬氏似乎淡淡的笑了一下,俯身湊到她臉邊,溫熱的氣息撫過沈四同的皮膚“你如此聰慧,不如猜猜看?猜錯了,可就什麼都沒了。”

這語調溫和,但卻叫人背後發涼。

見沈四同如炸毛的貓崽那樣警惕地注視著自己,姬氏突然輕輕地笑道:“十四說你有一些像我,其實沒有錯。”

他頓了一下,用探究的眼神注視著面前垂頭不語的沈四同,道:“不論我說不說你都會知道。很久之前,我不過是同姐姐一起,從流放隊伍裡逃出來,流落在街頭巷尾,跟人爭搶殘羹剩渣的乞丐。可憐巴巴地討好別人,於人最不設防時搶取自己所要之物,拼命飛奔而走。從那時候我就明白,這世上如果不自己搶,就不會有什麼東西是你的。不得不跟比自己強壯很多倍的大乞丐搏鬥,更不得不向地頭蛇搖尾乞憐。這些道理,你應該也懂。”

他眼神平靜,伸出手輕柔地將沈四同散落下來的細發別到耳後,冰冷的手指拂過她細嫩的臉頰。

口中嘲諷似地笑道:“你可見過路人的眼神?憎惡和鄙夷。被那種眼神看得多了,漸漸你心堅如鐵石。麻木不仁。也就並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仿似只要能吃得飽不冷死病死,做乞丐也無甚不好。如畜牲豬狗,也無甚不好。這才是比死更可怕的。”

沈四同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手。沒有人比她更感同身受。同時她又有種本能地覺得,有很多事,不知道要比知道好。嘴唇微顫,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

“我本應如乞丐般活,再如乞丐般死。但那天看到了個富家小公子,他一副乖巧的小模樣牽著奶孃的手,提著食盒轉在街道的轉角。我與那人,只有數步之遙,你知道嗎?只有幾步”

姬氏的神色淡淡,彷彿在說別人的事:“有一些東西,明明只差那麼幾步,但卻只能仰望。為什麼不是我的?那時心中的憤怒如潮湧,衝上去搶走了他手中的食盒,卻並不逃跑。而是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挑釁盯著那位有些驚愕的嬌貴公子,飛快地大把抓著裡面的食物塞進嘴巴。我從未那麼希望被抓住暴打一頓過。打死了就此結束也好。”

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沈四同的臉色。他低低地笑,繼續說道:“但他卻並未把我如何。只是看了我一眼,帶著人轉身離開了。之後每天叫人去街角,故意讓我搶走吃的東西,卻從不叫人來追。我跟姐姐依靠著這種變相施捨,沒有凍死在寒冬。”

他似乎覺得這是一件好笑的事情,挑眼看向沈四同,繼續說道:“我想盡一切辦法向上爬,因為我恨他。”

沈四同不由得脫口而出問道:“為什麼?”

“如果是你,你也會恨他。”姬氏眯眼將她的臉捧在手中,用平淡的語調說道:“與‘被罵著搶到吃的’相比,笑著帶有憐憫的施捨,更讓受恩者自覺不堪。看著那些似乎高高在上施捨你的人,心想,為什麼他過得這麼好?為什麼他富有且善良,凡是好事都給他佔盡,襯得自己如此低賤晦暗?為什麼明明同樣是人,自己卻這樣不堪入目得只能用來襯托出他的好?越是這樣想,越是嫉恨。有一些恨,會慢慢的堆積澎漲,彷彿是一隻不可見的手,死死地捏著你的喉嚨,逼得你不得不面對自己可悲的境地”

他那雙深沉的眼睛盯著沈四同道:“不知不覺,逼得你直不起腰、喘不過氣、度日如年。卻仍然要對他像對恩人一樣卑微討好地笑。躲在骯髒的僻靜小巷裡,帶著恨意、憤怒、羞恥,狠狠地哽咽著悶聲抽泣,卻因為太餓不能停下往嘴裡送東西的手。嗆得臉色發紫也決不肯吐出來。因為不想死。”

沈四同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伸手摸住自己的脖子,似乎那裡真的有一隻手掐住了她,面色蒼白難看。

這病弱公子,因為說了過長的一段話,而臉色異常地紅。盯著沈四同的眼睛中,似乎有著什麼她無法理解的東西,卻始終面無表情。“幸好他們此時都不在了。只要想到在這天下,有那麼幾個人見識過我如此落魄下賤,就如蟻附骨寢食難安。”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又說給自己聽?

沈四同心中猛然一跳。卻不敢看他。額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佈滿了冷汗。

“十四說得沒有錯”姬氏仔細地端詳他面前這張表面上看去毫無波瀾的稚氣臉頰,似乎淡淡的笑了一下,俯身湊到她臉邊,溫熱的氣息撫過沈四同的皮膚“你實在有幾分像我。”

“不。”沈四同低聲反駁“我跟你不像。”

姬氏輕輕地笑。

此時外間有小僕捧著瑩瑩藥碗前來,見到姬氏手中捧著沈四同的腳,而那兩張臉幾乎親暱地貼在一起,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站在原地,神情曖昧的看了一眼,忍不住偷偷打量了好幾眼沈四同,才垂首硬著頭皮道:“公子已是服藥的時辰了。”

姬氏慢條斯理地替沈四同套上布襪,再穿上短靴。一絲不苟,彷彿這是一件比給自己養的那些獒狗梳理毛髮更有意思的事。

把她靴上的布帶解開,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然後輕輕拍了拍,十分滿意。輕快地說:“去吧。不要叫我失望。”

沈四同站起身,一禮告退。那種似乎有點踟躕的站姿,在燈火中側影顯得清瘦得伶仃。她晃了一下才站穩,起身緩緩向外去。

姬氏眯眼盯著那個單薄的背景,看著她一步步走遠,直到消失在裝飾華麗的殿中。

沈四同的身影在消失於屏風轉角前,驀然回頭看了他一眼。才快步離去。神色間有些難以掩飾的震驚與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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