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沈四同竭力止住心中茫茫亂的劫後餘悸。做出氣定神閒的姿態,緩緩出廳。

但出去之後,卻發現西掃不知道為什麼,並沒有在原地等她,不得已只好自己一拐一拐地向院子去。精神上鬆懈下來,腳更痛了。

比她先出來的美姬,因聽聞姬氏將要留在幽州,而神色惶惶。但看向沈四同,想到素來與自己不合的十四夫人,不由得停下步子,冷眼說道:“身為男兒,竟然當眾做出那般姿態,真正不知羞恥!!狀如婦人!也難怪宋小郎欲取你為孌童!”

她自以為說一個男人像女人,是最大的羞辱。但見沈四同卻不以為然,只是理也不理會地扶著牆向外去,更是惱羞。快步攔在她面前道:“你沒有聽到本夫人在跟你說話?”

沈四同耐下性子,停下步子仰頭看她:“夫人?”

美姬臉上一紅,但立刻高傲地揚起下巴說道:“不過是遲早的事,我乃陛下所贈!”

沈四同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頰,口中淡淡說道:“陛下所贈又如何呢?公子是念舊長情之人啊。姬恐怕就是美若天仙下凡,在他心中也永遠也比不過陪伴他風雨多年的十四夫人的地位。連我也知道,城崩之時,公子若落難出逃,同乘之人必為十四夫人而非姬。姬個性率真固然可愛,公子雖暫時傾心與姬,且寵愛有嘉,但在性命危在旦夕之時,多一人馬車都會慢一步時,姬以為公子會如何?”

那美姬一聽愣了一下,大聲爭辯“公子素來悅姬,怎麼會拋棄姬?!”勃然大怒伸又要打來。沈四同猛然擋住她的手甩開去,昂首睥睨於她。

她在那個瞬間,被惡狠狠地森森眼神一掃,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向後退了一小步。沈四同大步越過她向前去後,她才回過神來,頓時惱羞不堪,蠻橫厲聲向身後奴僕道:“區區小子胡言亂語。還不給我拿下他!送去餵狗!!”氣得花枝亂顫。

但她身後僕奴卻紛紛相視,猶豫不前。剛才廳中的事他們是都知道的。姬氏的態度令這些聞風而倒的奴才不敢妄動。

沈四同不緊不慢地向前走了幾步,口中說道:“姬是聰明人,不想著怎麼自保,卻在這裡因為爭風吃醋與我區區小兒置氣,實在可笑。想必此時,小公子那邊的園門都要被那些怕死的女人擠破了吧?”

美姬微微一怔,蹙眉望著漸漸遠去的小小身影半晌,眼中雖然恨恨的,卻沒有再說什麼。

她在迴廊中站著看了半天雪,低頭沉思,又急急轉身道:“去小公子那邊。萬一走到那一步,只要我抱著小公子,必不會被公子所棄!討好他是要緊。”領著一眾奴僕匆匆而去。

沈四同停下步子,看枯樹迴廊間那個身影匆匆離去。冷笑了一聲。

她轉回頭正要前行,卻看到幾步之遙的庭中枯樹下,現出一襲腥紅的身影,那彷彿是開在雪中的烈焰之花。

見到他,沈四同卻不由得臉色發白。她回頭一看,這園中寂寂四處並無他人。連忙停下向前的步子轉身欲調頭離去。卻沒料慌亂之中腳下一軟吃不住力,向旁邊倒過去。

一雙手穩穩地抓住她。身上帶著一股蕭肅似鐵鏽腥味的氣息。

沈四同站穩,急忙向後退彷彿對方是洪水猛獸,站遠了,一禮恭敬道:“見過小將軍。方才實在失禮了。還請小將軍萬勿怪罪。”

英氣勃勃的少年將軍比她高出不少。

他頓了頓,才收回自己空伸在那裡的手,操著啞聲冷道:“看來你很是會討姬氏歡心。是不是隨便在哪個人身邊,你都會這樣百般維護,出思謀策?”

沈四同被那灼灼的目光盯著,如有重壓在身。深恐自己在此處若再惹得他有些許不悅,都會因為堆積的怒氣而惹禍上身,若被他一劍砍了,也只是白白死了。又有什麼人敢向他替自己討回公道?不由得又向後退了一步。

“你怕我?”

沈四同乾巴巴道:“小將軍乃是征戰沙場之人,殺氣凜然蕭肅威壓逼人。”

“哼”對方只是嘲諷地冷笑了一聲,卻並沒有再說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站在雪地中,沈四同即不敢抬頭看他,又不敢就這樣擅自離去。她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下去了,腳忍不住不停地顫抖。

對面銀面下的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她忐忑不安,緊張地盯著他腰上懸著的長劍。若他拔劍,自己是否立刻轉身狂奔逃命,還是伏下認錯求情?

良久,宋氏小將軍說道:“聽聞姬氏在尋人,府後的荒墳地都要擠滿人了,他可尋到了?”

死了那麼多人?!沈四同聞言不由得又驚駭地退了一步,忍住腳上刺痛略皺眉,搖頭:“不知。”

“你的腳怎麼了?”頭頂那個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問道“並未聽說你在囚人亂戰之中受傷,我一個征戰沙聲只懂殺人的武夫,亦比不上姬氏是憐香惜玉之人,不必在此猩猩做態。”

“路滑扭傷而已”沈四同低聲道。

對方沒有再說話。

天空又飄起了大雪,遠處不知道什麼人,踏雪而來。停在遠處低聲道:“馬已備好。”打破了這處的寂靜。

銀面小將軍一語不發,轉身離去,只是向前走了一段,突然停下步子,哼了一聲,沒來由地說:“就算他不說,我本來就打算讓老弱婦孺都離去的!我軍中也沒什麼侍郎美姬!!!”說著一拂袖狠狠道:“總有一天,我要殺了姬氏!”聲音低處嘶啞高得尖銳。

沈四同不由得抬頭看向他。對方卻飛快地避開了她的目光,帶著小卒快步離去。

就這樣?沒說要殺她,即無震怒,也沒有刻意為難?

沈四同向前走了幾步,看到枯樹下他站的地方被踩亂的一地殘雪。怔怔望著地上小小一枝被折斷指尖大的梅蕾。它被人捻得稀爛,和在汙穢的泥水中。

“公子!!!”抱著厚氅的西掃急匆匆地跑來,看來她已經找了一陣,臉跑得通紅的。上前扶住沈四同替她披上大氅問:“公子怎麼獨自走到這來了?奴方才見這雪漸大,去替公子取厚衣了。”

見沈四同臉色不好,關切道:“公子怎麼了?”

“若是一天前,想必這府上奴僕都會聽那姬的話,拖我餵狗,若是幾天前,隨便遇到一個人都能摑我一巴掌。若是幾十天前,連路上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羞辱我,視我如豬狗。”沈四同抓住西掃的手腕,盯著她問道:“哪一天,我才能不再懼怕別人?”

西掃見她如此激動,亦不知如何回答。伸手要扶她也被她一手揮開。只得尾隨著一瘸一拐的沈四同,在大雪中一腳高一腳低地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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