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沈四同受驚想向後退。卻碰翻了身後塞滿書卷的青瓷瓶,瓷器與地面撞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在空曠的內殿如驚雷。書卷咕嚕地滾了一地。她的手被姬氏的手握得緊緊的逃也逃不開。

他的手心是灼熱的,手背卻如萬年的寒冰。提醒她這是一個大病之人,哪怕手指在這時如鐵鉗一樣,但也許只是強弩之末,她激烈地掙紮起來,但外面有什麼人聽到巨響,掀起簾子往殿中看來。

沈四同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對方手中凜凜的寒光,頓時僵在那裡不敢再亂動。

那人見這邊的景象,又縮了回去。

姬氏滿意她的順從,輕咳了好一陣,才抬頭撇眼看向她脖子上那個,被紅繩纏得嚴嚴實實平淡無奇的項圈。

看清楚之後神色略為鬆懈。拉著這個僵站在那裡的小人兒到自己面前來,捏捏墜於項圈下成色並不好的銀質小鎖,又伸手撫在縛於項圈上的密密紅繩之上,道:“你去工匠店中修補紅繩項圈,便是這個嗎?這銀鎖是你新配的?”聽上去並不像問句,而是陳述。

沈四同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盡在他掌握之中,垂頭沉聲說:“是。舊鎖不知道在何處被弄丟了。是以小子新配了一個。”她花光了最後一點錢。

項圈下掛著的銀瑣不論是發了黑的舊銀還是簡陋的花紋,在姬氏眼中實在不足一看。項圈上最上面這層紅繩到是很新。亮得刺眼。

他拿起那項圈掂了掂,雖然小巧,但十分沉重。問:“圈上紅繩下縛著什麼?”

沈四同抬頭直視他。短促答到:“新繩之下是去年舊繩。舊繩之下,是小子的賤命。”緊張不安。

看著那一對如果小獸一樣的眼睛,姬氏嘴角微翹:“命?何解?”

“小子幼時極易患病。有路過道長同父母說,小子命中有犯華蓋,恐怕命運多舛是短命之相。家鄉有風俗,紅繩縛貴重之物可鎮命。又叫寄名鎖。每年出生之日,以新繩縛於舊繩之上,能闢災去邪,“鎖”住性命。”

“華蓋啊”姬氏沉默片刻,伸手道:“華蓋乃帝之星神,有護帝顯威之職,故血氣方剛,氣傲皇天。華蓋重重者乃聰明之士。依我看,這是好命。那道士卻說不好,必是遊方騙子胡言亂語。這種東西有什麼好帶的。取下來罷。”語調中有厭惡之意。

沈四同一驚條件反射彈開他的手,急促道:“公子!小子也曾這樣以為。覺得他不過是騙人罷了,但這幾年突遭遇橫禍流落市井,卻不由得不信。想來,必是公子說得對,那道士說得也不差。”

姬氏眸中漸有冷色“噢?”

沈四同硬著頭皮說道:“公子難道以為聰慧過人總是好事嗎?小子以為聰慧者多思,難免精於算計,或思慮過重,再者,自以為才華非凡,所以必定性孤少情,易目中無人惹人不喜。一生若遇到伯樂貴人,自然是好命。

但這樣的福氣又豈是人人能有?大部份人鬱郁不得志,如僧道般萬事皆空看得開還好,看不開又加之心胸不開闊,結局便可想而知。所以公子說得對,那位道長說的也沒有算錯。

再者,若如公子所說華蓋是護帝星神。可見實在是大貴之格。但這麼大貴的命,竟然落在小子這樣輕賤的人身上,怎麼可能是好事呢?恐怕因為人壓不住命,而會因此夭折啊。小子以為那道長能看破命數,是得道之高僧。他說我短命,必就是短命多舛!小子是惜命怕死之人,絕不敢取下這項圈來。”

說著她合手躬身一禮,手高於頭,說道:“小子雖然冒充宛南人,但除宛南那兩個字是假,思念父母之情是真,思念故鄉之情是真。對十四夫人的一片好意也是真。四同已無父母,在這世上也並沒有親人,孤苦無依。只是迫於無奈求一席容身之所。絕無他意。若有一天,十四夫人繼有子嗣,小子也願意為其所用,忠於他。以報公子與夫人收容之大恩。”

她清脆的聲音,在空蕩的大廳中迴盪。然後被寂靜吞噬了。她不知道自己最後這一句話是否有用。

“是嗎?”姬氏沉吟良久,開口道:“照理說…………我應該殺你。”

一個殺字,叫沈四同不由得抖了抖。她顫顫地張嘴欲言。

塌上人笑道:“又要狡辯。”

這笑是真心還是假意?沈四同閉嘴不敢多言。

“得到你的消息時,我可以問也不用問就殺了你。”姬氏長長舒了口氣,仰頭躺在軟塌上,黑髮頭玉枕上流淌下來如同黑色的絲綢。臉頰反常地豔若桃李,口中漫不經心道:“小兒聰明外露,善於謀劃,但也犯了忌諱。我一挑眉一張口,你便知審時度勢。比如剛才——”

他聲音沙啞地帶著病意與冰冷氣息,毫無感情地重複她的話:“小子願意為其所用,忠於他,報公子與夫人收容大恩?”短促地笑,嘲諷道:“你難道不想做她的繼子嗎?”

他說著乜向塌前垂頭不語的沈四同,對上那雙驚恐的眼睛。

沈四同想辯解說“小子並非刻意為之”,但她動彈不得,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奪去了她的聲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被剝得精光,放在灼灼燈火之中,連內心最小的一點點曾一閃而過的卑劣念頭,都被一覽無餘。

姬氏抬起她的下巴。她眼神牴觸,不敢回看。

這張臉上的神色讓姬氏覺得,其實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看上去堅韌,內裡卻十分柔弱。就像只柔順溫暖的幼獸,也許有噌亮尖銳的牙齒,卻仍然只需要他隨便一下都會活活被捏死。

於是這種頑強的姿態更顯得無助與脆弱。

他不由得鬆開手,以袖掩面咳了好半天。才虛弱說道:“男生女相,定然福薄命短,戴什麼都無用。就如我。小子再聰慧過人,爭到的東西再多也無用。死時帶不走。”

沈四同收回想替他順氣的手,乾巴巴說道:“夫人說,唯願公子長命百歲。”語調仍然不安。

“她啊——”姬氏輕輕嘆息,喘息著閉目假寐,似乎忘記了沈四同還在塌前跪著。也忘記了之前自己說的那番話。

然後呢?沈四同看著面前這張過於尖削慘白的臉。拿不準現在自己要如何是好。

廳中寂靜得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轟’‘轟’‘轟’。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似乎睡著的翩翩公子開口道:“你回去跟十四娘說,本地士族中有蔡姓只剩一人,是個老實憨厚的人。我看不錯。已叫他來府中了。”

“至於你…………我很喜歡。”說著睜開眼睛看向沈四同,淡淡說道:“既然你總說大恩無以為報,那就以性命相報,留在這裡陪我死吧。”那雙幽深的眼眸中,連一點往常掛在臉上面具般的笑意也沒有。像是能吸食一切光明的黑色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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