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 章宝伽

姬安在車外候了半天,才聽到車中人嘆息道:“帶上他吧”聲音無比疲憊“姬氏素來被人詬病,再擔不起‘忘恩負義’之名,況且陳家出了那種事,旁系中再無適齡女兒,姐姐將阿貞帶在身邊教養意欲何為,再是明顯不過,我們不可拖她後腿。”

姬安躬聲稱是,道:“公子請好生休息,如今身邊雜草已清,公子能安然入眠了。”

沈四同迷迷糊糊似乎聽到有人說話,卻昏沉沉地醒不過來。身上更是忽冷忽熱,彷彿在冰火之間。

她做了一個又一個的夢,一會兒夢見自己坐在小學教室裡面,一筆一畫地寫著“我的理想,是在學校開個福利社”被同桌笑。一會兒又夢見自己彷彿走在地獄之中,無數的餓鬼從路邊的血池伸出手來,想要抓住她。她只能拼命地跑啊跑。

夢見衣著華貴廣袖寬袍的自己,與面容慈和的婦人一起坐在水榭之中,看著湖邊戲臺上的大花臉拖長了聲調,甩著水袖,咿咿呀呀。婦人笑著俯身跟她說著什麼,她卻一個字也聽不到。

還夢到了王大,她連忙衝上去抓住他問:“你到哪裡去了?”

他好像突然縮水了不少,小小的,臉圓圓的。被抓住極不耐煩,黑著臉拂袖推開她叫道:“你這個白痴我當然是要走了,你有項圈又如何?我是不會喜歡你的!你糾纏我,我就殺了你!”

她心中又羞又急,暗罵,誰說我喜歡你了?真是好笑。卻聽見自己大叫:“我才要殺了你呢!我要殺了你!”聲音尖細得像發脾氣的幼兒。把自己驚出一身冷汗,卻怎麼都醒不來。

片刻,又有不知道誰在她耳邊說:“如今月姬一死,那些女子可不知道要高興成什麼樣子。”說到這兒,又壓低了聲音說:“可憐公子子嗣艱難,只得長公子一個還是個半傻的。怎麼不把那個孩子留下呢?把她關起來養著,生下小公子再殺也不遲。”

另有一個罵道:“你又胡說!若是給人聽到傳去主人處,不想活了!…………”聲音壓得低卻因為很近,沈四同聽一清楚。

沈四同覺得頭疼,嗚咽了一聲,但似乎從自己口中聽到的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有些沙啞十分難聽。

“這小兒醒了!”

沈四同費力睜開眼,把頭從散發著臭氣的皮褥中伸出去,發現自己正在一輛不停搖晃的破車中。此前全不過是亂夢而已。驀然鬆了口氣。

她所在的馬車唯有承重的車板與木輪還在,頭頂上撐著一頂大傘權做車頂,傘外天空是陰沉的小雪天。外面寒風陣陣。

沈四同忍著頭痛扭頭看,原來在她耳邊閒聊的是兩個小子,他們面目清秀,看上去要比沈四同見過的普通人臉色更紅潤色,打扮得也很乾淨,還穿著相同的紫衫,想必是姬氏家僕。

他們與她一起擠坐在這破車上,神色卻是自得,似乎此時能坐上這樣的車也是很了不起的。看向她時神色間十分厭惡。

見她醒過來,其中一個掩鼻道:“你藥也喝了二貼,大夫說你要是醒來的話即是無事了。我看還真是命越是賤,越是死不掉。”見沈四同聽了竟然沒半點愧色,仍安安穩穩裹著那張破狗皮躺在那裡,他甚是不悅,伸腳踢她說:“佔那麼大的位子,別人怎麼坐?!”

另一個連忙制止他:“公子說不定還要見他呢。”

那個小子只是不服氣地冷哼了一聲,但沒有再說什麼。

沈四同悶不做聲往旁邊移了移,扭頭望著車外。路邊仍然是綿綿不盡的雪色,也不知道此時是身在何處了。

對她和善些那個小僕,見她從醒來一言不發,好奇地問:“你就是那個一言化解危機的小兒?你都同那些人說了些什麼?”

沈四同還未說話,不服氣那個就開口道:“你問他幹什麼?他還不是瞎編的,我看那不過是僥倖!人家本來就有內鬨,他撿了個便宜,要是給我遇上未見得不比他好。你看他瘦弱似小娘子傻悶悶,怎麼會有大智慧?”

這邊正說著,就發現車隊從頭到尾都慢慢地停了下來。遠處有人大喝:“小憩”聲音從車隊頭傳來。

“是公子喝藥的時間了,去公子處”兩個小子顧不上沈四同,跳下車向前去了。

沈四同坐起身向前望,車隊竟然變長了不少,前面的車輛一點也沒有經過亂戰的敗相,反而都華貴異常。隊伍兩側每四步均有身穿藤甲騎高馬挎重劍的護衛。人數比之前不知道多出多少來。

她坐起身四處張望,遠處有快馬從車隊頭向這邊跑來,很快就停在沈四同乘坐的小車邊,馬上的武士看向沈四同上下打量:“你是沈氏小兒?”

沈四同連忙站起身說:“是”

“隨我來!”說著他策馬又向車隊前奔去。

沈四同連忙跳下車來,大步跟著他跑。跑了好幾步才發現,她腳上的鞋子已經不知道丟在何處了,雪中冷得刺骨,又有硌腳的石子。她小跑越過一輛又一輛的車,發現那些馬車中有一些並沒有姬氏的家徽。

而車隊尾部除了像她坐的那輛家僕們所乘的,還有一些裝滿了貨物。並且這些車輛十分之多。除了騎馬的護衛之外,還有步行的武士,雖然著裝不一,但大多穿著重甲揹著兵器。

帶路的護衛在隊中最寬大的那輛車邊停下來,不煩惱地回頭。等沈四同氣喘吁吁跑到,才高聲道:“沈氏小兒已帶到。”

車中絲竹樂聲與輕歌仍在繼續,聲音悅耳溫柔如水的女人輕起錦布棉簾說道:“公子說,請他上車來。”

沈四同深吸了一口氣,又要見那個不好應付的公子了。不知道他是否會為難自己?向前踏出兩步來躬身道:“是。”

進車後不敢亂看,挺直了脊背跪伏於地,不卑不亢道:“小子見過公子。”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怎麼報答你才能平人心?不如你且來說說?”

那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沈四同就無端地緊張起來。低聲道:“小子重病已受公子大恩,此時兩不相欠,不敢圖報!”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道:“你抬起頭來。看著我!”

沈四同沉聲道:“是”端正身子,挺胸抬頭。

此刻她臉上再不比之前那樣骯髒不堪,玉盤似的小臉上,一雙極有神彩的眼睛。她看向面前的那位公子時,不由得心中一窒,他長得並不十分出眾,卻全身上下散發著出塵的孤傲。

姬公子問:“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臉上看不出情緒。

沈四同鼓起勇氣,高聲道:“小子差點誤了公子性命,公子卻並不怪罪,小子重病公子還施以援手!小子已受公子大恩不敢圖報!等到了田城,便會自行離去。以後必會告知世人公子之大仁大義大恩大德。”

“這麼一翻話真是動聽。小兒果然狡黠呀!但我既然是這樣大仁大義之人,怎麼能就此讓你離去呢?”姬公子輕笑,眸中彷彿有什麼,又彷彿什麼也沒有。伸手挑起身邊美人的下巴,像欣賞一朵花一幅畫那樣注視著她,說道:“他既然不肯,便讓姬來幫我解憂吧!”春風一笑,迷了人的眼睛。

美人羞紅著臉,垂眸想了想掩嘴嬌笑,說道:“不若,允這小兒烙上家徽入姬府為奴,能跟隨在公子身邊為公子做事,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美事啊!”

hr /